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一路缓缓行来，转过未露碧色的荷花池，那白玉雕砌的九曲回廊后竟站着一个宫装的美人。她慢慢回过身来，我忍不住一声惊叹，好一张芙蓉玉面。那精致的五官下，眉目如画，一身浅粉色的云锦长裙衬托得她如同花蕊里那抹最娇嫩的花心，褶皱的鱼尾般裙裾在身后散开，那样俏生生的侧过身来，别样婀娜得让人心动，陷在黄金猞猁裘绒里的那张白皙小脸更是如珠似玉，娇柔端庄。
我们距离并不远，她也看见我了，但却没有前来，不过远远福了一福示意行礼，便静静立在原地，美如芝兰。我心中大感好奇，这女子如此独特，倒是前所未见，身上的服饰品级也不像寻常宫女，于是反而主动迎了上去。
直到我走到她的跟前，她才微微低下了头颅，中规中矩的朝我行过见驾之礼，贝齿里吐出的声音如黄莺入谷。“臣妹玉笙见过皇姐，愿吾皇万岁康宁。”
我虚扶一把，让她起身。
才忍不住心里惊异，原来这就是奶娘提过数次的成亲王独女，我皇族里唯一的嫡系堂妹皇甫玉笙。听说当年成亲王助夏轻衣平叛有功，更是周南国皇族的中流砥柱，一直支持着皇室的中坚力量，后来在边疆一役中战死沙场，随后成王妃忧郁成疾，不久去世，夏轻衣便把年幼失沽的皇甫玉笙接到宫中育养，为表对成亲王的荣彰，还破例在皇甫玉笙未及笠前就赐了玉笙郡主的封号，算是极大的荣耀。
成亲王本是正统皇室旁支，更是先帝的同胞兄弟，比上其他皇族更尊贵三分，虽死得很早，可影响力却依旧不能低估，夏轻衣出于感恩，对这个自幼失沽的少女非常照顾，而从前的皇甫绵宁因无兄弟姐妹，也对皇甫玉笙很是宠爱，所以她在宫中的地位可算是一个之下万人之上。
我微微一笑，重新打量了她一番。“原来是玉笙妹妹，快快不用多礼。”
她那双漆黑柔亮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很安静，像极清澈的溪水，没有半分杂质的单纯，仿佛被她一眼就让整个世界都沉寂下来。我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的气度可以这样高华，那样透亮的清纯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我拉着她的手，那软若无骨的纤纤柔荑在我掌心中只留下如上乘羊脂玉微凉的触觉。微风吹动她领边寸长的黄金猞猁毛，映得那张脸的轮廓更加柔和，只听她温婉的声音娓娓道来。“如今亲眼见到皇姐大好，真是普天同庆的喜事，是天佑我周南之福。”那让人听着很舒服的声音停了下继续，“玉笙本该早就要去探望皇姐了，不过皇姐受伤这些天，听御医说得严重，轻衣哥哥又说皇姐需要静养为上，闲杂人等都不得打扰，所以臣妹只好自己在心中祈求神灵加护我周南国主，好在老天庇佑，皇姐吉人天相，总算是让我放下了心中大石。”她不疾不徐，言辞柔和，仿佛让人如沐春风。
可不知为什么，明明对这个第一眼见到的少女心存欢喜，可却因为她那声亲昵的‘轻衣哥哥’而有些不悦起来。拍拍她的手，强笑道。“多谢你的好意了，大家都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帝君定是当心我忘记了许多东西吓坏你才不允许你来看我的，没关系，我现在也好得差不多了，妹妹不用介怀。”
“皇姐是真龙之身，有祥瑞护体，迟早能康复。”她不紧不慢应对得宜，显然对我失忆一事早有耳闻，并不惊奇。
她的沉稳倒显得我傻气，这个传说里不简单的郡主果然很识大体。“真是要借你吉言了！”我苦笑下，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记不记得从前已经不重要了，现在开始的将来才是生命的另一个起点不是吗？”
她抬头看我，那如水银里点漆的瞳仁反射出异样的光。“皇姐，轻衣哥哥没有告诉你……什么事情吗？”
这样的问句突兀又奇怪，忍不住反问。“我应该知道什么事情吗？”
她迟疑了下，那双大眼里似乎闪过疑惑又迷茫的情绪，却在下个瞬间恢复成淡然的摸样。“……不，是臣妹唐突了。”她微微垂下头去，避开了我的目光。
心里奇怪，我正准备继续问下去，忽被突然出现的声音打断。“抱歉，刚才被事情耽搁住了，让你等久了，玉笙！”花丛外缓缓走过一个人，修长挺拔的身段，一袭氤氲的紫金长袍，云顶刺绣的五龙金爪朝服，衣襟袖口都刺绣着精致的祥云图纹，高冠玉带，长发垂背，俊美得让人失神，正是夏轻衣。
身边的侍从很快伏下身去请安，连玉笙也矮了矮身子弯腰行礼，隔着不浓密的一丛花木，原本拥挤的空间忽然因为只有我和他的遥遥对立而显得空荡。直到这个时候，他才仿佛察觉了我的存在，微微皱了下眉，温柔的眼神从玉笙身上转过来的时候又变成了平时的淡然。“原来陛下也在啊，你才伤愈不久，不宜太多走动，还是早早回去休息吧。”态度虽恭谨，可谁都看得出来此刻他不过是想快快把我打发回去。
他一步一踱走到玉笙的身边，俯身拉她站在身侧，才那样朝我看过来。
男得俊美，女的娇媚，眼前这异常搭调的组合忽然让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不舒服起来，我吟吟一笑，“帝君来得好巧，我正和玉笙妹妹聊得开心呢，没想到你也来了。”
夏轻衣点了点头，复有蹩眉道。“陛下身体初愈，有什么事情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来，今日想来也操劳过了，还是早早回寝宫休息，请为江山社稷保重龙体！”他这般大道理的说着，但却绝口不提及皇甫玉笙，想是对她保护得很呢。
“我不……”才刚想抗议，夏轻衣不怒自威的目光已经转向了我身后的奶娘。“怎么，没有听到我的话吗？陛下累了，还不快点服侍她回宫休息，要是陛下有分毫不适，今日伴驾之人一个也漏不了的，我定唯你们是问。”那样冰冷的目光，蕴藏着让人胆寒的威严，没人敢轻易违拗。
宫人们战战兢兢的垂低了头，我咬牙，这般竟是威胁了，我虽不是什么善良的好人，却也并不欲连累这群无辜的下人，只能愤愤然的瞪着夏轻衣。“帝君说的也有道理，那我就先回去了，找时间再和玉笙妹妹叙旧好了。”
玉笙看了我下，似乎也不好阻拦，屈膝行了一礼。“既然如此，臣妹恭送皇姐，还望皇姐早日康复！”
还待说什么，当下侍女上前扶我回转，可眼角的余光却见夏轻衣已经侧过了身对着玉笙说话，他亲昵的揉着她的头顶，神情柔和。“……春寒未过，你又刚刚风寒痊愈，怎么外出也不多加件衣物！你身边伺候的人呢，见我没来，也不懂得带主子避避风口吗？简直没一个伶俐机巧的，真真是养了群废物出来。”虽是责怪的话，但却泄露了关心的意思，他从没有用这样的口气对我说过话。忍不住有点发呆，恍神的片刻，任着奶娘她们搀扶着我走开了。
耳边只听玉笙娇嗔的淡淡一笑，依旧温婉。“其实也没什么，我都好了，就是你紧张着老不让我出来。你也别怪他们，轻衣哥哥，是我自个要站在这里等你的……这里显眼，我想第一眼就看见你……”
“……傻瓜！”
后来的话便听不真切了，可夏轻衣那真实呵护着玉笙的感觉却是不假的。等走出了他们的视线外，我挣开扶着自己的侍女，她们对望了眼后自觉的退开两步远，奶娘欲张口说什么，可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瞧瞧周围，虽然侍从们的表情努力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的淡漠，可看我的目光仍不觉的添了几分怜悯和同情，也许是觉得这个女皇实在是太倒霉了，失去了权利，受伤失去记忆也就算了，还让其他女人抢走了丈夫也无能为力。连奶娘的眼睛里也满是难过，她迟疑了下才小小声的掩饰。“陛下用不着难过，你和玉笙郡主都是帝君一手带大的，所以感情难免好点，尤其是近两年郡主一直陪在帝君身边分忧解难，就像是……妹妹一样。”
我干涩的笑了笑，这样了还想隐瞒吗？
摇手制止奶娘那拙劣的解释，只是那反常的情绪连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是啊，夏轻衣对我来说也不过是这个世界里的个陌生人罢了，难道就因为第一眼见到的人是他就隔着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感情了吗！？
“奶娘，反正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不难过，真的！”咬了下唇，用手压住胸口，那里不知为何隐约作痛。“只是……这里有点闷闷的。”是啊，只是胸腔里无处散去的憋闷好像撑得心脏都有点疼痛了，不过这样而已……
夏轻衣，我睁眼见到的第一个男人，即使他对我没有更多的关爱，没有太多的笑颜，没有太多的亲近，可他仍是我在这个世界里被看到灵魂深处的男人，是我第一个想依靠，觉得安全的港湾。可是，原来他的心中早有了另一个纤柔的身影，原来他并不是我要托付的良人。
奶娘的目光里尽是痛惜，也许她觉得我很可怜吧，即使忘记了不想记得的，却始终逃不开那命运的枷锁。
午后的天微凉阴冷，那灰蒙的天空压抑得让人觉得已经全没早上那初春的盎然生气，我叹了口气挥手，原来心情真会影响情绪。“回去吧，当心那较真的胡御医已经在寝宫唠叨了。”故意开着玩笑，气氛才没有像刚才那样僵硬。
众人都松了口气，什么都不敢多说，只是小心的伺候着我朝出来的方向回转。
……
“轻衣哥哥……皇姐已经回去了！”玉笙忍不住提醒那个背影挺得笔直的男人，柔亮的眼睛因为他一直追随着另个女人的背影而变得暗淡了下去，可惜他一直都没有回头，一直一直看着那个身影消失的方向，所以无法发觉她眼里的失落。
一阵风过，撩起他翻飞的袍角，半响他才转过身朝她笑。“好了，我们也走吧，我已经让人预备了你喜欢的甜汤，这个天气喝是最能滋润心肺的。”
“嗯!”她乖巧的应着，然后跟在这个男人的身后转身朝另一个方向离去，只是，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绵宁消失的方向，那一眼包含了可能连她自己也分辨不清的情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