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杂草(1 / 1)
就在那晚何老师从福海回来。
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太太在团友面前倍有面子的置一辆宝马于不顾自说自话的扬长而去。而许长荣的胖司机不知轻重既不劝也不跟,就这么施施然驾车回去向许氏复命。
许长荣一听就急了。
一个快七十的老太太,无亲无故,她会去哪里?又能去哪里?
晚上十点,霓虹正好。许长荣一脸灰青的站在落地玻璃前打电话。
远远的,李小青只看见他目光严厉,上下嘴皮翻得飞快。想来内心焦灼,怒不可抑。他不停的按键,不停的找,不停的向人喝令,却毫无结果。还有些人,想来是被他寄予莫大希望,但对方却无人接听。一个在这个城市里被誉为天之娇子的人,会被什么人拒绝呢?李小青有生以来第一次对自己所谓的清高处世发生了怀疑,这样的一个自己与那样的一个男人,会有真正意义上的精神之爱吗?她开始变得神思不属坐立不安,仿佛全然忘了曾经的期待,以及她对他的渴望和见面的艰难。但家世支撑着她,当许长荣皱眉垮脸的回到桌前,坐他对面的李小青依旧云淡风清潇洒如故。许长荣心里顿时警铃大作,他扭头向侍者说了些什么,回首时便已能从容的与李小青谈论天气,红酒,以及雪茄。在圈里人人都知道雪茄是许氏的偏爱,李小青象是颇下了些功夫,说起来一套一套的。许长荣不时鼓励的赞声好或是微笑,在微氲的酒气里,两个人都为自己不值。最终是骤然响起的手机铃声解脱了他们彼此,许长荣接听,结帐,再见一气和成,隔着四张桌子,李小青听见他对着手机吼道:“孙宜敏,你到底死在什么地方?”
宜敏被这声吼叫唬去三魂七魄,她连滚带爬的逃出酒吧,林铭山眼一花,她便已乘车逃得不知去向。夜风习习,小王在边上劝他:“可能是她妈妈有事吧。”妈,妈那个头啊,他觉得自个儿这一辈子也没这么窝囊过。拨第一遍她关机,拨第二遍她还是关机,看见小王同情的眼神他才想起那个骗子为了躲他已经换号。亏他在这厢还以为她们是母女情深需要空间呢。许长荣血往上涌,童年时那些抛砖弄瓦舞刀使剑的记忆在瞬间复活,此刻的他想说或想骂的全是国文三字经中的精粹,他恍然大悟或许这就是孙宜敏吸引他的最最重要的原因,因为她总在有意或无意之间刺激着他,让他从一个充满异域文化色彩的彬彬绅士蜕化成中国民间的乡野村夫:有道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林铭山一脸狞笑,摩拳擦掌。他一扬脖喊声“走。”走去哪里,扫荡还是撤退?宜敏可管不了这么多,她坐在车里,瞪眼瞅着那个连换号也躲不开的男人,一阵心烦。好在车子很快就停了,她气喘吁吁跑到奥迪车跟前,隔着玻璃喊了声“许总。”
这不是客套的时候。
他们开着车,在路上忙乱的找寻。
一个负责开车搜索,一个负责电话联络。
许长荣淡淡的说:“我那边的人都联络了。”
711的师兄师姐,能站在许氏那一边的必定有钱有权,宜敏通未见过。她所能联络的,唯有她自己。
许长荣问她:“你的同学录呢?”
她象是被挨了一记耳光,满脸通红的把头深埋在胸前。
真不知找她来做什么,一点忙帮不上。许长荣大力转弯,宜敏被甩得七痨五伤,她灵机一动,脱口说道:“有一个人-----”
许长荣听她迟疑恨不能骂,他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喝道:“还不快打。”
铃声漫长,宜敏只觉得口干舌燥。
她如释重负的搁下手机说:“没有人接。”
许长荣问:“哪个班的?”
“高三二”
年年都有高三二,这怎么查?许长荣声音粗暴严厉,他喝问:“班长是谁?”
张明德。时年二十六岁,原市十佳少年。保送入学,现就读于米国,致力于金融管理专业,颇有建树,他年学成回国,必为业内之精英,学界之翘楚。
许长荣平静的说道:“那个班唯一不成器的是张云清,他中途改道,去了娱乐圈。”
现如今艺名木道,面目英俊非比寻常。常有大幅广告招贴立于繁华街头,如神人一般,完全看不出曾经有过拉扯自己的样子:宜敏,把你的泡面分一半给我啦,杨志,你也不管管你女朋友。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女生啊,女生是要打扮的。”
杨志。
孙宜敏顿感头痛难忍,心里烦恶难言。一辆过山车,路程漫长得让人看不到边,有无数的星星向她眼里砸过来,脑海中仿佛有模糊的字迹:原来他已经知道了-----这个认知让她再不能忍,孙宜敏飞快的脱下身上的牛仔外套,把满心的酸涩尽数呕在衣服里。她在尖利的急刹车声中跳了下去,蜷缩在路边的一条长凳上,她看许长荣的目光如同是在看一个鬼。许氏只觉得好笑,有道是社会资源有限,讲的就是去芜存菁。纵在同一块田里,又有谁会记得一棵杂草的春秋?这么天真,怪不得会流落到这份田地。许长荣脱下身上的西装,为宜敏遮住□□的双肩。她看他的眼神,平静得近乎于已经死去。许长荣敢打赌,十年前的孙宜敏可以与人辩至天明:家国,理想,道德乃至八卦,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各式矛盾各式冲突,让她象中风垂死的病人一样激动得打摆,然后受伤,伤得很重,却并不是难以复原,只是一个女人罢了,一个女人的破坏力最终也只能囿于家庭与与孩子,而一个强势的男人会将这一切难题消灭于未曾萌生之际,只要他有足够的能力与些许的温情,那么一切都将迎刃而解:伏颈屈首,一个家,一室温暖,满目春光。许长荣难得的默了一默,他听见宜敏问他:“她不会有事吧?”
从最初的慌乱中解脱出来之后,他们俩都笑了起来。
能有什么事,又会有什么事呢。
何老太太,是多么强悍的一个人。
无论世道人情如何变化,她都能立如松,站如钟,春风化雨,屹立不倒。
孙宜敏叽叽咕咕的笑着回忆道:“她六十二岁的时候才开始谈恋爱。她对我讲,宜敏,这是我的初恋,可以不成功,但回忆一定要美好。那位老先生,原本是回国访友,却被她迷住了。每天一束花,天天一首诗,如果刮风落雨,必定为她弹琴唱歌。秋风秋雨愁煞人,老先生讲,他不要愁落到她心里去。可她心里向来是没有阴影的,她是那样磊落与光明的人。不管经历什么,经历什么样的思想起落与精神冲突,她只看见与记住所有的美与善,她做的事也只遵循这个原则,无论她如何艰难,她总想要主动帮助与关心她人,至于她自己,总是落在最后。不论是我,还是我之前的那些前辈,谁在不幸里没有受过她的关照?她那间屋子,总是温暖的充满了香气,饭菜连着花香。这样的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理想在支撑着她?我问过她,她笑着说,哪有什么理想啊。真的没有,宜敏,你不知道做一个人有多么的困难。一个人,一个终身未嫁的女人,寄居在学校一间小小的平房里,她真的只是一个普通老师吗?为什么她的灯光更象是精神之塔,师兄,你也去过她的房间吧,窄小的满载着一室书香,而那是多么丰富的人生啊--------”
就这样上当受骗!
许长荣长长的,长长的在心里吁口闷气。
而宜敏犹在身边问他:“师兄,你去过吗?”
当然去过。
房间乌黑潮湿,有浓重的霉味,室内所有的陈设布置皆向人昭示屋主人经济的窘迫。而这所名校原本由她父亲生前所创立,她也算是出身名门的仟金小姐。终身未嫁,以校为家,哪怕被□□,被抄家。她都守着,人人赞她坚贞,但坚贞的背后或许就是无路可去,无人可依。或许她是真不在乎,除了许长荣,她一定也曾这样子对过别人:用一只老旧的铁锅煎了半肥的肉和着粗糙的米饭大碗大碗的盛给人吃。那时的他刚上高一,从外校考进来,已是一米六七的个子,身板单薄得象纸片。和老太太在操场上偶然碰见,便被一把拉进屋里。那窄小的满载着一室书香的小屋,让坐在硬板凳上吃着剩饭的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什么是讽刺:所谓修身立德原来竟只是愚人的鬼话,读书从来,也一直都是,穷人的晋身之阶。这华山一条路,他走得好,走得很好。他并不孤独,也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结盟似一张网,不仅让他们有了更强的实力,也让他们在不断的融合里有了共同的目标底线与精神底蕴。而这一切光辉,这一切远大的理想,永不是那些身属杂草的人所能理解的。许长荣头一次那么心怀怜悯的看了宜敏一眼,就一眼。她脸色苍白,整个人簌簌发抖,她象是完全清醒过来了,她望着手机,以一种可怜的,无助的腔调对长荣讲:“许总,请你送我去307医院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