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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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刚过,初春以至。
我慢悠悠的走在还未百花盛开的御花园里,亦觉得神清气爽。奶娘亦步亦趋的跟在身旁,她不敢跟我比肩而行,稍稍落下一步,指点各处亭台楼阁,四方殿堂。这里果不愧是皇家园林,在园丁的精心培育下,即使还不到季节,依旧有许多难得的珍贵花草,除此之外还有不少珍奇异兽,因为饲养得宜,连梅花鹿也不怕人,还近过身来等着吃食。我欢喜的瞪大了眼睛,稀奇的左瞧右看,就像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若不是身后还跟了大队人马,要时刻记住保持女皇威仪的形象,我想会更得意忘形。
正兴致勃勃的观赏荷花池里那群色彩漂亮的锦鲤,侍女还体贴的拿了一碟点心过来,我正效仿美女投食喂鲤的姿势,忽然传来三呼万岁,差点闪了我的腰。
“微臣等参见陛下,愿吾皇圣体康泰,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保持优雅万分的转身,只见一男一女已经跪在了面前,男人一身银白甲胄,程亮的盔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不过二十六七的摸样,坚毅的眉眼中透着明朗,身材修长结实,很有几分英武气概。一旁的女人穿着缠枝并蒂莲的浅碧色长裙,罩着浅色累丝花纹的轻纱,跪下低头时露出一段白腻如细瓷的项颈来,身段窈窕,一头乌溜溜的长发没有挽起,看样子还在待嫁之龄,不过也不知有意无意与我目光短短对接的瞬间却让人察觉了那明媚瞳眸后的精明干练。
虽然为表恭敬他们都稍稍垂下了目光不与我对视,但跪在地上也看不清楚究竟来。
能不经通传进宫,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我面前,想来身份也都不低,于是我微笑着请他们起身。“不必多礼,两位起来说话吧。”
这才谢恩站起身来,两人对望一眼后,年轻的男人上前请罪。“万幸终于见到陛下已经大好,臣等真是羞愧万分。这次陛下在大军中受伤,全因我二人保护不力,实在是最该万死,特此进宫负荆请罪,请陛下赐罪。”他表情诚恳,字字铿锵,到有一股为人将领的风范。
不解的眼神投向了奶娘,她立刻小声在我耳边介绍。“这位是重华将军,官拜二品大员,两年前被陛下破格提拔后参加了上次的战役,十分年轻有为,如今是统领三十万兵马的征东大元帅,旁边这位是昭云侯的四小姐赫连惊红,专擅奇谋战术,虽才刚过十八,但早就是整个帝都里数一数二的才女。这次更是以东征军的首席参谋随军出征,一直深为陛下器重,他二人都有得过陛下恩许,可以自由进出宫廷。在陛下病中已经进宫数次,不过因为陛下的伤情严重,帝君下了严令不得任何人打扰,所以才没见着过。”
原来如此,这二人能同在军中两年,定是我的左膀右臂,想是夏轻衣恼他们护主不力,故意留难,而目前的我又诸多状况,所以才不让他们见上我一见。
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
“两位不必如此,你们既是我手下爱将,自也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情,想来这段时间也让你们为难了,既然我目前没有大碍,此事就此作罢,不用再提了。”顿了下,觉得面前这两人应该是有眼色的,反正迟早也会知道的,便也无需隐瞒的坦然道。“想来你们也听说了,这次受伤后以前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将来还有许多需要两位协助的地方,你们定要鼎力相助才是。”我笑语靥靥的表示诚意,顺势还拍了拍他们的肩膀。
拉拢人心谁不会,更何况听奶娘的口气这两人可是我的心腹来着,责怪自然是不能,更何况也没有必要。若是这两人不简单,即使是见不着面,但知道我现在的事情也并不为难。
两人对望一眼,果然不太惊奇,只是不动声色的交换了个眼色,然后齐齐低声唱诺。“我主圣明,多谢陛下宽恕之恩,属下定当竭尽全力以报皇恩!”毫无迟疑的果断,愈发让我觉得欣赏起来。
满意的仔细打量,重华英挺脱跳,不拘小节,年纪轻轻已经身居高位,想来正是意气风发时,在军队中锻炼出来的结实身段和微微古铜色的肌肤更显出几分男子气概,而赫连惊红虽纤纤秀气,可浑身上下都带着灵动和沉稳,明明应算是金枝玉叶的小姐,却没有寻常闺阁小姐的娇贵之气,倒是明亮的眼神里透着飒爽的味道。周南民风开放,男女平等,用人为贤,不论地位身份,只要有治世才华,即使是女子也可以出仕为官。这倒是我十分欣赏的地方。
“惊红郡主……”
“陛下还是叫我惊红吧,我们常在军中,也不拘小节,还是用以前的称呼吧。”她轻轻打断我的话,眼里闪过矛盾又复杂的光,然后低声叹谓。“原来陛下真的都不记得了……”除去她身为臣子的身份,算起来我们年纪相仿,想是从前熟稔惯了,也不懂有哪里不好,我点头同意。
稍稍耸肩摊手,背着奶娘吐了吐舌头。“真的不记得了,所以什么都要从头学起。”忍不住抱怨起养病期间的功课来,繁琐的礼仪,面面俱到的涵养,还有太傅教导的种种知识,奶娘怎么都不愿意放过我一马的样子,就算是躺在床上的时候也没忘记给我恶补人事关系。
肯能鬼脸真的很难看,重华与赫连惊红忍不住相视一笑,可眼里都有奇异的光,好像难以置信,眼前这没有皇族仪态的女人真的是那个他们熟悉的人。他们心中一直英明睿智的年轻主人,一直沉稳干练的陛下如今却像个不喑世事的普通少女。
毕竟事件与他们有关,造成现在的状况也难辞其咎,两人的脸上都露出几分难过和愧疚之情。“陛下……”
我笑了笑,转身拉拉过长的裙幅,那正红的朝装就在地上划出一规整的半圆,故意玩笑。“你们也不必遗憾了,也许是老天爷觉得从前的我走得太快,人生又不能回头,所以为了让我放慢脚步,才忘记一切从头开始,孰不知是件好事呢?”
重华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陛下倒是几天不见反而更豁达了。”
我但笑不语,摇了摇手中的美人扇。
赫连惊红的眼里闪过感激的神色,想是明白了我宽慰他们的意思,不愧是绵宁挑选的军师。我借着此地不好尽兴详谈为理由,让那群侍从和奶娘退了下去,便指了处安静的背阴处于他们二人走了过去,于是大批随从只好远远侍候。
我随便坐在一方石凳上,见他们还站着,便也招呼。“都来坐下吧,走了半天也有点累了,我还有许多话要和你们慢慢聊呢。”
重华和赫连惊红都迟疑了下,毕竟按规矩他们是没有资格与女皇平起平坐,即使他们同在外征战数年,也曾生死患难,但那到底是在宫外,礼教从简,而且从前的皇甫绵宁和现在的我当然不可同日而语。目下在皇宫,在那个走错一步都会遭受非议的地方,那个和他们有着不一样情谊的女皇已经忘记了过去,现在他们面前的不是军中可以生死与共的同伴,而是这个国家高高在上的统治者。
还是惊红先开了口。“谢陛下恩典,我们……还是站着好了。”
我一时忘记了现在的身份,只觉着老仰脖子和他们说话怪累的。“怎么了,你们都不累吗?”还微微奇怪,想他们为了见我一面被夏轻衣阻拦,也该来了十次八次不可,这诺大的皇宫除了皇帝和帝君之外谁都不能乘车骑马,可不是说走就走到的,习武的重华还好说,赫连惊红那样一介弱质女子可不能也完全不累罢。“坐下来说吧,我还有许多想知道的事情呢。”
我一直等着他们坐下,哪想他们心中的诸多顾虑。重华与赫连惊红军旅生涯几年,什么苦没有吃过,即使是侯门养尊处优的赫连惊红也早习惯了种种恶劣的状况,并没有我想的那样娇贵,他们的顾虑不过是要用什么态度来对待一个忘记了所有东西的女皇陛下。
眼神与我对视了下,只不过片刻,重华就笑着首先坐到了我对面。“如此多谢陛下赐坐,属下恭敬不如从命了。”然后对着惊红打趣,“你也坐下吧,不然可是抗旨呢。”
看来重华为人虽不拘小节,但刚才的瞬间,他却从我眼里读到了什么安全的信息,明显是个极精细的人,我愈发赞叹了,外加他也是个长相不差的帅哥,更是心情不错的多看了几眼。
见是如此,赫连惊红望了他一眼也让身坐下,袅娜的身姿也很美妙。“惊红谢过陛下赐坐。”
我满意点头,手里的扇子摇得更加得意。这两个人一个反应机敏,聪明爽朗,一个沉稳果敢,进退得宜,绵宁挑人的眼光十分了得。
“我们从前是朋友吧?”如果绵宁是个英明的君王,定也有些用人的手段。
重华的眼睛微微弯了弯,英俊的脸上有明亮的笑容。“既然陛下问了,我也不羞愧的说了,你从前和我们比较亲近,那是战场上面对敌人的威胁培养出来的信赖与依靠,不过那是之前的事情了,现在陛下已经不记得了。”语气一转下,不无遗憾的味道,倒像是唏嘘。
“重华,不得无礼!”想是还不了解我现在的性子,惊红立刻轻斥,想制止他的口无遮拦,可明显晚了,只是转向我的目光却也不见多少惶恐。
“无妨!”我笑笑摆手,不过是聊天罢了,有什么关系。重华很合我的胃口嗫,那眉眼就是惹桃花的模样,歪着头越看越是欢喜。
“请陛下不要见怪,重华他一直都是这脾气,私下的场合里就不分轻重缓急,陛下从前爱护我们做臣子的,有时也会和我们开开玩笑,今日好不容易见到陛下,所以重华才一时忘形,还请陛下恕罪!”
惊红的神色慎重,重华摸摸鼻子,没有插口。
我左右看下,忽然慢慢起身,背对他们,语气里是无比的寥落。“是啊,我不是从前的皇甫绵宁了。所谓伴君如伴虎,也不能怪你们总是用谨慎的态度对我,这个世界对我来说突然变得如此陌生,我……也很遗憾。”
重华挠了挠头发,不知所措的看着惊红瞪了他一眼才咳了咳尴尬道,“陛下,我不是那个意思。”
怫然叹息了下,“我知道,只是很想从你们口中知道以前的我是怎么样的人?”持续悲伤的语调,又没有回过身去,让身后两人一时都有些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