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下雨(1)(1 / 1)
──写给阿娟的一封信
亲爱的阿娟:见信如面。自从六月五日给你寄过钱,我在“汇款人简短附言”上跟你说了那几句话,就再也没有给你写过信。这实在是我的错,先向你检讨,我不该这么久不给你写信。我记得很清楚,到今日,已经两个月零七天了。太不应该,真的不应该,不管什么原因都不应该。你一定在生我的气。我都能想象得出来,每天早上咱爹咱娘下了地,小妹阿娇也去上了学,家里只剩下你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摸索着编草席的时候,你是怎么样在大桑树底下骂我的。“这个死阿江,”你一定会这么说,“他到底在怎么了?是生了病还是出了什么事?怎么了也应该写封信来呀!”
不光是你。我还知道咱爹咱娘。要是我没说错的话,每天中晌咱娘喂鸡的那会儿一定会这样唠叨:“再给阿江写封信吧,你的眼睛不好,不能老写字,不行就让阿娇给她姐夫写一封,她已经读到三年级,也应该会写信了。”到了晚上,咱爹从美贵叔家下了棋回来,也一定会问上一句:“阿江还没来信吗?”你就会生气地说:“没有。要是来了,还不告诉你?”我知道,你这么一说,他就不吭声了,只是摇摇头,就跟阿黄坐到了一起,叭嗒叭嗒地抽起了烟。
噢,对了,提到阿黄,你上次来信说,它生了两只小仔都死了,你还伤心吗?不要紧。等我什么时候回去,我给你带一只真正的小“京叭”。上次新都洗衣房的一位婶婶说她家的“小白”(这是那只母“京叭”的名字)也刚生了一窝,一共四只,都活的好好的,她答应给我留一只,还答应给我留一只白的,我跟她说了你喜欢白的,她说行,我什么时候回家,什么时候去她家去抱。
噢,阿娇好吧。还是那么好看吗?我有一回在电视里看见一个小“童星”,也是十来岁,会跳美国舞,就是那种踢踢踏踏的美国舞。还能用叽里咕噜的英语一边跳一边唱,长得跟阿娇一模一样。我当时就冲金生喊:“赶紧来呀,快来看看我的宝贝小姨子!”你记得金生吗?我告诉过你的,那个收酒瓶子的安徽小伙子,自从我不在队里的宿舍住了,他和我一起租了老贵的窝棚。只可惜,金生当时没有呆在院子里,跑到开小铺的阿香那里吹牛去了。他喜欢阿香,跟我说过好几回,就是害怕阿香的男朋友,他比我结实得多,可还是害怕阿香的男朋友。他说阿香的男朋友实在太高了,胳膊那么粗,根本打不过,他一般只在他出去打麻将的时候才去找阿香吹吹牛。
你看,我越说越远了,我是要告诉你我真的挺想阿娇的。当然了,我其实更想你。唉,我这人真是太差劲,咱们结婚都快一年了,可我老是不好意思这么说,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没办法。怎么样,你好吗?咳,你不用告诉我,我心里很清楚你现在不怎么好,可我总得这么问候一下。我知道你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了,也知道你的药可能已经用完了,这都怪我,我真的是不能原谅,无论有什么理由都不能原谅。可我还想跟你解释。
你不知道,我这里出了一件“很重大”的事。你绝对猜不出到底出了什么事。真的是“很重大”。我其实应该当时就告诉你,可是不行,当时我没办法,你不了解情况,我慢慢跟你说你就会明白的。说起来,一切都是因为下雨。你可能会问:“因为下雨?下雨怎么了?”好家伙,怎么了?如果不是那场雨,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你肯定不明白,别着急,就听我仔细跟你解释吧。噢,你知道吗,这件事就是从上次给你寄钱的那一天开始的。
你还记得吗,那天是六月五日,你可能忘记了。我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头一天是六月四日,我刚刚发了工资。可究竟是星期几我倒是也给忘了,反正那天我休息。其实,头一天晚上电视就说了第二天有暴雨,可第二天一早我起来以后,天上却是好好的,连一片云彩也没有。我还问了金生,他也拿不准,“下不了吧?”他抬起头看了看说。可推出他的三轮车以后,还是回去拿了件破烂雨衣扔在车上,这才摇晃着肩膀蹬着车去做他的生意。我也有一把雨伞,可让我给丢在了队里,我只好把钱小心地塞到怀里,就这么出了门。
经过阿香的小铺时,她喊住了我,“要下雨,拿上一把雨伞吧。”阿香说。“不用了,我不过是去趟邮局,一会儿就回来。”我说。
你知道的,我这人不愿意麻烦人家。谢了阿香,我就搭公车去了黄贝岭。我本来不用去那么远,离我的窝棚一站地的地方就有一个小邮局,可我听说从那里寄钱总是会慢一天,我不想让你着急。
我到的时候才七点半,可邮局八点才开门。正好,我还没有吃早饭,就花了一块五,在邮局对面吃了一份肠粉。你知道,在深圳什么东西都很贵,一块五吃肠粉已经是非常便宜的了,好多地方都是两块钱。
噢,我一般都是很节省的,这你了解,不过我每个月还是会在外面吃上一两次肠粉,没办法,不知道怎么回事,都吃了一辈子这个东西了,还是没吃够,要是隔得太久,总是馋得流口水。我刚才说了我很节省,吃了肠粉,我就不打算再搭公车回去了,我决定走回去,反正也休息,正好借这个机会锻炼锻炼身体。结果,还没走到中兴路,雨就下起来了。你不知道,那天的雨实在是下得太大了,一会儿的工夫水就没了脚脖子,走到老街那会儿,最深的地方都快到了大腿跟儿,连裤衩都湿了。水脏极了,路边正好有一座公共厕所,真把我恶心得够呛,一边在水里走,一边用手托着我的蛋蛋,生怕它们沾上脏水。可不,还得指着它给咱们传宗接代呢。
当时我不光想着咱们的将来,还惦记着我的窝棚,倒不是怕淹了什么,反正是一堆破烂,最值钱的也就是那两套镶着金边儿的保安制服。可那东西,要不是上班必须穿,白给我我都不要。只不过不放心那台老黑白电视机,别看它是金生收酒瓶子的时候顺手收来的,不是彩色的,值不了几个钱,还有毛病,只能看深圳一、广东二、中央三三个台……噢,广东二还不清楚,中央三更不行,老是翻跟头,可不管怎么说,每天晚上我和金生,还有我俩的房东,也就是开洗车铺的老贵都指着它打发时间呢,万一它要是给水泡了,我们就惨了。
担心是担心,那我也没有为它冒险,你猜怎么着,桂园路和解放路的十字路口的水已经齐腰了。唉,深圳人就是深圳人,你不承认不成,刚一发大水,还不到一个钟头呢,就有了水的生意──有人划着用床板做的筏子来了,十块钱一位,摆你过去。十块钱?五毛还差不多!我没舍得,一直等了四个钟头,水退到膝盖才回家。
拐过阿香的小铺,我总算松了一口气──我看见我和金生还有老贵的窝棚都没有浸水。我高兴得有点儿早,进了窝棚才发现里边已经一塌糊涂。用石棉瓦搭的屋顶漏了,水滴滴嗒嗒地正好浇在我们的那台宝贝上。这实在是个严重的问题,如果它真的不亮了,闹不好我和金生还得合伙掏上二十块钱再买上一台。可你别误会了我,这个问题严重是严重,可绝不是我说的那件“很重大”的事。你别着急,听我往下说吧。雨还在下,下得很大,大得就像洗淋浴,还不停地打着雷。金生还没有回来,这会儿不知给堵在了哪里。
雷声小了以后,我才听见阿美和阿仔的哭声。这两个孩子是老贵的女儿和儿子,阿美五岁,阿仔两岁。姐弟俩很可怜,他们的妈去年头春节让一辆来洗车的奔驰给撞死了。那是个星期六的早上,街上的车特别少,我当时正蹲在水池子旁边刷牙。司机是一个梳着油头的小白脸,车开的像个疯子,阿美妈正端着一盆衣服准备过来洗,一下子就给铲了起来。洗衣盆飞出去老远老远。一见闯了祸,那个王八蛋连车都没下,倒着车就跑了。那辆车没牌子,再加上我也说不清倒底是那一种奔驰,到现在警察也没破了案。
一进老贵的屋,我一下子就傻了眼,才知道电视机的事实在是微不足道。一想起当时的情形,我就忍不住想掉眼泪。你肯定猜不出我看见了什么──老贵躺在地上,已经死了。半边身子和脸都是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像还活着,两个孩子都趴在他的身上哭。阿美说,她爸爸正忙着找什么东西堵窗户,突然打了一个响雷,一个大火球钻进屋子恰好打在他的后背上。
怎么样,这件事算得上“很重大”了吧?可重大是重大,却不是我的事。我还得接着讲。唉!如今真是没法说──老贵刚死,房东就来了。我简直搞不懂,他怎么知道得这么快呀!噢,你别不明白,我们的房东其实不是老贵,老贵只是我和金生的“二房东”,来的这个人是真正的房东,是我、金生、老贵三个人的房东。别看那满脸疙瘩的家伙个子只有一米五,活活一个武大郎,可人比西门庆还歹毒,硬说老贵欠了他半年多的房钱,老贵的尸体就躺在一旁,他连看都不看一眼,愣是撬开抽屉把里边的钱拿了个干净。
金生是房东走了以后回来的。他倒是穿着他那件破烂雨衣呢,可一样浇了个落汤鸡。看见老贵的尸体,他一声没吭,只是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听我说了房东的事,恨得他直咬牙。他说都怨他的三轮车不争气,偏偏今天瘪了胎,让他不得不从新丽商场推着走回来,要不然,正好赶得上揍那个武大郎一顿。
后来派出所的警察来了,是阿香打的电话。我跑去告诉她以后,她就拨了110。他们什么也没说,这里看看,那里看看,问了问阿美当时究竟是怎么一个情况。跟着,又指着他俩问我:“你是他们的什么人?”说话的是那个岁数大一些的警察,阿香后来说那是派出所新来的副所长。
“什么人也不是。”我回答说,“只不过住在他们爸爸的房子里。”“房子?”那个副所长挺纳闷,“你是说旁边那个比这间还烂的窝棚吗?”“是的。”我说。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当时觉得自己犯了什么错误。“那么他呢?”副所长又指着正在抱着阿仔的金生问,“他和这两个孩子又是什么关系?”“我也什么都不是。”金生忙不迭地解释,赶快就放下了阿仔,“我们俩租了他爸爸的房子。”
副所长后来又问了老贵的媳妇哪里去了,我们还没有开口,另一个警察就告诉他,说老贵媳妇去年给车压死了。了解到老贵在深圳再没有别的亲戚,两个警察就把他的后事交给了我们。
“不管怎么讲,”副所长冲我说,“这件事你们也有责任,再者说,远亲不如近邻嘛,如果联系不到亲属,你们就处理一下吧。”临走,他又告诉我和金生,说这个地方不应该住人,老贵的洗车铺也是无照经营,都属于“私搭乱建”,市容办早就说过要拆除,让我们找地方搬家。
警察走了以后,我们在老贵屋里找到了他家的地址,还找到他村子的一个电话号码。可阿香拨了半天也没拨通,她说电话号码有问题,不是改了就是生位了。没办法,我们几个只好把老贵烧了。阿香的男朋友还算不错,好歹同意他和阿香出一半钱,可完事以后,怎么也不同意再掏路费把阿美和阿仔送回湖南老家去。得,这一下,这件事就落到了我和金生身上了。金生最舍不得花钱,赛过山西人,他吓坏了,招呼都没打一声,连那张修了俩礼拜的弹簧床都不要了,收拾了能带走的东西,早上四点就蹬着那辆破烂三轮车溜之大吉。
他跑了,现在就只剩下了我。原指望老贵的那台洗车的泵能卖点儿钱,结果来了个收破烂的,简直是铁嘴钢牙,我磨了半天,不知道说了多少好话,他就只给五十块。幸好我的小折子上还有一点点钱,就跑到吴队长那里去请假,告诉他我得把阿美和阿仔送回去。
吴队长也认得老贵,叹了口气就同意了,不过他说不能让经理知道,让我快去快回,最多不能超过三天。“三天!你可千万记住了!”他伸出三个手指头大声地说。我点了点头说行,三天我一定回来。
就这样,我们三个就上了路。阿香本来说好让她男朋友去送我们,可那家伙给忘了,早晨起来就打麻将去了。也好,他不在,阿香给阿美阿仔装了两大包饼干糖果。我原以为这件事很简单,把阿美和阿仔送去就成了,根本想不到后面会闹出那么多的麻烦。火车刚一到长沙,还没出站,我就让人给掏了包。这下可好,连买去官渡的汽车票钱都没了。去找警察报案的时候,又把阿香给两个孩子的两大包吃的给丢了。
上不了汽车,我只好带着阿美和阿仔在街上闲逛。到了下午,我们溜达到五一东路,两个孩子都饿了,正在着急时,忽然看见路边停着一辆白色的面包车,上面贴着四个大字:“义务献血”。听了我说的情况,车上的那些医生模样的人分成了两派,当着我们的面就争了起来。一派说我是个好人,应该帮我给我凑钱;另一派说我是个骗子,只不过是个使苦肉计的骗子,绝不能放松对我的警惕。至于阿美和阿仔,他们说,别看他俩可怜兮兮的,闹不好还是我的小帮凶呢。等我真献了血,他们对我的态度好多了,可还是没有给我钱,只替我们买了车票和一些吃的东西。
老贵活着的时候,总是说他家就在官渡。可下车一打听,我才知道他那个叫什么“芭蕉坳”的村子还有四十里地呢。好在现在的交通真是四通八达,还真有公共汽车直达村里。就是那司机真是不怎么样,一听我没钱,立刻就把我们轰下了车。没办法,我和阿美阿仔只好先搭拖拉机,再搭马车,总算到了一个叫“袁家坪”的地方。“不远了。”车把式说,“从这里翻过那个山坡,顶多走上一个钟头,你就走到芭蕉坳了。”
冲他道了谢,我背着阿仔领着阿美就上了田埂。阿仔倒没觉着什么地方不舒服,一直趴在我的背上呼呼地睡着。可阿美就不成了,一个劲儿地说脚疼。我使劲儿哄着她,走了两个多钟头才走到村里。
进村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到处是炊烟,空气里飘着浓浓的烧黍秸味。不知道是本来就没电还是临时停了电,家家户户都亮着一盏盏昏暗的煤油灯。一路打听,才到了老贵的府上。老贵家的院子很小,房子也比别人家矮一截,一样的煤油灯也好像比别人家的更暗一些,都看不清人的模样,堂屋的竹凳子上模模糊糊坐着一对瘦小得不能再瘦小的老人。
看见自己的孙女孙子,老两口一点儿也不兴奋,都没有要抱一下的意思,还是我硬把阿仔塞给了那个胳膊像干柴似的老太太。她一接过去,马上就把阿仔放到了一张破旧不堪的竹床上。阿美倒是跟他们挺亲的,一边伸着小手摇晃着他们黑瘦的腿,一边叫着爷爷奶奶。他们根本没理会她,只是操着一口湖南话不停地问我一些我根本听不懂的问题。同样,我说的话他们也是一句都听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