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出租车司机的故事(3)(1 / 1)
没错儿,是下雪了。天空中零零星星地飘起了雪花儿,稀稀拉拉地掉在风挡上,有些当时就让风给吹走了,有些却粘在了上面;隔一会儿,马哥就开一下雨刷器,这老兄的雨刷器有毛病,接触不良,不敢老开着,怕烧了电机。他这人挺小心,看见路面白了,赶忙就放慢了车速,我俩屁股底下的发动机的调门儿跟着就低了下来。
我们一路向南,半天也看不见一辆车;更没有人,连个鬼影儿也见不着。海防公路两边什么也没有,除了盐碱地还是盐碱地。马哥点烟的时候我回过头,看见那只输液的塑料瓶子在车窗上晃悠。马哥和我一样,老拉病人,就在车厢顶上安了个挂钩。那三位,一个裹了床破被躺在门板上,没一点儿动静;另外两个歪在那儿耷拉着脑袋呼呼大睡,管也不管他们应该照顾的病人,咳,也没什么可照顾的,明摆着是要赶回去见上帝,还能照顾什么呢。
“唉,”叹了口气,马哥继续说,“猛的一提,都有点儿忘了李福贵长什么样儿了。可不,快三十年了。要是他这会儿到了天津,我俩在街上走一个对脸儿,真不知道能不能认出那老伙计来。你说呢?……肯定认得出来?不一定吧?哼,我看悬!知道吗,李福贵特别结实,不管胳膊还是腿,全都比我粗一倍,浑身上下到处是疙疙瘩瘩的肌肉。现在想起来,整个儿一个健美先生。
“‘别看你年轻,’有一次我们耪完了地,歇晌的时候,那老伙计坐在田埂子上说,‘让你小子先跑到坟地那儿,用不了半分钟我就追上你!’没错儿,李福贵没吹牛,他的确跑得快,尤其是长跑,如果那会儿参加马拉松,那老伙计肯定能得冠军。有一次我吃了点儿毒药……什么?……你不明白?毒药就是毒药,有什么不明白的!……嗨,你小子干吗?别瞪眼成不成!我不是自杀,我是感冒了,头疼的厉害,想弄两片阿司匹林吃吃。
“为这个,我去找了葛二栓。知道这兔崽子是谁吗,是队里的赤脚医生。那天兔崽子心情不好,家里养了一群鸭子,有一只生了点儿小病,他怕传染,就给鸭子挨着个儿灌了点儿药,都让他给弄死了。这事儿正让我赶上,我去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喝闷酒,一听我来要药,就吩咐他媳妇:‘去,从西边儿数第五个抽屉,给猴子拿一包儿。’噢,猴子就是我,我在学校就有了这个外号,让三蛋儿小子给带到了海兴。‘是从西边儿数吗?’他媳妇叨唠着进了屋,给我拿来一个小纸包儿。后来我才知道,葛二栓的媳妇根本就不知道东南西北,她是从东边儿数的。我打开一看,里边一共五粒儿。知道吗,到现在我对中药也是一窍不通,老是记不住牛黄跟黄莲哪个治大便干燥哪个治拉肚子。可我记住了‘鸭蛋子’这一味。那玩意儿,有点儿像咱们泡酒喝的枸杞,略微小那么一点儿,黑了巴叽的,农村人脚丫子爱长鸡眼,碾碎了糊上,用不了几天鸡眼就给烧掉了。那是我第一次见那玩意儿,其实当时我就有点儿含糊,就问他:‘没错儿吧二大爷?’‘没错儿,吃去吧!’‘吃几个二大爷?’我又问。‘什么吃几个?全吃了!’兔崽子不耐烦地说。
“结果,回了屋,刚把那些要命的东西吞下去,葛二栓就慌慌张张地跑了来。‘错啦错啦!妈了个╳的臭娘们儿!你小子还没吃呢吧!’“正好儿这会儿,李福贵就摇着把扇子来了。‘怎么啦二哥?干吗这么着急呀?’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那老伙计背起我就跑。那会儿我还什么感觉没有呢,完全可以自己走。可李福贵说不行,说越活动毒性发作的越快。老伙计背着我嗖嗖地跑了五里地,要不是三蛋儿找了瘸老六开着手扶拖拉机追上来,他打算一直跑到公社卫生院。
“说起来,李福贵正经对我不错,从那儿以后就不让我下地干活儿了,让我跟着瞎眼老宋头儿喂猪。就说也得挑食起圈,身上老是臭烘烘的,可总算轻了些。都怪我不争气,没两天就惹了祸。母猪下了崽儿,我夜里看着,前半宿还好,后半宿睡着了。一共就仨小崽儿,给老母猪压死了俩。天刚一亮,李福贵跑了来,他气坏了,上来就是一个耳光,还扣了我整整两个月的工分儿。别看这么着,那老伙计其实挺喜欢我,有一次我把抽水机修好了,他坐在泵房门口问我愿不愿意留在村里,如果不打算回天津了,他可以把二翠儿许给我。
“二翠儿是李福贵的独生女儿,叫二翠儿是因为大排行……嗨,大排行你小子懂吧,也就是说──她大爷的闺女叫大翠儿,所以她才叫了二翠儿,你明白了吧。二翠儿比我小,小个一两岁,那会儿也就十八九。别提多好看了,真的,你小子不信咱俩开着车满天津转悠,转悠个三天,也找不着比她好看的,绝对!跟你说吧,城里的妞儿,好看也是抹的,哪个脸上擦的粉也得二两沉,光擦还不成,还得捯饬,穿的戴的哪一样儿也不能差了,鞋跟儿矮半寸都受影响,是不是你说?人家可不,二翠儿什么都不抹,连雪花膏都不抹,也没有,顶多冬天擦点儿蛤蜊油。
“二翠儿长得就是好,那才叫杨柳细腰呢!她跟一般的农村姑娘不一样,白!到什么时候小脸儿也是粉扑儿扑儿的,两只眼睛水灵!看你小子一眼保准就叫你小子晕菜。我那会儿就是,她一看我我就晕菜,晕的不行,脸红!红到脖子根儿,你现在灌我一瓶大直沽也红不了那程度。想起来,那才叫恋爱呢!没错儿,我这辈子就恋爱过这么一次。咳,也不知道那他妈的算不算恋爱,可不,喜欢了半天,都没跟她正经说过几句话,除了那次在她家吃饭,连脸儿对脸儿地呆会儿都没有。就这,好多人还是知道,都知道我喜欢二翠儿,不知怎么就知道,也包括李福贵,要不,那老伙计也不会那么说。
“就因为喜欢二翠儿,好多人跟我过不去,公社广播站放广播的大奎就是一个,每次回村,一看见我就呸呸地啐吐沫;还有放羊的狗剩儿,那小子也老找我的碴儿,有一回都半夜了,他握着鞭杆子来砸门,愣说我在一只羊身上薅了毛,非要我起来到外边儿‘说的说的’,好歹让三蛋儿几个给劝了回去。
“我说过,不光是大奎和狗剩儿,好多人,好多人不服,说我要吗儿没吗儿。可不──我要个儿没个儿、要人没人、瘦了巴叽要不人家怎么给我起了个猴子的外号呢。我一点儿劲儿也没有,别人扛二百斤都噔噔地跑,我根本没戏,勉强五十,还压得东倒西歪,谁看见谁乐;下地干活儿就更惨了,每次耪地都恨不得让大伙儿拉下半里地。想得出来,在这些小子眼里,除了兜儿里揣个天津户口,我没一条儿比他们强。
“可李福贵不这么认为,他说再怎么着我也是高中生,而且,在全村儿的知青里我最聪明,最有文化。他说的没错儿,你别看我现在连名字都快不会写了,当时可不价,我那会儿棒着呢,在我们队里,不管是小墙报还是大标语,拿粉笔写还是用刷子刷,哪个也比不了;还会修机器,除了抽水机,发电机鼓风机卷扬机不管什么机通通都会修,就连那台曾经送我去公社卫生院洗胃的手扶拖拉机后来趴了窝,也是我给鼓捣好的。
“说是这么说,就算有这么多本事,我还是挺自卑的,尤其是照镜子的时候。我其实最不爱照镜子,每照一回就惭愧一回。单是个儿矮人瘦倒也罢了,脸儿长得好点儿也成呀,双眼皮儿大眼睛,一笑嘴巴子上俩酒窝儿,就跟郁钧剑蔡国庆似的,那俩就算也小模小样儿的,可都挺招人喜欢;我不是,眼睛小得俩加一块儿也没人家的一只大。
“我一直觉着我很丑,简直想不出谁比我更难看。为这个,自打一发育,刚刚懂了那种事儿我就发愁──就他妈我这德行,谁跟我呀?没准儿以后得找个瘸子!你都能想得出来,听见李福贵那么说,我激动到什么程度。
“不瞒你小子说,我当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差点儿没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刚一喘过气儿,能张嘴说话了,立马就说成,说我愿意留下来,五年十年肯定不走,二十年三十年也成,要是您非得让我呆在海兴,一辈子也没关系。听我这么说李福贵乐了,那老伙计点了点头儿,‘不用。’他说。‘鸟儿总得回窝儿,我不过是试探试探你小子罢了。等将来有了政策,还是带二翠儿回天津吧。’“大概其过了十来天,场院上的活儿刚一完,谁也没招谁也没惹,三蛋儿忽然就犯了神经病。有一天他跑到猪圈来找我,这小子说:‘嘿,我说猴子,咱俩回一趟家吧!’我挺纳闷儿,‘不过年不过节的,这会儿回去干什么?’三蛋儿说,‘你难道不知道吗?今年冬天咱们可没烧的,你要是不想挨冻,就跟我回去弄点儿煤来。’他这么一说,我跟着就问:‘弄点儿煤?可你怎么拉回来呀?’三蛋儿说:‘当然是用车拉回来!’我又问:‘车?什么车?是汽车?还是火车?这么老远,运费得多贵呀!’哎,你知道这小子是怎么说的吗?他说:‘没有运费,既不用汽车,也不用火车,就用李福贵给咱们的那辆排子车,反正现在也没活儿了,你跟瞎眼老宋头儿请两天假,只当咱俩玩儿一趟。’嗨,听明白了吗?就为了弄点儿煤,这小子居然想让我跟他拉着排子车回天津!这在平时,姥姥我也不敢应呀!就算他说不用我走路,让我坐车上他拉着我,我也不敢应!可当时就应了,这都是因为二翠儿,我那会儿正想回去给二翠儿买点儿什么。一件衣裳,一双鞋,一条围脖儿什么都行。
“临走的头一天下午,天傍黑那会儿,李福贵在场院上喊住了我,把我带到了他家的炕头儿。二翠儿包了饺子,忘了什么馅儿……好像是萝卜,不是白萝卜就是红萝卜。那老伙计坐在中间,二翠儿和我坐在两边儿。二翠儿一直低着头,抽不冷子就瞅我一眼,又让我好几次晕过去。我以为李福贵会说上两句。‘回去跟你妈商量商量,老太太要是同意,你和二翠儿的事儿就定了……’我以为那老伙计会这么说。可没有,他什么也没提,只是嘱咐我道上小心些,一天别走太远,天一黑就找个人家儿借宿一宿。吃完饭,二翠儿拿出一只篮子,里边儿装了十个馒头,还有鸡蛋,也是十来个,煮熟了的,说是道上吃;还给了我一小口袋儿花生米,让我捎给我妈。
“就这样,我和三蛋儿拉着排子车回了趟天津。去的时候没怎么着,只要一累就上车,俩人回家心切,整个儿一个‘星夜兼程’,两天就走到了。儿子回来了,我妈别提多高兴,可不信我是走回来的,怎么也不信,以为我逗她玩儿。瞧见院子里的排子车,老太太可傻喽,先是说不出话,跟着就坐地上哭。
“我在家住了半拉月,其实我不想呆那么长,没三天就想回去。就是没法子,根本买不着煤。三蛋儿他爸满世界托人也买不着。那些天,着实给三蛋儿他爸急得够呛,这点儿煤差点儿没要了他爸的命,这事儿后来还是刘长青他们家给办的,刘长青的四姑父的表弟跟北营门煤铺有点儿关系,给煤铺开条儿的送了一条恒大烟,好歹买了三百斤。
“煤是买上了,三蛋儿他爸更着急了,老爷子心疼儿子,怕三蛋儿累着,尤其是听说还得拉着我。他去了好几趟运输公司,想找辆顺路的卡车连排子车带煤带我们一块儿捎到海兴。哪怕捎到沧州也成呀,可就是没有。三天没睡着觉之后,老爷子垂头丧气来了我家,哑着嗓子跟我妈说:‘算啦老姐姐,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吧!’就这样儿,第二天,我和三蛋儿装上煤又往回走。
“噢,别看去的时候没费太大的劲儿,回来可就不成喽──拉了煤,排子车一下儿沉了五百倍,走着走着就走不动了。知道我俩走了多长时间吗──整整走了一个礼拜。当然了,这中间歇了两天,我病了,发烧,一直睡在一间大车店。不光是累的,更主要是心里难受。
“我本来不想跟我妈说二翠儿的事儿,可我想给二翠儿买件夹大衣,得跟她要布票。我去了劝业场。那件夹大衣挂在三楼,好像是浅灰色儿的,十五块八。这笔钱在当时不是个小数,可我有,不过也差不多是我全部的积蓄。我那钱是从小儿攒的,一分二分地攒的。
“听说我要跟一个叫二翠儿的农村女人搞对象,我妈差点儿没背过去。她死活不同意,说了一宿不管用,就把街坊四邻都找了来,一个个儿地给我做工作,告诉我这么不成那么不成恁么不成,掰开了揉碎了再掰开了再揉碎了一气儿把我说得没了主意。其实我的耳朵根子并不软,绝不是那种轻易就能说服的主儿,别人的话一般不听,这里边儿,主要是西屋六婶儿起了作用。
“西屋六婶儿是个老师,在多伦道二小教语文。喜欢写毛笔字,还会刻图章;说话咬文咂字儿,说二翠儿‘不可娶’,‘你越说她好看我越觉着她不可娶。’六婶儿说,‘你想呀──你有什么过人之处?你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她那么好看你拿得住她吗?拿得住拿不住?拿不住。没错儿,你是天津人她是农村人,可一旦留在了农村你不也成了农村人吗?你这唯一的优势不也没了吗;你也别想着将来带她回天津,且不说没户口就没粮票儿就没工作你就根本养活不了她,就算你认了自己勒紧裤腰带就只当你三姨姥姥还活着又从唐山老家来了也不成!她毕竟不是你三姨姥姥,她多大岁数?你三姨姥姥多大岁数?你三姨姥姥来的那年就八十了……还有,像你说的她那么迷人,真到了天津还不得二百个人惦记,说不定哪天就碰上个高干,家里在大理道睦南道有半拉小楼,到那时候,她还会跟你吗?再说了,你别不爱听……凡是漂亮的女人──尤其是──特别漂亮的女人,十个有九个水性杨花,你看得住吗?看不住。不把你累死才怪呢……’就这样,六婶儿云山雾罩地说了一下午,一气儿把我说泄了气,大衣也没买,迷迷瞪瞪就回了海兴。
“可回去一看见二翠儿,我又不行了。一下儿就不行了。又晕菜了,比走之前晕得还厉害,把六婶儿的话忘了个干净。李福贵是个精明之人,他把我叫到树底下,问我回天津怎么样,我跟没跟我妈说什么?我妈跟没跟我说什么?一见我吞吞吐吐那劲头儿,那老伙计就猜出个八九。拍了拍我的肩膀,再也没提二翠儿的事儿。
“没过几天,公社成立宣传队来村儿里挑演员,结果坏了事儿。负责的那小子我没见着,听说也是二十郎当岁,谁也看不出是个搞文艺的,据三蛋儿讲,跟我长得一德行,一样干儿瘦干儿瘦。‘没错儿,’三蛋儿说,‘比他妈你还干儿瘦,他才应该叫猴子!’那小子绝对没憋着好屁,你想呀──只看了二翠儿一秒钟,一首歌儿没唱,毛主席语录都没背一段儿,就把二翠儿挑走了!
“二翠儿走的那天我别提多难受了,难受得我……你小子别笑我,后来车着火我妈过世都没那么难受过,那才叫‘心如刀绞’呢!想起没买那件夹大衣,我把我的钢笔送给了她……喂喂,怎么又笑了?别不当回事儿成不成!你可不知道──那绝不是一般的笔,我爷爷的,正经十八K金的老派克!记得我爷爷吧?不是刚跟你说过嘛,有绸布店有金条后来抱着大石头跳了海河。
“不过,我爷爷跳河之前没忘了把金笔摘下来。那笔留下来着实不易,我爸后来扛大个儿都没把它卖了。它本来不属于我,属于我大哥,他是长子长孙,是正式的继承人。可我大哥去东北时没舍得带走,让我替他保管着。他后来一直追问笔的下落,不相信我那怎么怎么就丢了的说法儿,去年他住院我去看他,老小子躺在那儿还提起这事儿,说如果还在手里就好好儿保管着,别卖,给八千给一万都别卖,那是家里的传家宝。
“把笔给了二翠儿,我俩分了手。半年之后,砖瓦厂招工,我就回了天津,分在车队干装卸。我当然没忘二翠儿,早就盘算好了,一过春节,我就去公社找她,管他妈二百人惦记还是四百人惦记,少带她去大理道睦南道转悠,没事儿就呆在南马路不就结了嘛。我也不在乎有没有他妈的户口有没有粮票以后找得着工作找不着工作,这些事儿将来再想辙,管它三七二十一,先把她接天津来再说。可这只是我的白日梦,没多长时间,就听说二翠儿结婚了,嫁给了把她招走的那小子。
“到现在我也这么认为──那是我这辈子接到的最坏的消息。我又病了,在床上躺了十多天,可精神恢复正常却用了八个月,直到第二年五一去队长家盖小厨房,在那儿碰上了你嫂子。嘿,我说你小子乐什么?她那会儿还成,绝对没有现在这么胖,苗条极了,你知道她那会儿腰围才多少吗?一尺七!系着件儿花围裙,小燕儿似的屋里院儿里到处飞,一会儿问我抽不抽烟一会儿问我喝不喝水。我俩好了以后,她爸让我学了开车……”
马哥就这么讲了一道儿,等把故事讲完了,正好到了海兴。最后这老兄告诉我,学车的那会儿本想给李福贵写封信,可几次提笔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到了儿一封也没写。捋着公路,我们进了城。马哥说,海兴原来是县,这会儿升成了市,变化很大。他边开车边四下张望,说一点儿也找不着原来的模样儿了。
在一条背静的小街上,他把车停在了一盏鬼火儿似的路灯底下,回头儿招呼:“嗨,嗨,老哥儿俩醒醒,过来一位指道儿吧。”跟着他一努嘴儿,让我到后面去。我明白这老兄的意思:指道儿坐哪儿都能指道儿,用不着换座位,主要是让我去看看──人到底死了没,省得到了目的地为这事儿费嘴皮子。马哥知道我怕死人,早就小声儿告诉我:“不用太凑前儿,只瞧瞧输液瓶子底下那小壶儿──小壶儿嘀嗒不嘀嗒?没听那伙计说吗,要是还滴答,人就活着;一看不嘀嗒了,那就是死了。”
胖子来了,我去了后边,跟那瘦子坐对面儿,中间隔着他躺在门板上的老丈人。噢!车厢里难闻极了,阴曹地府味儿夹着臭脚丫子味儿,熏得我直分神儿,好半天才想起自己的职责。我赶忙看那输液瓶子──您猜怎么着,下面那小壶儿真不嘀嗒了。尽管这种事儿不是头一回,我还是挺害怕,刷地一下儿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往后缩了缩,我大声通知马哥:“人可不行啦!”
“啊?”对面儿的瘦子吓了一跳,“是吗?……不能吧!”
“怎么不能,”我指着小壶儿,“你看呀,这都不嘀嗒啦!”
“那就是死了!”马哥当即在前面肯定,大声重复着对我说过的话,“只要小壶儿不嘀嗒了,就是死了!”
“不见得,”胖子立刻反对,他回过头说,“不嘀嗒了也不见得就死了,关键得看有没有气儿,你俩摸摸。”
“摸摸?不……你来吧。”我立马推托。
“我来?”瘦子也有点儿胆儿小,可又没辙,哆哆嗦嗦地伸过去手。
“还有吗?”马哥问。
“还有……吧。”瘦子说,声音直打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