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出租车司机的故事(4)(1 / 1)
穿过了海兴市区,我们又到了乡下,顺着一条刚铺的渣土路奔了西南。马哥和胖子不时就聊两句,好像对那位死了没死也没有太关心,照样是逮着什么就聊什么,一会儿是哪儿哪儿着了大火,死了多少多少人;一会儿是哪儿哪儿发了大水,冲走了多少多少间房子。只有我对面儿的瘦子一直没吱声,估计他知道地上的老丈人完了,正为自己又得多掏二百五发愁呢。
我没事儿干,就琢磨起对面的瘦子,想起临走胖子跟我讲的他那些倒霉的事儿。这伙计,原本是干部,却让人给下放了;老婆死了,可还得养着瘫了的老丈人,还得把他搁在自己的炕上,想再找一个都没人跟;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包了两亩鱼塘,结果鱼也全死了,真够倒霉的,幸亏没让我摊上,这要是我,我早就上吊了。我有点儿后悔──唉!管他“滴答”不“滴答”,到了那儿再说,马哥要问就说没看清,干吗非嚷嚷那么一句。
差不多走了四十分钟,总算到了那个村儿。在村口我看见了地名牌,上面写着:“五道子”。一瞬间我有点儿心血来潮,想问问瘦子知不知道这儿离马哥的三棵树有多远,没准儿这老兄想去一趟。当然了,这得有个前提,我俩得顺顺利利地把钱拿到,马哥才会有这份心思。我倒是挺想去一趟,反正已经到了海兴,去那儿转一圈儿,要是李福贵老伙计还没睡就跟他聊一会儿,看他还是不是那么结实,顺便打听打听当年马哥的心上人二翠儿怎么样了……
想着想着我们就进了村子。里边一片漆黑。我以为停电了,其实没有,都睡了。顺着一条曲里拐弯儿坑坑洼洼的小路,经过一座座黑乎乎的院子,马哥在一座大院的北墙停了车。拉开车门,我看见墙对面有一道篱笆,一只狗正在里边儿汪汪地叫着。一扇窗户亮起灯后,我才发现那是一个小院儿,瘦子说,这便是他的家。
小院儿里有三间北屋,一明两暗,比南边的房子起码矮了一米。别提多破了,就好像盖了八百年。院子也如是,光秃秃的,刨去一只老黄狗、一个烂碾子,再没有什么玩意儿。两边儿院墙潦草地搭着一溜儿棚子,东边儿是仓库,里面堆满了秫秸,告诉我们这儿还在烧柴火;西边儿撂着一驾马车,旁边儿牲口棚里空着──那胖子没瞎说,看来卖骡子的故事是真的。
跟来的时候不急着让那俩伙计把人抬上车一样,马哥一样不急着他们把人搭下去。原样儿用手电筒照了照门板上的那位之后,他宣布:“人死了。”
尽管胖子也点了头儿,瘦子还是不甘心,还想为那二百五十块再跟马哥拼一把。
“不一定。”那伙计说,“不一定死了。我刚琢磨了,就算是小壶儿不嘀嗒了,人没气儿了,也不一定死了……”
“嘿!你这人?”马哥气得没办法,“那你说,怎么才算死了?”
“这事儿得问医生,”瘦子坚决地说,“只有医生说死了才能算死了。”
“医生?”马哥扭着脖子四下踅摸。
“那只有找刘全啦?”胖子应声,跟瘦子嘀咕了几句跳下车,噔噔地走了。
就在这当子,北屋的门开了,一个姑娘出现在门口,显然是瘦子的女儿。她站在那儿系着下巴底下的一颗衣扣。看样子她已经躺下了,听见动静又爬起来。这会儿正好背着光,我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她瘦瘦溜溜儿的身段儿。急急地在头上别了只卡子,姑娘一溜儿小碎步地走出来。
可能是觉出来气氛不对头,她在离我们几步的地方停了脚。
“姥爷呢?”她问,看样子她挺着急,可声音还是满好听。
“嗯……”清了清嗓子,瘦子回答,“在车上。”
“在车上?”姑娘立即奔了过来,“干吗不……”她忽然明白了什么,一下子呆在了车前。
那个叫刘全的土大夫是半个多钟头以后来的。在这以前,我、马哥,还有瘦子爷俩一直站在原地儿。有几次,瘦子倒是叫我俩进去歇会儿,可马哥担心屋里有埋伏,头摇得像拨浪鼓。姑娘再没说话,两手握着衣襟下摆,默不作声地望着车里。其实我早就做了充分的精神准备,可还是吃惊不小,怎么也不能把胖子带来的这位叼着烟袋锅儿的伙计与“医生”联系起来。
“死了。”抻了抻披在肩头的羊皮袄,“医生”说。
“你肯定?”瘦子最后一次问。
“那还不肯定,都凉了个屁的了!”
虽说前面有点儿磨唧,可自打明确了人的确是死在了车上,瘦子还是打算遵守诺言,答应付我们七百。可答应归答应,把自己从前的岳父抬进了牲口棚,他却没有马上掏兜儿,说手头儿上没有这么多。
“没关系,”不等马哥嚷嚷出来,那伙计又说,“可以借,我这就去,你们等一会儿。”跟着,吩咐姑娘给我俩烧点儿水,拽着胖子就走了。
等了二十分钟,马哥沉不住气了。
“这半夜三更的,就他妈这地方儿?上那儿借去呀!”
我也觉着悬:“算了,能给咱多少就多少吧,你也不看看……”
“那不成!”他说。“绝对不成!怎么说的就得怎么着……”正说着,姑娘又从屋里出了来。
“水烧好了,进来喝点儿吧。”
“不不,我们不渴……”马哥忙回答。
“进来吧,他们……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进来吧。”
受了父亲的嘱托,姑娘一个劲儿地招呼我俩。我没搭理马哥在屁股后头咔咔地干咳,拿起水瓶儿跟她进了屋。其实我不应该进去,真的不应该,要是我俩还呆在原地儿,后面那些事儿就出不了。为这个我实在后悔,每次想起都感到愧疚,总觉着对不起马哥。
屋里跟院子一样,空荡荡的。黑乎乎的墙上贴着一张毛主席画像。纸黄得厉害,看意思有年头儿了;一只正冒着热气的柴灶,一只破旧的橱柜,一张方桌四只凳子,再没别的东西。
在灶台跟前,姑娘弯腰掀起锅盖,用一只大铜水舀子给我倒水。到了这会儿,我才看清她的模样。她长得正经挺好看,一点儿也不像他爸,标准的鹅蛋脸儿,两只大眼睛。看见马哥没跟来,她放下水舀子,转身又出去喊他。
趁这工夫儿,我偷偷儿掀了两边的门帘儿。东边儿那间关着灯,黑咕隆咚的什么也没看着,只闻见一股子呛人的旱烟味儿,估计是瘦子的屋,也就是他和他老丈人睡了十多年的地方。西边儿灯亮着,显然姑娘住在这儿。北墙摆着一只梳妆台,漆都掉光了,看不出来什么色儿,不知用了多少年,镜子前摆了把鲜红的梳子;南面是土炕,分成了两块地方,一边铺着被褥,另一边摆了张小桌,桌上桌下都是书,还有课本作业,看来姑娘还在上学。
才在一只凳子上坐定,姑娘就回来了,马哥跟在后头。一进门,他就东张西望,这老兄还在嘀咕,生怕从哪儿窜出来几个拿刀的伙计。姑娘给他倒水的时候把他手给烫了,差点儿没把水瓶儿扔地上。事后这老兄说不赖那姑娘,赖他,他光顾了看她了,说她长得跟二翠儿太像了。
“其实……鼻子嘴儿倒也不是太像,”马哥说,“关键是那俩眼──活脱儿一个当年的二翠儿!”
从那会儿起,这老兄就没再干别的,早就忘了防范会不会有人拿着刀进来,眼珠儿一秒钟也没离开过姑娘,一直把姑娘看得脸通红,钻进自己的屋。
马哥还坐在那儿发呆,瘦子俩人回来了,拿着钱。可不知为什么,身后还跟着一位。我后来才明白,那一位借了钱给瘦子,不放心,跑来让瘦子打个条。不知是不会写还是怎么着,瘦子又把姑娘喊出来。看来这钱的确来的不易,除了三张一百的,剩下的什么都有,五十的、十块的、五块的,还有一把一块的硬币。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正好儿七百!你数数。”瘦子说,把钱捧给我。
“不用了,”接过钱我招呼马哥,“走吧!”
“别,数数吧。”马哥说,可他根本没看我,也没看那些钱,傻帽儿似的扭着脖子。我歪头一看,那姑娘正趴在桌上替父亲写借据。哼,这老兄不过是想再拖延点儿时间,多看两眼自己当年的二翠儿。没招儿,我只好成全他,十块、五块、一块一块地数起来。
“啊!”
刚刚数了一半,我就听见马哥一声大叫。等我抬起了头,这老兄已经跑到了姑娘那儿。
“你干吗摸我的手!”姑娘嚷嚷。
这一下可就乱喽!胖子嗖地冲了上去,一把就揪住马哥的脖子。恰恰在这当口儿停电了,屋里顿时一团漆黑。
“小子!敢摸我的媳妇儿?”黑暗中,我听见那个胖子吼着,还听见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咯吱一声让谁给踩碎了;一团东西从马哥站着的地方飞进瘦子的里屋以后,那只老黄狗打外面叫着跑了进来;我也上去了,摸黑儿抱起胖子的腰,狠狠地把那伙计摔在了墙根儿;还没直起身,就觉着有什么玩意儿朝脑门儿砸过来,后面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了电,灯又亮了。我看见了马哥。这老兄正抱着我,左眼的眼圈儿黑得像煤球儿。听说我还能坐着,他把我扶到唯一一只完好的凳子上。
屋里站着好多人,刨去瘦子胖子和刚才那位要求打条儿的伙计,那位乡村医生又披着老羊皮袄回来了,正在收拾一只破烂的木头药箱,估计我脑门儿上的绷带就是这伙计给缠的。在他身边,还多了个村干部模样儿的家伙。连他在内,所有的人一个个儿脸色铁青;我还没翻过闷儿,又听见一阵嘤嘤的哭声,来自姑娘的屋子,不知她是受了惊吓还是为什么伤心。
见我没有大碍,这些人点了点头,一个个儿出了门,跑到院子商量什么。我晕得厉害,就像要裂了,只好又低下了头,结果在一只折了的桌子腿儿旁边儿看见一枚硬币。我一下子想起了战争爆发以前的事儿。
“钱呢!”我问马哥。
“捡走了!”这老兄说。
“谁捡走了?”
“他们捡走了。”
“那也得给咱们呀?”
“给不了了。”马哥哭丧着脸。
“为什么?”捂着脑袋我又问,不明白他的意思。
“咳,别提了,这回惨了……”
“怎么回事儿?”
“得赔人家……”
说着,这老兄指了指院子。那些伙计正七嘴八舌地争论着什么。看着倒塌的橱柜和一地的碎盘子烂碗,还有那三只散了架的凳子,我反应了过来──那些伙计正在讨论,商量着到底我俩该赔他们多少。马哥显得很着急,一副要哭的样儿,看来我们给人讹上了。见他那么可怜,我也挺不好受。
“算了。”我安慰他,“别太难过了,了不起……咱们回去。”
说着,我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没想到马哥伸手又把我按下,耷拉着脑袋说:“不成,咱们走不了。”
“怎么走不了,钱不要了不就结了吗!”
“钱不要了也走不了。”马哥说。
“什么?”
“你不明白……那七百根本不够。”
“不够?”
说实话,这老兄真把我吓了一跳,以为他把谁打残了。我赶紧看看少了谁,可除了那姑娘,其他几个我都看见啦,一个个儿好好儿的,都在外面站着呢,噢!莫非她怎么着啦?
“不是不是……”马哥说,话音儿带着哭腔,“她也好好儿的……刨去咱俩,没人伤着……”
“那怎么会不够?”我越来越糊涂,傻子似的地望着四周,“这帮孙子到底让咱俩赔什么?”
“别问了,这事儿实在离谱儿,说了你小子也不信……都赖我,本来没什么,可我实在他妈的太激动……其实我根本不该激动……激动又能怎么着……反正我也……可我实在想不到……现在可好……这下儿玩完了……你小子倒是说话呀,咱俩该怎么办?”马哥忽然冲我大叫。
“嗨嗨!你说什么哪?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真让他弄晕了,“他们到底想怎么着?”
“哼,怎么着?人家要扣车!”
“啊?”这下儿轮到我大叫。
“噢!老天爷!”马哥忽然就绝望了。“闹不好……这一回……我又得走回天津了……”
“什么?没搞错吧!”我吃了一惊!“这……这屋里……有什么呀?加一块儿也到不了七百呀?”
“咳,怎么跟你说呀,你根本不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大声地说,“不就是跟咱们要钱嘛!这简直……没关系没关系……不要紧……”说着,我就掏兜儿。
“别掏了,”他摇了摇头。
“我带着钱呢!”我说,拿出了钱包。“这帮孙子……他们要多少?”
“唉!”猴子叹了口气,“两万,你带着呢吗?”
自打在张贵庄那家医院门口趴活儿,我跟马哥也受过不少罪,可像那天夜里那么惨,绝对是头一遭。我其实倒也没什么,只是没挣着钱,让人揳了一擀面杖,落下个脑袋疼的病根儿罢了;马哥就不一样了,连来带去白跑了将近二百八十公里不说,绕挨了打,还被告上了法院。这件事儿也捎上了我,我后来好些日子都没正经干活儿,隔三差五就跟着马哥去海兴出庭。
末了儿,马哥输了官司。对这个结局,他倒是早有了准备。这老兄咨询过律师,不是一个,光我就陪他见了三位。
“如果像您说的这种情况,您肯定败!”
不管哪一家,全都这么讲。可不,那瘦子什么都有──人证、物证、旁证一应俱全,还有事发当夜写的事实经过,那上面清清楚楚地有我俩早晨四点钟按下的手印儿。
好在,河北的法官还算公正,那个说话有口音、蓝袍儿上别着“法官”字条儿的小姑娘没什么太多的地方保护,没有支持原告也就是那位瘦子让马哥赔偿两万的“诉讼请求”,要不然这老兄非得像他爷爷当年那样,抱着块大石头跳海河。
说起来,瘦子他们也挺讲理,那天夜里我们按了手印儿,就不再坚持扣车,总算没让马哥在二十多年之后第二次长征。
我醒过来以后,马哥跟他们谈了好一阵儿。为了解释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冲动,又把在车上给我讲的故事跟他们说了一遍。告诉他们他在三棵树插过队,他怎么喜欢二翠儿,他和三蛋儿怎么就拉着排子车回了天津,怎么原来打算给二翠儿买件夹大衣,怎么就因为西屋二婶儿的一席话就没买,怎么后来二翠儿就嫁了人……
马哥就这么一直说着,到了最后,我才明白了这老兄到底要说什么──那姑娘替瘦子打欠条儿的时候,手里握着的正是马哥送给二翠儿的那件宝贝──他家传的那只派克笔。
我不知道您是不是反应了过来──闹了半天,那姑娘原来是二翠儿的女儿。
捧着被踩得稀巴烂碎的老派克,姑娘哽咽着告诉马哥那是妈妈留下的遗物。可她不知道二翠儿是谁,还是瘦子告诉女儿二翠儿就是她妈。
姑娘十分珍爱那支笔,跟马哥一样视为珍宝,不光是她,连她爹也在内,宁肯卖骡子都不卖它。不过瘦子说,索赔两万绝不是漫天要价,完全是有根有据,胖子和那个村干部后来都在法庭上作证──邻村的一个养猪大王曾经出价两万五。
不管是谁,谁听了马哥的故事心里头都挺难受。那天夜里,满屋子的人个个儿长吁短叹。这里边儿也有瘦子的女儿也就是二翠儿的女儿,听得她眼圈儿直红。后来上了法院,连那年轻的女法官也给感动了,唯独瘦子无动于衷。
可就说是这样儿,瘦子也没有否认那支笔是马哥送给二翠儿的;瘦子说这很有可能,二翠儿在世的时候好几次讲过这件事儿,的确告诉过他这支笔是一个天津知青给她的,只是从来没提过马哥的姓名。
不过,瘦子跟胖子,还有那位村干部都坚持认为──既然马哥当年把笔给了二翠儿,笔就属于二翠儿;既然二翠儿已经去世,那理所应当,笔现在就属于二翠儿的女儿。
他们的观点得到了法院的支持,这就是马哥输了官司的原因。
那个法官小姑娘对马哥说:“虽然这支笔曾经属于你,可你已经赠与了他人,那就属于他人,是他人的财产;而损坏了他人的财产,就得赔偿,不管它曾经属于你还是属于谁。况且,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你还在上面按了手印儿,承认是由于你的冲动才引起一系列的误会,并最终造成笔的损坏……”
她后来说“事实清楚”,“证据充分”,跟着就宣判了。只不过,这位法官小姑娘没有搭理胖子和村干部的证词,说那养猪的开的价并不能作为依据,参照了目前国内市场派克金笔的行情,再扣除折旧,她最终判了三千。
在海兴法院的台阶上,马哥把钱给了瘦子。那伙计,连谢都没说一声,转身就走。马哥又叫住了他:“嗨,等一下儿哥们儿!”
“怎么着?”瘦子停住了脚,站在下面问。
愣了半分钟,马哥下了台阶,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瘦子犹豫着伸过手,打开一只不大的塑料口袋,里边是一只黑色的小盒。
“这是……什么?”看见小盒上的镀银箭头标志和下面一串英文字母,那伙计一时有点儿反应不过来。
“给你闺女的。”马哥说。
虽然输了官司损失惨重,可马哥还是背着他老婆,又给瘦子的女儿买了支派克笔。当然没那支祖传的那么高档,是眼下能买到的最便宜的一支。宣判的头一天,我陪他一块儿去了趟劝业场。我们俩在派克专柜那儿转悠了两个多钟头,最后这老兄咬着后槽牙买了下来。
这件事过去一阵儿了。我和马哥还趴在那家医院门口儿,一但老二领着人来,照样儿是这老兄跟人家谈价儿。生意时好时坏,总算还凑合。就算已经到了二十一世纪,可不少农村人还是老脑筋,千方百计想辙把死了的或者就要死了的亲人拉回老家。没事儿的时候我俩照样儿下棋,照样儿聊天儿,只不过,不管是马哥还是我,谁都不愿意提那个夜晚。
哦,那天夜里,按完了手印儿我俩就走了,拐上海防公路天才亮。挨了一擀面杖,我一直很晕,思维也有点儿混乱,本来挺简单的事儿怎么也反不过闷儿来,都快到天津了才明白──咳!敢情当年把二翠儿招到公社宣传队的原来就是瘦子!为了要娶二翠儿,那伙计叫一个也看上二翠儿的公社书记给下放了,要不他怎么会到了这个叫“五道子”的鬼地方。
后来二翠儿病死了。她死了没半年,李福贵就瘫了,在姑爷的炕上躺了十五年以后得了癌症。虽说瘦子卖了骡子,可还是没法儿救他的命,最终,死在当年梦想做他的女婿、那个让他背着跑了五里地、可后来竟没认出他来的天津小知青的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