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章（1 / 1）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因为对夏轻衣心中有愧，所以就是对着他也不敢对视，竟往露兴宫跑的时间多了，我才发现真叶原来真是个不错的倾诉对象。他很安静，性子又极温和，大部分时间都会在别人说话的时候一直静静聆听，带着平静的微笑，让人轻易卸下心防。
现在似乎有些可以理解为何当初皇甫绵宁会在离开了夏轻衣后选择了真叶。他给人的感觉总是很和缓，安宁中带着舒适，清澈的心却又异常坚忍，即使瘦弱的肩膀似乎也值得依靠，让人不觉中就放松下来，然后沉溺于这样的温柔。
开始习惯遇到了困惑的事情或是烦恼来找真叶抱怨，他总是耐心的倾听着，微笑着任我发泄种种心中的不满。我喜欢那样和真叶相处，他对我来说，是这个枯燥沉闷的皇宫里唯一的亮色，他不会给我压力，也没有任何要求，只是永远静静的，静静的注视着我。忽然想起若是有天真叶不在这里了，也许我会觉得寂寞吧。
时间很快过去一个月，我已经让人安排好，只等真叶的伤势基本痊愈就会送他出宫去。只是他的双手并没有预期那样恢复得好，虽然目下已经能活动，不过依旧气力疲软，仅只限于可以勉强自理而已，这样放他出去无疑让没有自保能力的真叶陷入危机。我无法，只好让御医继续想办法好好为他调理，却又在心底暗自侥幸他没有痊愈，才有理由让我继续留下他来。陪得一段时间就是一段时间吧，我这样自欺欺人的想。
自从尝过了美酒的滋味后，于是食髓知味的总想法设法找机会喝酒，不过夏轻衣对我看管很严，又了前次的经验，我不敢轻易造次。
今天肚子里的酒虫子闹腾，于是找了个机会从御厨房里顺了瓶酒出来，还要躲到露兴宫来喝，历史上还有哪个女皇能当成我这个样子！我窝囊的还不敢声张。御厨们肯定还在为尊贵的女皇陛下莫名其妙突然驾临御厨房，还亲自检查监督了他们的工作而百思不得其解吧。
就着月色，桑眉在露兴宫庭院里的石桌上摆了些水果肉脯之类，遣退了服侍的人，我便和真叶兴致高昂的对酒赏月起来。
其实此刻正是月初，银月如勾，又夜凉如水，实在不是什么赏月的良机，不过我有酒喝，又对着清秀的真叶，于是也觉得静匿下别有一股风味。
今日真叶穿着一件蓝底同色竹纹的长衣，虽然式样简单，不过穿在他的身上就是显得格外温文尔雅，消瘦的脸庞也在月下更加飘逸出尘，有几分朦胧的柔美。
笑眯眯的一直盯到他微红着脸侧过脸去，实在是太可爱了，我忍不住逗弄他。“还没有喝这么快就醉了么？今日良辰美景，我要与你一醉方休哦！”
他的表情有些窘迫，可还是优雅的笑了，“既然绵宁有这雅兴，我定奉陪到底就是。”
大喜，立刻与他对饮开来。
没想到真叶年岁不大，可喝起酒来却满有架势的，虽不贪杯，但爽快的杯到酒干，动作那是一等一的优雅利落。笑眯眯的看着他柔和如玉的面容，这等人才风流，简直世所罕见，真是越看越开心。
可是，又有点点疑惑，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来到皇甫绵宁的身边，难道一开始他就知道我会成为他的仇敌才潜伏到适当的时机么，还是他从一开始就像夏轻衣说的那样是别有用心才接近我的。那样的疑虑不过在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我很快摇头甩开。
真叶的性子温淡，话又不多，我很喜欢拉拉杂杂的扯着他说个不停。酒喝多了后，抱怨诉苦就成了批斗大会，说着夏轻衣如何如何强势混蛋，说着夏轻衣如何如何偏爱玉笙。很多时候，真叶对我颠三倒四的重重复复的酒话都很耐心，他只是一直安静的听着，偶尔安抚一下我过于激动的情绪。
其实我并没有醉，只是在享受着让人恍惚的温柔。
酒过三巡，我的酒量不算好，终于不免开始有些熏熏然。
打了个酒嗝，我拍着石桌，闷闷的笑着。“看那月亮不如我意的模样，你说为什么月缺总多过月圆，人和人之间也是……”想起另个时空里的父母朋友，一时悲春伤秋，举杯对月。
真叶为我披外衣的手却不知为何停住了，我转头正好对上他如同黑曜石的眼睛，如同带着水雾的瞳眸深深的凝视我。时间仿佛在这个瞬间停止了，脑海里似乎也曾有一双这样的眼睛总是凝视我，那视线总是执拗的随着我，可又莫名的有挥之不去淡淡的忧伤，我忍不住一时为那样的眼神而怔松。
怔怔的伸出手去，由生丝丝恍惚之意，抚上他的眼睛。“我……好像记得你的眼睛。”
真叶的脸上却没有欢愉的神色，他只是轻飘飘一笑。“绵宁，不要露出这样悲伤的表情，你这样我会觉得难过的。”他的声音里有我读不懂的伤感。
心口忽然闷闷得堵的慌，我故意转开头去嘻嘻一笑。趴在石桌上，半抬着酡红的脸反驳，“你在瞎担心什么，我不过是喝多了酒被风一吹有些昏沉罢了。”
手僵了下，可真叶还是不动声色的把衣服为我披好才走开到一旁，脸上忽然有些黯然，勉强笑了笑。“也是，今日你是有些喝多了，可不能再受凉了。”他抬头看着月亮，略微苍白的脸上渐渐浮出一丝苦笑。“你以前就喜欢一个人对着月亮发呆，那时候我们还在军中，无论多辛苦，只要有时间你就会独自赏月，一看就会看上半夜。”也许爱意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看着那纤细的身体总一动不动的凝滞在某处，夜露重的时候似乎连身上都会凝上白霜，他会很心痛，却不能上前一步，只能收紧了拳看她眼神忧郁的望着月亮，又或是透过月亮望着什么只有她才能看到的东西。
我摇晃了下头，被冷风一吹，酒精刺激过的头脑开始慢慢清醒，看他那黯然失神的模样，小心翼翼的问。“你就一直这样看着我吗？”
真叶看我，却没有回答，我只能感觉到他身上慢慢散发的悲伤，一丝一丝的缠绕着我。
忽然有点明白，他也许不是不敢上前，而是清楚在皇甫绵宁心里的分量远不如众人所觉得的那样，他可能只是个替代，是一个在皇甫绵宁觉得寂寞，觉得孤独，觉得疲惫的时候才会想起的依靠。
我下意识摸了下脸颊，心下暗自思付。这么看来皇甫绵宁还真是恶劣，现在不知道补救还来不来得及。
虽然惊红和重华都想极力隐瞒皇甫绵宁与真叶的过往，也许他们的初衷只是希望醒来后的我尽量少受到一次伤害，可连夏轻衣都知道的事情，又怎么可能掩盖得了许久。
在我懂得使用女皇权利的那天开始善用了这项特权。这事并不隐秘，真叶随军两年，见过他的人不在少数。他一心随绵宁转战各处，不计得失。而绵宁似乎也在这样的相处中对他日久生情。不少军中将领都知道这个俊逸的少年大夫很得女皇欢喜，若不是发生了后来的事件，许多人都认定真叶会成为周南国历史上第一个没有身份地位而被封进后宫的男人。
后来因为皇甫绵宁的失忆，夏轻衣便对清楚这件事的人下了禁口令，高压政策下谁敢胡乱嚼舌根，连宫里喜欢八卦的宫女太监都对此事三缄其口。了解过往的惊红与重华或许觉得我是哀莫大于心死，在他们心中那个孤单的女皇是因为无法承受情人的背叛才选择了失忆的，所以即使是在我问及的时候也不说出事实。
也许，什么都没有说过的夏轻衣与有心隐瞒的惊红他们只是在担心我如果清楚了真相后会承受不了。殊不知，绵宁那段已经逝去的感情对我来说完全没有影响。且不论真叶过去是否对绵宁真有情义，但从他那无情刺进她胸膛的那剑开始，所有的一切就已经成为过去，这个躯体里已经死去的灵魂正代表不能改变的事实。
我细细从暗探那里得知了当时的情况，其中的隐情还不甚清楚，只是某夜我收到一封密报后就在营帐里被真叶一剑穿心，奇怪的是应该镇守京中的夏轻衣却堪堪出现，而真叶却完全没有逃跑的模样，随即束手就擒。
可猜测大概是我和真叶两人渐生情愫后，无奈上天的作弄，我间接成为了他的仇人，他却背负起亲人的血海深仇，是要隐瞒着和我继续谈情说爱下去还是忍辱负重也誓杀我报仇？两者权衡后，他终是选择了牺牲自己的幸福，全了自己的仁义，却弄到这样的下场。这种苦大仇深的剧情，我在小学看过的言情里就已经用烂了。
借着酒意，我忽然开口一问。“真叶，能不能告诉我，你从前真的喜欢过我吗？”
他的容色淡淡的样子，竟像在发愣。我的话问得唐突，他迟疑了会才回答。“绵宁，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想知道而已。”撅了撅嘴，难道还真不是事实吗？“所有人都说你对我有不共戴天的仇恨，可从我见到你的时候，就没有感觉到你身上丝毫的杀气，甚至连你的眼里点点厌恶的光芒也没有。说实话，我真的让你恨到要杀死的境地了么？”摊着手为自己倒了一杯酒，“说我无聊也没关系，我只是忽然……就这么想知道而已。”
他的眼神带着几分廖寞。“是啊，我们之间的仇恨确实深到了要非杀你不可的地步了，但当我真的一剑刺进你的胸口时却发现自己立刻就后悔了，恨不能身受你的痛苦。你那样浑身是血的愣愣看我，然后就这样慢慢软倒在我的怀里时才突然发现原来我很喜欢你，喜欢得已经超过了自己预计能忍受的程度。”他突然这么坦白，那目光灼灼得好像换了个人，难道也是因为酒精的关系。“那个时候觉得，只要你不死去，就算这样放弃仇恨也没有关系。”
声音因为突来的意外嘎然而止，愣了下才道：“真叶，你那一剑，是真的想要我的命吗？”想起正中心脏的那个伤痕，我忽然觉得很难过。
他酒意下渐红的脸慢慢苍白起来，那双黑得如琉璃珠的清透眼睛悲凉的望我的时候，我忽然后悔问了他这样一个残酷的问题。正想笑笑岔开话题去，他却回答了我的问话，轻飘飘的语气恍惚不定的雾气。“绵宁……那一剑我知道会要你的命。”可还是刺了。
他那么肯定，甚至不假思索。
转言之，他罔顾了与绵宁之间的情意，背叛了绵宁对他的信任，终于用那一剑斩断了他们之间最后的联系。
我的酒兴大失，忽然站了起来，像是逃避般飞快到。“算了，今晚就到此为止，我也累了。你好好休息吧，我改日再来看你。”
真叶抿了抿失去血色的薄唇，没有解释，只是目不转瞬的看着我，我却不忍的在这个时候转开了头去。
明明是他对不起我啊，可为什么慌了的人是我，不能面对的人也是我。
嘀嘀咕咕的边走边念叨着，这酒还号称什么皇朝第一美酒，怎么这么轻易就让我昏了头呢？砸砸嘴巴，忽然觉得还是夏轻衣酿的酒比较好喝呢，下次应该偷喝他的才对，一路摇头，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