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七 素华杳梦(1 / 1)
七素华杳梦
转眼间,冬天到了,如席的雪花飞扬起,天地一片茫茫。玄臻手指缓缓滑过琴弦,发出轻柔的颤音。朱丹小心奕奕的侍侯在一侧。一曲已罢,玄臻微微叹息,静坐不语。朱丹轻声问道:“少主,您真的……真的已经不想再找伯姬了吗?已经很久了,这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浅浅的一笑,却看不出是微笑还是苦笑,玄臻低声道:“你们五个不是很希望这样的吗?怎么倒在意起来?”他眼眸微微的闭着,似乎不再在看,但是这恰似无意的话却分量极重,朱丹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少主,臣等有罪,过去对伯姬有所得罪。但是,臣还是希望少主开心的,再说兄弟们都看到了,天地云门阵如果没有伯姬,可是破不了的。她人不坏,对少主的情意谁都可以看出来。现在成了这个样子,臣也是很不希望的。”
玄臻没有说话,静静地望着远处苍茫的天空,不开心吗?记得当时刚刚见到霁韵的时候,她就是这样说的——你很不快活,我从你的眼睛里就能看得出来。但是,我希望你能开心,真的。
霁韵,你既然懂得我很不开心,你既然希望我能够开心,为什么又要这样折磨我?我懂得,你是有苦衷的,我明白,我是有错的。可是,为什么不听我解释,我托四海神将和四方神兽带给你的话。你都知道吗?
正在迟疑,忽然门外传来了莫惠的声音:“少主,风后大人来了。”话音未落,就听到风后爽朗的声音和匆匆的脚步声。
玄臻起身相迎,躬身彬彬有礼的道:“风后大人,玄臻很久没有去拜会,有失礼数,还请大人见谅。”
风后微微一笑:“玄臻,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不用这样周折。我最近有些其他的事情,不能见你是我的错,莫怪我。”
“玄臻不敢。”玄臻淡淡的道,眉宇间那种轻轻的笑意带着若有若无的深意,风后也是自嘲的一笑。玄臻又道:“玄臻求见大人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今日悟出一种阵法,请大人指教。”说着手一挥,指向屋内一旁的一个沙盘。
风后略略一怔,旋即向沙盘上看去。那里布有一个战阵,却不是一般的战阵,繁复错综,玄妙之处不能一眼看出。风后看着看着,不觉颔首沉吟。玄臻轻轻道:“这个战阵名叫八阵图,实际上就是一个战阵的八种变化,分为八种——一是方阵,用于截断敌人,又可以称为天阵;二是圆阵,用于聚集队伍,又可以称为地阵;三是疏阵,用于扩大阵地,又可以称为风阵;四是数阵,密集队伍不被分割,又可以称为云阵;五是锥行之阵:可以用于突破敌阵,称为龙阵;六是雁行之阵,可以发挥□□的威力,称为虎阵;七是钩行之阵,可以改变阵行,迂回包抄,称为马阵;八是玄襄之阵,多置旌旗,为疑敌之阵,称蛇阵。这八阵贵在反复变化,按照不同的形势取舍。阵法尚且不够完整,还请风后大人指教。”
风后慢慢的点点头:“很好,你果然是将帅之才。这个阵法如果可以再结合伏羲八卦,就可以变化称为八门——休、生、伤、杜、景、死、惊、开。”他用手在沙盘上比划,演示八阵的变化,玄臻点头沉思,忽地抬头凝视着风后,轻轻的道:“这个阵法是我攻打离苍之境的天地云门阵是心中一动想出的。现在想想,如果可以加上八卦,就可以掩饰暗含的八阵,给敌方造成假象。还有要是再配上四方神兽,按天地周相演化,比方说八阵中的每一个阵势的人数都是三百六十人,符合一年的天数。可能还可以有更多的力量。只是现在……”他又是一叹,似乎有无限忧思。
风后却笑了:“玄臻,你说了这么久,其实就是为了四方神兽的主人吧!”眼睛紧紧的盯着玄臻,唇角微微一翘,别有深意,“可是我帮不了你。这件事,我听霁韵说了,总之你有错,霁韵也是固执。不过,这是她的一片苦心,我不能多说,你自己好好思量吧!”略略一顿,又道:“我这次来是要向你辞行的,过几日我要向南出征了,是要攻克熊湘,你多加小心。”说罢一笑。
“熊湘?”玄臻一怔,但旋即会心的笑道:“我懂得,风后大人更要多加保重。”
风后却不再笑了,凝视着面前俊逸清朗的男子,眼神竟有些抑郁。深深的望了玄臻一眼,径自转身去了。临到门口,忽地又回身,轻轻的道:“玄臻,最近主上广招医者,怕是身子有所不适,你懂医道,多费心吧!”说罢,拂袖而去。
玄臻又是一愣,定定的站在原地——风后,我真的是猜不透你了,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你为什么会这样关心霁韵,关心我?难道……
玄臻慢慢的摇摇头,闭上了明澈的眼眸——真的,我宁愿我是错的,要不然,那样太残酷。我怕,真的很怕。不过,还是要谢谢你,风后,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你放心去吧。
月光如洗,清辉一片,青灵台上笼罩着淡淡的云雾。三星绸缪中,没有点灯,月影透过窗口撒在幽静的屋中。软榻上,霁韵斜靠着,迷蒙的眼眸黯然的望着窗外的天空、月亮、星星,昨日的缠绵仿佛刚刚发生,身边依稀还有他温柔的声音,不褪的温暖,玄臻,你真的知道我的心意吗?
璟玥慢慢的走上前来,身后的幽如手中端着药盅,悄然随后。小心翼翼,璟玥轻轻的道:“主人,该喝药了,这是西戎名医的药,听说这个医者有妙手回春的能力。主上吩咐了,一定要您喝下。”
霁韵略略转过身来,清雅卓绝的一笑,却有难得一见的温柔,在璟玥眼中竟是如此的凄凉。
“璟玥,你觉得药有用吗?”
“有用的,一定可以的。主人才十七岁啊,怎么会……”璟玥诚挚的道,“快趁热喝了吧!”
“端去吧。倒了,或是你们愿意用的每一种法子,然后告诉父王,就说伯姬喝了,很快就会好的。”霁韵淡然的笑着,“这样他该满意了吧!”
“主人……”璟玥和幽如颓然跪倒,“您不能啊,这是作践自己的身子,您……”
“不用说了,”霁韵打断了她们,“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明白。其实你们不懂的,有时候离开反而是一种解脱。什么都看不到了,反而可以开心,真正的开心。我真的很想过无忧无虑的生活啊,可是从小就失去了自己的娘亲,现在……”她的声音一颤,“我不想再这样下去,真的可以的话,我一定要找到自己的快乐。”
“主人,您不要这样,少皞大人他并不是您想的那样,他从来就不会怀疑主人,还有,他可以治好主人的病。”
“有用吗?”霁韵又是一笑,回头望着窗外的天空,在遥远的天上,三星灿烂,银汉辉映,那一天,可以自由自在的偎依在他的身边,斯夕何夕,已逝者不可追,今夕何夕,独苍茫而惆怅。“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玄臻,如果他真的是一个善于利用的人,早在见面的时候,他就会拜倒在我裙下。如果那样,我也不会视他为知己,可以把自己的心事全盘托出。错的人自始至终是我啊,我不该的,我忘记了我们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何必要让他也陷入其中。明知道是永远不可能的事,还要……”她的声音哽咽了,清泪缓缓滑下,但是她没有拭去,任它们滴落素雅的紫色裙衫。“其实,我虽不懂医术,但却知道,心疾不会呕血。我的病,我自己比谁都知道,一切病,源于人,药饵无效,徒劳无功。该走的,一定是要走的。”
璟玥不说话了,幽如也沉默了,她们的主人竟也有如此难言的心事,平时的她是多么的骄傲,多么的自负,但是此时却又如此的惨然无助。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了熟悉的文雅声音:“你真的以为这样就可以离开我吗?霁韵,我不许,只要我活着,就不容许这样的事发生。”玄臻颀长秀逸的身形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
幽如偷偷拉拉璟玥的衣摆,两人躬身退下,屋内就只剩下玄臻霁韵二人。静静地,屋中月华似霜,霁韵自失的一笑,轻声道:“你都听到了,那很好,我们是该作一个了结了。毕竟,错是我犯下的,也要由我自己解开。”慢慢的转过头来,凝望着面前的玄臻,决然的道:“少皞大人,我们还是结束吧,或者,本来我们就没有开始过什么,只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罢了。不过,无论如何,到此为止了。”她的声音很平静,就像是在说一件别人的事情,语调淡的出奇。
玄臻竟没有惊讶,他的平静更甚于霁韵:“我知道你要这样说的,但是,你也让我把话说完,好不好?”
“可以打开我设在三星绸缪周围结界的人,我还有什么能力说不呢?”霁韵淡然一笑,“请讲!”
“我只说一句话,而且只说一遍,你一定要听好。”玄臻紧紧的望着霁韵惨白的面容,“神农氏王族的内丹从来都是由夫人保管的,从那天起,你就是我的夫人,你的性命关系到我的命运:你活,我存;你亡,我逝。”
霁韵慢慢的闭上了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流下,忽然凄凉的一笑:“你以为我真的不明白吗?坦率的说,我的心意未曾改变,即使将来你我各奔东西,我的心意也将常伴你左右。不过,我真的承受不起。”她忽地睁开眼睛,一道淡绿色的辉光从她额前滑出,向玄臻逼来,她的脸色更加灰暗,却笑得愈加坦然:“你的内丹,我还给你,我不能掌握你的命运。”
绿色光芒滑过天际,但是就在它临近玄臻身边的时候,玄臻周身忽然焕发出更加耀眼的白光,内丹忽地一下子像是被吸住了,不能向前,也不能离开。霁韵猛地起身,站立不稳,一口鲜血直喷了出来:“住手,玄臻!你要做什么!”
玄臻还是那么的澹定,温柔的看着霁韵:“霁韵,你小看我了,其实,我懂得你的用意。早在我把内丹交给你的时候,我就已经决定,将来如果你真的有任何不测,我将自毁灵力,追随你而去。这样你放心了吧!”
“不要,你快停下。”霁韵上前几步,但是玄臻身上的元神暴露在外,那股力量竟然让她不能接近,接连倒退,“你怎能这样,你是一个男子,又担负了神农族的未来与兴盛,怎能为女人这样!”
“你错了,”玄臻认真的看着她,“神农族还有别人,而我……”他顿了一下,“我只有你一人。”
霁韵呆住了,颓然跌坐在地上,泪水止不住的流了下来,晶莹的泪珠在月光星光下竟有珍珠一般的色彩。微微叹息一声,口中喃喃,那道绿色的光芒渐渐向她身边返回,汇入她的额头。她仿佛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无力的瘫倒,紫色的衣衫像是凤凰垂下的羽毛,飘散在她周围。玄臻身边的白光也消逝了,他一个箭步来到霁韵面前,轻轻的,但又是急切的抱住了她:“霁韵,为什么总要这样?难道一切都可以因为我们两个人的受伤而结束吗?”
霁韵闭上了眼睛,靠在玄臻温暖的怀中,没有说话,只是贪恋这温暖,这寻寻觅觅多时的温暖。很久,很久,轻轻的道:“玄臻,你为什么喜欢我?我是这样一个高傲自大的女子,没有涵养,也没有温柔,你大可以找到更好的女孩。为了我,你不必如此。”
“霁韵,”玄臻的声音有些嗔怪,拂弄着她落在肩头的如蚕丝般轻柔的秀发,低声道,“现在还要说这样的话吗?我喜欢你,并不需要任何的理由啊!如果真的要找到一个的话,那么,因为你是第一个在乎我心情的人,这样说,满意了吗?”
喜欢,真的只是这样简单吗?喜欢,真的没有任何理由吗?我喜欢你,是因为在我十八年的生命中,从来不会有人真正的考虑过我的想法,从来都只有命令,只有家族,只有族人。可是你却第一次说——
你看起来不开心,我真的希望你能放下自己的心结,快乐起来。
霁韵,只有你,才能真正的理解白皮松对我的含义,才能真正的懂得医术、琴艺、耕作之术对我的意义,才能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时时刻刻的陪伴在我身边,才能在我面对危难的时候保护我。我知道的,你也一样明白我的心意,对不对?
霁韵却开始啜泣,身子轻轻的颤抖着,努力抱紧了玄臻,像是在寻求最温暖的呵护。玄臻任由她抱着,任由她尽情的宣泄,直到她缓缓抬起头来,靠在他肩上。
“玄臻,知道吗?这次是我们两个人的罪了,可是我不怕,也不会再犹豫了。”她伸手拂开额前的乱发,“其实我真正害怕的是有一天你会离开我,就像我父王离开娘亲一样。”
玄臻一怔,诧异的道:“霁韵,你不是没有见过你的娘亲吗?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的确没有见过她,可是我却知道,她是轩辕族最聪明、最贤惠的女子,也是父王最宠爱的妃子。”霁韵的神情有些得意,“你一定奇怪我身上的衣衫为什么可以有这么多鲜亮的颜色,正常的织染只有五色,我却可以染出间色和混色。开始我也不懂,后来偷偷听几个年长的婆婆说,这是我与生俱来的能力,是娘亲留下来的。虽然我不能知道更多,但我想娘亲一定很聪明,你说,是不是?”她的脸色好了很多,又有了小姑娘的天真活泼,娇俏的向玄臻道。
玄臻又是一怔,一个遥远的,似乎是在传说中才能出现的名字浮上了心头,但是却又有许多的不解与困惑,聪明如他竟也不得其解。
霁韵却没有理会玄臻的困惑,依旧自顾自的说着:“还有,父王一定很喜欢娘亲,要不然就不会不立正宫王后,也不会对我这样好了。可是,我却不懂的是,父王和娘亲之间,似乎有很多的误会。”她有些忧郁,轻轻的叹息一声,“玄臻,你扶我起来。”玄臻点点头,却把她抱了起来,低声道:“要去哪里,我陪你。”
霁韵脸一红:“你把我放到榻上,再取点酒来。”玄臻依言做了,霁韵微微斜靠在软榻上,手中酒杯轻轻扬起,其中的酒水全然落在离榻最近的白色帷幕上,玄臻正在惊疑,忽然却见帷幕上依稀显露出数行字迹。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威仪棣棣,不可选也。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霁韵轻轻的叹息一声:“就是这个了,我十五岁时风后送我的礼物,他知道我一直想找到娘亲的遗物,所以千辛万苦收集到我娘亲当年亲手织就的素锦,叫我小心收藏。我一直把它放在离我最近的地方,甚至连父王都不曾知道。可是直到后来,不小心把酒泼在上面,我才知道这素净的锦缎下面居然有这么多的秘密。”她凝视着上面的字迹,轻轻的吟诵着。
玄臻不说话了,静静地听她的颂读,心中上下起伏,心潮澎湃,这分明是一首女子与男子之间产生误会而写的怨诗——
轻轻荡起柏木舟,漂流在河中央,我的忧愁深深的埋在心中,长夜漫漫不能入睡。不是我不能借酒浇愁,实在是因为酒醒之后人会更伤痛,唯有把放逐自己,在小舟中随水逝去。我的心不是镜面,不能什么都洞悉;我的心也不是磨盘,可以经受无数次的研磨;我的心更不是草席,不能随意任人摆布。我懂得人应当有尊严,不能卑躬屈膝、谄媚周旋,昧着良心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我知道,这是我的错,痛心的事太多,受辱的事也太多,可是,我并不愿这样,只是因为我得罪了小人,才会失去你的信任,遭到你的唾弃。我没有别的希望,只希望天上的日月可以照见我的冤屈,让你明白我的心意;只希望自己可以肋插两翼,飞到你的身边。
霁韵读完了,若有所思的道:“我知道,父王和娘亲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娘亲才会如此伤痛。”她抬头望着玄臻,认真的道:“玄臻,你知道吗?我最害怕发生的事就是这样,你的信任是我最需要的。我不想……”她说不下去了,低头哽咽。
玄臻微微的叹息一声,深邃的眼眸藏着说不出的意蕴,忽然,抬起霁韵的脸庞,轻轻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俯身亲吻她的颊,她的额,低声道:“霁韵,不会的,我们永远不会走到那一天。你一定要相信我,好吗?”他抬头凝视着霁韵美丽的眼睛,那双世上最美丽的眼睛。忽然意味深长的道:“霁韵,你的娘亲一定有一双和你一样漂亮的眼睛,你相信吗?”
霁韵羞涩的低下头,靠在他肩上:“你就知道拿我开心,坏透了。”
玄臻也笑了,轻拢霁韵的发丝低语:“不过,这个素锦既然是娘亲留下的物件,这样挂着总是不好,还是收在身边随身带着,你说好不好?”
霁韵抬头望着字迹渐渐退去的素锦,浅笑着点点头:“玄臻,我想娘亲如果知道我今天能够遇到你,她在天上一定很高兴。其实,”她忽地低下头,声音也变得很低:“以前我以为只有舞蹈对我是最重要的,但是自从我遇见了你,舞蹈也是可以舍弃的。”
玄臻不说话了,认真的看着面前酡红脸颊的女孩,一阵清风吹来,那幅素锦帐幔轻轻的飘起,在空中翩翩起舞,就像霁韵在青灵台上旋转的身影。帐幔盘旋浮动,汇成一片白雾,渐渐降下,笼罩着整个三星绸缪。舞动的慢了,停了,合拢,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