四十五章(1 / 1)
夜里想多了,导致失眠的后果就是午餐后一直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来,我慵懒的带着桑眉随意在御花园里走动。找了处僻静的回廊,那里雕栏画栋,风景宜人,景致不错,加上从顶上垂下来了的藤蔓遮掩,我靠坐在回廊的扶手上,无聊之极的打着哈欠,手里甩着刚刚顺手摘来的柳枝。桑眉见我被太阳一照,眉眼都要合到一起去了,怕我这么打盹受凉,又不敢催着我回去,便给垫了块垫子后就自己回去取软毯了。
没人打扰,我一个人正好酣睡,迷迷糊糊要补眠的时候却听着有人走近,不由又睁开了眼睛。
入眼的人让我一惊,振奋后,瞌睡自然也不见了。
竟是右丞相张毅和一个看不清楚眉目的青年官员。张毅也算朝廷重臣,二十年间从兵部侍郎一直升到丞相,他的仕途可以说一路平坦,历经两朝后依旧地位稳固,主要原因是他在朝堂上意见不多,属于中庸派别,因为身居高位,又善见风使舵,为人很是精明。他向来倨傲,自视甚高,这个时候偷偷摸摸出现在御花园实在意外。
只见两人行至无人所在,张毅一改往日倨傲形象,竟对着个年轻官员点头哈腰,无比恭顺,竟比对着我这个主子的时候还要谦恭几分。
隔了点距离,我虽好奇,但也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只是看到张毅老脸上尽是谄媚和讨好的神色,一反常态。我愈发大奇,到底是什么人可以让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来,可看着那个青年的服饰也不过是普通官员。
我换了个位置,一双妖娆晶亮的眼眸落入我的视线,明明是张无华的容颜,可是总让人看见就有心惊的感触。这才看见先前被遮挡住的那人竟是玉流,那个我一直觉得带着秘密的男人,这两个无关的人凑在一起不由惊讶更甚。可这一伸头,玉流竟就发现了我的存在,他也不声张,微眯起眼后只是流转的笑靥瞬间高深莫测。张毅不知道我在身后,他们交谈了片刻,模样竟似在恳求什么,最后两人似乎终于达成什么共识,张毅感激得连连点头应是,最后告辞的时候竟是倒退着走的,直到十几步后才转身离去,而玉流坦然的受着他的大礼,竟也无一丝异样,仿佛一切理所当然。我更是不解,按理说一个七品的翰林编纂凭什么让个朝廷一品大员对他如此恭恭敬敬,比上我这个女皇的待遇只怕尤过之不及。
等着张毅走远,玉流才笑笑走了过来,表情寻常得仿佛不过是朋友的偶遇,而不是被人窥见秘密的张皇和失措。我居高临下的望着他,他却那样冷静的微笑,也不行礼。
每一次都觉得,只要对那双眼睛就会莫名的有种想战栗的瑟缩,那双眼睛就像能吸进一切的黑洞,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席卷得片甲不留。我似乎隐约熟悉这种感觉,好像这样深刻的印象一直深植于脑海,即使没有了过去也一样能感应到。
虽觉得惶惑,但我的表情上却力图平静,淡淡的一哼,有些不悦道。“好大的胆子,竟见朕不拜!”我只有在需要的时候,才会把‘朕’这个自称吐出嘴。
玉流哈哈一笑,似乎并不惊慌,也不害怕,他的眼神依旧锐利得仿佛可以穿透一切,好像看穿了我的虚张声势,但他却没有揭穿我,反顺着势头真的撩袍朝我跪拜了下去。“是微臣失礼了,还望陛下恕罪才是。”他勾勒着嘴角,似笑非笑。
明明是他在拜我,可我却觉得是自己臣服于他的脚下,这个男人很强大,强大到前所未见,和夏轻衣的光华内敛不同,他周身的气场充斥着一种高高在上的霸气,似乎只要他愿意,凭着一个眼神就可以高人一等。
“我们以前认识?”我问得不确定。
他的眉毛微掀,妖娆的眼神里带着意味笑道。“陛下那里话,我们身为臣子当是以陛下惟命是从,马首是瞻。我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服侍陛下了,当然对陛下是十分熟悉的,只是陛下事忙,日理万机,自无暇顾及每一个朝中臣子,不待见微臣也是很正常的。”
可他愈是这么轻描淡写,我越是觉得不对。他当然是认识我的,重点是我是否和他有过什么交集。心底的直觉告诉我,一切没有他所说的那样简单。
“刚才为什么右丞相对你如此恭敬,你们在说什么?”
“不过是微臣帮丞相大人解决了些小事情,而丞相大人……对我私下里比较敬重而已。”
我撇嘴,鬼才相信他的话!这么问话,也没叫他起身,他便自如的跪着回话,也无分毫不自在的感觉,真真是越看越觉得奇怪。
“玉卿平身吧!”故意现在才像想起般免了他的礼,他便微笑的站起来,优雅的拂去膝头浮土,挺直起来的腰杆有几分坚毅的感觉,忽然一阵风吹来,风尘迷眼的瞬间我竟好像看到幻觉,那个面容平庸的男子明明就是个飘逸雅致到了极处的男人,看不清楚的容色,可耀眼的只有如兰的微笑和妖冶魅惑的瞳眸,让人望见油生敬畏之意。
我的眼前恍惚起来,竟不由自主上前一步。“你……真的只是玉流?”
他轻轻一笑,反问。“不然陛下以为呢?”
眼前幻景顿消,他依旧是那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官员,正当我准备放弃追问这个无意义的问题时,他却又出乎我意料的抛出一句。
“ 忘记的并不代表就没有发生过,承诺过的依旧需要付出。”他依旧悠闲的笑着,有几分讥诮,又有几分怜悯,像是神明端坐宝座之上俯视芸芸众生时的表情。
一震,忽然反应过来,他是知道的,他知道皇甫绵宁的过往,甚至也许还知道一些与夏轻衣的事情。
“你在说什么?”我咬唇,定定望去。
他从容一笑。“你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却还要装出无辜的模样,陛下,你越来越不诚实了。”就像他对着的不过是个在赌气的女孩,而不是对着统领天下的皇帝。我正欲反驳,可他却提前打断。“不要问我如何知道。”他转了转那有些勾魂的眼瞳,“但是如果陛下想知道,我也可以告诉你一些。”
我有点不信,却还是沉声。“好。”倒要看看他有何能耐。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着我的眼睛,然后一步一步靠近,那黑色的眼睛里隐约透出妖冶的红光仿佛就是深渊,好像那里面藏着洪水猛兽。我忍不住忽然觉得害怕,想逃跑,想惊叫,却惊讶的发现自己已经移不开脚步,甚至连动弹都不行,就像被蛊惑了般,哪怕汗湿重衣,依旧一动不动的看着那个男人靠近,然后看他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放到了我的额头上。
他甚至并没有触碰到我,可我却感觉一阵微凉的触觉后,有什么东西在瞬间被打开了。脑海里先是空白,停顿的片刻后,汹涌的片段和画面忽的全都涌了进来,杂乱又没有规律得让我头脑发胀,分不清楚那些到底都是什么。
那些短暂又混乱的画面一个接着一个的闪过……
那应该是夏轻衣刚来周南的时候,年纪小小就出落得冰雪无双,他的容颜是清冷的,浑身还充斥着对这个地方的堤防和排斥,永远只是一个人远远的站在人群外,用着审度的目光安静的打量着周遭的一切,直到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娃拖住了他衣摆大叫,“快看,我捉到仙女了!”他才窘红了俊美的脸第一露出退缩的意思,可女娃无论怎么挣扎都不肯放开,还无赖的笑着。“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轻衣哥哥……以后你就陪着我玩吧。”
……
红衣白马,少女娇憨的脸上已经渐渐有了几分女人特有的柔美,骑在高头大马上,那样爽朗的放声大笑,如同银铃的声音远远传开了去。直到她玩累了,不远处才慢慢走近一个少年,淡淡的眉眼在年岁的舒展后,更加沉静美丽了。
少女跳下马,摸着马头上那一绺红色的鬃毛。“轻衣哥哥,你送的这个礼物我喜欢,我决定了,要给这马取名叫‘胭脂’,你说可好?”她牵着缰绳歪着头,模样无比娇俏。
少年凝神看她,表情里永远只是宠溺,微笑着回应了一个字。“好!”顿时星辰失色,倾国倾城。
……
满是白蟠的清冷宫殿,清减的少女受惊的团缩在阴暗的角落,全不让人靠近,父母的相继离世,让一直不知人生愁苦的她突失人生支柱。不知这样过去多久,忽然有双坚韧的臂膀牢牢的把她圈人怀里,无论她怎么挣扎踢打都始终没有松开,只有那清朗的声音坚定的在空旷里回荡。“……绵宁,不要害怕,不要难过,以后由轻衣哥哥来守护你。”少女一直紧绷的精神忽然松裂,她埋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
……
然后,时而是少年时绵宁张皇的脸,时而又是她惊喜羞怯的眼,她眨巴眨巴着漂亮的凤眼,开心的问,“轻衣哥哥,将来你会成为我的帝君对吧?”夏轻衣温润的眉眼全是爱怜,清澈的倒映着眼前少女的影子“对。”但画面转瞬却又是两人冷冷相对的疏远,绵宁面无表情的脸上尽是强做的坚强。“我不要你成为我的丈夫,即使这样你也还是要坐上帝君之位!?”但夏轻衣只是垂下了眼睑,看不清楚眼底的神色。“我要做的一直都不会改变。”然后画面变成了出征前两人的争执,绵宁一字一句,冷漠如霜的问。“……即使知道我也许一去不回,你也还是要我去吗?”但夏轻衣那好听的声音却干燥而冷淡的回答。“是。”一字天堂,一字地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