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出租车司机的故事(2)(1 / 1)
趁他们回去抬人,我俩赶紧跑到北边儿的报亭给家里打电话。虽然该轮到我,马哥还是决定开他的车。这不是说他怎么个大公无私,正相反,开谁的车谁挣的钱多。没辙,谁让这老兄现在的日子比我紧呢。
那是去年八月的事儿。一天夜里,不知道是天儿太热还是得罪了谁,马哥的车起了火,烧成了一堆废铁。这老兄一下儿就病了,得了心肌炎,在医院里整整住了两个月。出来以后不得不借钱又买了一辆,要不他干吗每次要价老是狮子大张嘴。也罢,反正他的车新,不至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给我俩撂在哪儿。
大概其过了一个钟头,天已经完全黑了,两位才把人抬了来。哥儿俩很辛苦,不光抬着担架,一人还背着个大包儿,胖子手腕上还挂着个大垃圾袋,里边儿装着锅碗瓢盆儿。瘦子还算轻松,只是脖子上拴了只输液的塑料瓶子。胖子解释了来晚了的原因:医院的担架不让带走,他俩去旁边儿的工地找来块门板。
正要往车上搭时,马哥拦住了他们。这老兄掏出手电筒,撩开脏兮兮的被子,照了照病人的脸。
“够呛!”马哥摇着头说。
“怎么啦?”那俩抬着门板,气喘吁吁。
“怎么啦?人不行了!”
“不行了?”瘦子问。
“可不!你也不看看,这都什么脸色儿了?有上气儿没下气儿啦……”
马哥说的没错儿,借着手电筒的亮光,我也看见了,那老爷子──什么脸色儿先不提,光是那闭着的俩眼就把我吓了一跳,简直就是两个大坑,整个儿一个活着的木乃伊。
“没关系兄弟……”胖子说。
“这可不成!”马哥连连摆手。
“兄弟你听我说……”把木乃伊放在了地上,胖子掏出了烟,“老爷子这会儿看上去不太好,可我跟你保证,人现在还活着!”
“没错儿!”瘦子蹲在地上,指着胸脯儿上的吊瓶说,“你们俩过来看看,还滴答着哪!”
“不用看!”接过胖子的烟,马哥说,“我知道他现在是还活着,可半道儿死了怎么办?”
“没事儿没事儿!”胖子立马回答,“死了也没事儿,绝不找你们麻烦!”
瘦子跟着附和:“你们就放心吧!”
这哥儿俩一脸真诚,可马哥并不领情。“这个我不担心,干了这么多年了还不知道这点儿事儿?”把刚点上的烟扔在地上踩了踩,这老兄说,“是你们没明白,我的意思是,要是半道儿人咽了气儿,可就不是这个价儿了!还得加钱。”
“什么?”
“还得加?”
两个人发了愁。
“这是规矩,不信你到后头问他们。”
看见那仨玩儿扑克的全点头,瘦子叹了口气:“那……加多少?”
“怎么也得翻番儿呀……”
“啊!”
一听马哥这么说,俩人赶紧把门板抬到一边儿,蹲在地上合计去了。二位嘀咕着,不住地往门板上看,琢磨着那位能不能挺到家。没一会儿,那胖子走了过来。估计是看我没有马哥那么歹毒,他把我拉到了一边儿。
“这位大哥……”明摆着比我大二十岁,可他还是改了口,管我叫起了大哥。
他开始讲,就别提多罗嗦了。为了生意,我只能耐心地听着。他说他和他朋友也就是那瘦子是亲家,其实这事儿还没有个准谱儿,瘦子的女儿还小,刚十八,指不定以后愿意不愿意呢;可他们俩愿意,早就说好了,瘦子的女儿一生下来他就跟瘦子定了;他和瘦子是一个村儿的,其实最早也不是一个村儿的,瘦子年轻的时候是公社干部,后来让人下放了,下放到他村儿里来了;躺在地上的木乃伊其实跟他非亲非故,是瘦子的老丈人,其实已经不是瘦子的老丈人了,早就不是了;瘦子的媳妇死了,死了十五年,可瘦子实在倒霉──媳妇死了还得养着老丈人,头两年还好,瞅不冷子过去看看,后来就不行了,他老丈人瘫了,没法子,只好接了来,搁在自己的炕上;十多年了,瘦子一直跟老丈人一块儿睡,为这个,到现在瘦子也没能再找一个;瘦子的日子实在难过,直到去年才好了点儿;去年他包了二亩鱼塘,这可不容易,根本轮不到他,求了副镇长副镇长写了条儿才包上的;那副镇长其实不想包给他,就说是他俩当年一块儿干过公社也不想包给他,去了十多趟都没见他,要不是那天急着跟俩女的去唱卡拉OK,副镇长才不给他写条儿呢;照说包了鱼塘瘦子就该好过了,可没有,鱼都病了,从兽医站买了点儿鱼药撒上结果鱼都死了,到现在还在跟兽医站打官司。那伙计说了一大堆,全是说那位瘦子朋友怎么怎么倒霉的话。末了,他总算想起来要跟我谈什么,塞给我一根儿烟后说:“我说……这位大哥,四百五已经是一个天价,再多了我兄弟实在负担不起,为了给老丈人看病,骡子都卖了,就这,还拉了一屁股饥荒,还有……”
我让他说得有点儿动摇,可一个人做不了主,就跑去问马哥。我的意思是算了,真要是死了就死了吧,别加钱了。可马哥不答应,连六百都不答应。
“损了损了,也得七百。”马哥说。“买卖就是买卖,”这老兄咕哝着,“再说了,我现在不也背着债呢嘛!”
我没法子,只得把马哥的意思转达给那俩。约摸合计了十分钟,认定了地上的那位能扛过这一百二十公里,瘦子一咬牙,跟胖子把人抬上了车。
我们商定:人不死,一分不加,依旧四百五;人死了,那就是七百。
把我的车存在了停车场,我们上了路。马哥开车,我坐在边儿上,那俩守着正去往阴曹地府的老伙计挤在了后头。农村人就是实诚,我俩一个劲儿地摆手,可他们一点儿也不明白我们是嫌脏,更想不到马哥不放心里边儿会不会下了什么蒙汗药,硬是把两个夹了茶鸡蛋的馒头塞过来。
到什么时候,我也得佩服马哥,隔了那么多年,路还是那么熟。他直奔大港,下了高速,三拐两拐就上了海防公路,捋着海边儿,一直冲南走。我们的右手是庄稼地,这会儿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偶尔会看见一些村子,影影绰绰的房屋;左手是大海,有时近些有时远些,近的时候能看见黑黢黢的海面翻起一道道浪花儿。走着走着,大海不见了,越来越荒凉,没了村子,路边冒出一片片的白花花的盐碱地。马哥说这里出盐,多少年以前到处都是盐池子。
没吃上晚饭,肚子里叽里咕噜的,我忍不住打起那两个可疑的馒头的主意。马哥制止了我,狠狠地杵了我的肋骨:“坚持坚持,完了事儿咱俩找地儿喝两盅儿。”
像往常一样,一有了生意马哥就兴奋。虽说跟我一样饿着,精神头儿可不小,一个劲儿地跟我聊。这老兄一般没谱儿,想起什么聊什么。别看一个拉车的,肚子里的玩意儿还挺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还知道什么是周易──那次拉着那卧轨的伙计上山东,整整给我讲了一道儿,愣是把我弄得找不着北。听说他有书,就想借过来看看;可这老兄说:“你看不懂,那是天书。”
这一回,马哥讲起了他的家族史。
“嘿,我从来都没跟你提过,我的祖上可不是一般人。”走到一段颠腾的搓板儿路,他攥着一个劲儿哆嗦的方向盘说了起来。“当年……还是满清那会儿,光绪皇帝还活着的时候,我的太爷爷,也就是我爸爸的爷爷就赶着马车从保定来天津做买卖……那会儿,我是说光绪皇帝那会儿,谁有马车就相当于现在谁有奔驰。知道吗,我太爷爷相当有本事,在山西路和赤峰道的把角儿开了间绸布店,门脸儿挺大,一大堆伙计,买卖兴隆,家里的日子相当不错,知道我太奶奶手里有什么吗?金条!”
说完了“金条”这两个字,马哥跟着就说后来他们家不行了。他说他家有爱着火的根儿,这一点是在他的车着了以后,他才意识到的。跟他的车一样,当年,他爷爷当掌柜的那会儿,他们家的绸布店也着了,那火!可比后来他孙子遇上的大得多──不光是他家的绸布店,还捎带着把左邻右舍五家商号烧了个精光。结果,他太奶奶留下来的金条也没了,全都拿出来赔人家。不光是金条,除了一支派克笔,家里沾金的玩意儿都当了。就这么着还是不够,法院没收了他爷爷的房子。他爷爷受不了打击,夜里去了金刚桥,抱着块大石头跳了海河。
为了养活他奶奶,他爸爸不得不跑到六号门去扛大个儿。其实马哥挺倒霉的,要是不着火,他爷爷就开了纺织厂,就当资本家了,说不定在四九年解放军攻打天津之前就去了英国法国西班牙,那样一来,他就会出生在那些地方,成为英国法国西班牙公民了。
走过了那一段搓板儿路,马哥也说完了他的老辈儿。掰了掰反光镜,看见门板两边儿的伙计都睡着了,他跟着又讲他自己,聊起他去海兴插队的事儿。我俩往家里打电话那会儿,他就在报亭说了几句,说他在海兴呆了三年多。这老兄嘱咐我这事儿不能跟那俩伙计提,他不想套近乎儿。
“千万别提。”马哥说。“没什么好处!一提就得认老乡,那可就不好办了,咱还好意思跟人家要这么多钱吗?千万别提!”
上了柏油道,他摇下车窗,把烟头儿扔到了外面,正式开讲自己的故事:“你小子真应该庆幸,只要再早一年从娘肚子里跑出来,也就一样赶上上山下乡了。你可不知道,那会儿我们家哥儿五个,六九年一年就走了仨。我大哥去了黑龙江,二哥三哥去了内蒙古,只剩下我和我弟弟。当时我五年级,弟弟还没上学。我那会儿觉着,等我将来毕了业,说不定就能留下来,六年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形势一点儿都没改,政策一点儿都没变,我的命儿也跟他们没两样,只不过我没跑那么远,去了海兴罢了,归了包堆,就这么点儿区别。
“临走的头天晚上,我妈忙活到半夜,翻箱倒柜把我能穿的衣服全都找了出来,整整给我装了一大箱子。她还给我烙了一摞糖饼,搁在案板上差不多有一尺高。可我连一张也没吃上,一到海兴,就让先去的老知青一扫而光。和我分手的时候我妈难受极了,眼泪汪汪地站在门口,一个劲儿地冲我摆手。唉,那情形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什么时候一想就在眼前儿……
“嘿,你小子都不知道,先头儿一听那俩说要去海兴,真把我紧张得够呛!我心说──可别去我们村儿呀!那可就坏了,到时候,抬脑袋一看,个个儿的都是熟人,你说怎么办?要不我干吗问他们是哪个村儿的呀!幸好不是,他们说是五道子……五道子?没听说过,估计离我们村远着呢。喂,知道我们村叫什么吗?我们村叫三棵树。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反正当时不怎么样,连车都不通,坐长途到牛庄,下来得走十五里。听这名字你就能知道,村里只有三棵树,全在村头,刨去这三棵,一棵都没有。以前有,老早以前。老早以前到处都是树,村里村外。都让人砍了,大料盖房子小料做了饭桌板凳,剩下的烧火。就这么没了,一棵棵地没了,就剩下那三棵。别看离天津不过一百多公里,穷极了,一个壮劳力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干一年,只能分上一堆棒子。
“‘这就是锻炼,就是再教育!’李福贵老这么说。哦,李福贵是我们生产队长。那会儿他……不是三十七八就是四十一二。那老伙计要是还活着,现在也有七十了。‘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他老人家说:“不管谁来了,你都可以大有作为!”你们听懂了吗?’每次给知青开会,李福贵都要背上一段儿毛主席语录,那老伙计喜欢这样儿,人家早就不背了他还背。可又老背不下原文儿,还老加上一两句自己的话。为这个,文化大革命刚开始那会儿还挨过斗,造反派说他篡改‘最高指示’。没用,斗了半天,那老伙计还是背不下来,只能是大概其,照样儿添着自己的话。不光是这样,毛主席说的好多话他也不理解,就说他一天到晚挂在嘴边儿上的‘大有作为’吧,根本他就不明白,也解释不了。
“三蛋儿有一回犯坏,当着全体知青的面,非要问他到底我们怎么就能‘大有作为’。那老伙计说:‘学种地呀!你学了种地不就大有作为了嘛!’三蛋儿跟着又问:‘非要学种地吗?难道我们去工厂当一名革命工人制造机器,去部队当一名解放军战士保卫江山,到学校去当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为伟大祖国培养下一代,我们就不能大有作为吗?干吗非要我们跑到农村来?’这小子这么一说,立马就把李福贵给难住了,‘对呀?是啊?……你说得没错儿……你说得不对……”那老伙计,吭哧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三蛋儿和我一个学校,住在南马路光裕里四号余门西头儿旮旯儿,他的家紧挨着茅房,你知道近到什么程度吗?哼,那间小破屋就是接着茅房的山墙盖的!那里边儿,就别提多窄巴了,还黑咕隆咚,大白天写作业也得点个灯泡。就为这个,这小子走的时候跟我一点儿也不一样,不但不伤心,还挺高兴,说农村的空气好,他总算可以不再闻茅房的臭味儿了。
“我俩在三棵树呆了三年半,一块儿去的一块儿回来的。他死了,脑溢血。大前年的事儿,开春儿那会儿。你应该有印象,那会儿咱俩刚搭帮,有一天我没来,记不记得?怎么,不记得?……哦哦!对了,我没跟你说,没错儿,我过后没说去火葬场,怕你嫌晦气,说参加婚礼去了。我说,你小子别大惊小怪的成不成?怎么着,你的同学一个都没死吗?我们同学可死了好几个了哟,三蛋儿不是头一个,头一个是刘长青,那小子精,愣是没去插队,托人开了个假证明,说胃不好;也没准儿是真的,要不怎么三十六就得了胃癌。跟刘长青一样,烧三蛋儿的时候我们也去了,一大帮,都随了份子,买骨灰盒儿的时候一人掏了二百,裹了张报纸塞给他老婆。三蛋儿人不错,就说有点儿嘎古,可跟我投脾气,在知青里我俩走得最近;嗯,也他妈的走得最远──去海兴的第二年秋天,就是这小子出的馊主意,我俩拉着排子车走回了天津。这事儿我呆会儿再讲,还是先说说李福贵老伙计吧……呦?噢,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