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五 海风萧飒(1 / 1)
五 海风萧飒
海潮拍打,海风萧飒,普陀山南海边的礁石上,紫衣少女亭亭而坐,眼望远方天水相交之处,黯然出神,口中喃喃,柔声吟诵——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蓦然回首,轻轻的道:“摩翼,你知道吗?这首子矜是我当时做的,那时候,我很喜欢跳舞,特别是在月夜下在青灵台上独自起舞。其实……”她的脸一红,说不下去了。
“呵呵,我懂了,我懂了。”摩翼忽忽悠悠的飘上天,笑道:“你是在等他,对不对?还有,他是不是弹琴给你听啊?”
霁韵不语,把玩着衣带出神——摩翼,你真的是很聪明,可是,那时我们都不知道,在月光下,青灵台上有我在翩翩起舞,青灵台下的白皮松林中有他对月抚琴。后来,我知道了,所以会天天在那里等他,等他悠扬的琴音浮动在融融月夜中。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玄臻,你了解我那时的心情吗?其实,我……我喜欢你啊,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这样。如今,月光依旧,晚风依旧,我的心情依旧。只是……这两千年不见,对我而言,又岂止是一日三秋。
玄臻,真想和你一起回到过去,回到我们相依相守的过去——
青灵台上,舞衣翩翩,白色的衣衫在昏暗的夜色中格外醒目,就像飘然的玉蝴蝶,回旋在云间花丛。
青灵台下,琴音袅袅,柔和的曲调在寂静的旷野中尤其清亮,伴着微微的风儿,送到青灵台上。
琴音忽高忽低,舞姿时急时缓,似有意,似无意,舞步和琴音竟相得益彰,宛若天成。玄臻纤长的手指滑过琴弦,一叠流水般的琴音流淌出来。慢慢抬头看着青灵台上飘扬的衣裙,目光又一次凝固了。
一片小巧的银杏叶不知何时从远处的树上飘来,慢慢的落到琴弦上,弦微微一颤,玄臻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伯姬,我在这里已经三个多月了,每天我都在这里弹琴,每天都能看到你自己在这里起舞。旁若无人,陶醉在自己的舞姿中。不知道是我的琴音渐渐的配上你的舞步,还是你的舞步渐渐的跟上我的琴音,每夜我都会在这里,悄悄的看着你起舞到深夜,静静地看着你在舞后独自失神,然后再目送你怅然离开。
你有心事,对吗?是关于你的父王,你的族人,还是关于那个清扬婉兮,射则贯兮的男子。
那个男子,我认识吗?自从见到了风后,我知道你和他之间并不是别人想的那样,他像一个慈爱的父亲,而你,也许正是在他身上寻求一种严肃的黄帝所没有的感觉吧!其实,风后也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健谈、睿智,而且发人深省,和他交谈,可以学到很多东西,也可以开拓自己的许多思路。甚至就连兵法的东西也在渐渐的融入自己的心。
风后说我是善于用兵之人,但是,我却从来没有带过一兵一卒。伯姬,你觉得呢?
他慢慢的拨动琴弦,忽地琴音又是一颤,崩的一声,一根弦竟自己断了。玄臻猛地抬头,却见青灵台上正在起舞的伯姬不知何时跌倒在地,抚胸喘息。
绿衣扬起,飘飘纵身,月光如水,清风似丝……但在树林深处,一双幽深的眸子中泛出了冷冷的光。
青灵台上,白衣少女面色如雪,但面色更是惨白,倒地瑟缩着。平日里高傲、雍容、美丽的伯姬似乎在一刹那间消失了,只剩下了无助、衰弱和苍白。玄臻飞身近前,轻轻把她抱在怀里,伸手去解开她束的很紧的衣带。
一阵风动,白衣掠过,伯姬竟伸手拂向他胸前的要害。
诈病偷袭!玄臻脑中立即泛上这几个字,但他的身手比他的思维更快,一个闪身,回手隔开她的攻势,趁机将她推了出去。
但是,完全出乎他意料的是,伯姬的招数虽然直逼要害,但是却浑然无力。她哎哟一声,整个人飞出去很远,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软软的瘫在地上:
“我本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没想到也是一个趁人之危的小人!”
伯姬的一双大眼睛立即恢复了原来的骄傲,声音却抖的厉害,手紧紧的扶住地,瑟瑟的缩成一团。
难道她是在怕自己轻薄,玄臻的脸一下子红了,自己刚才的举动的确有些唐突,但是救人要紧,怎能呆板。忙上前几步,伸手去抓伯姬的手腕,却又被她摔开。
“听话,我是在救你。”玄臻的声音竟有些恼了,不由分说的握着她的腕,“你的带束的太紧,怎么喘得过气来!”他闭目凝神,理顺自己的气息,开始为她把脉。但是她的脉象很怪,她应该是心疼,可是在脉象上却不是一般的心病的症状。甚至可以说,在脉象上她是完全健康的,可是隐隐约约又有一种奇怪的脉息游移不定,让他把握不住。这样的事他从来没有遇到过,一向沉稳的玄臻额上竟渐渐渗出了汗珠。
忽然,清雅的桂花香气传来,玄臻慢慢睁开眼睛,却见伯姬正伸手推开他的手:
“少皥大人,不用费心了。这是我从小的宿疾,来的快,去的也快,我没事了。”她的声音异常的轻柔,微微一叹,“让你见笑,我这次的丑丢大了。你都看到了,伯姬其实是一个很脆弱的女子,甚至比其他的女子都可怜。还有,”她抬头凝望着他的眸子,脸色苍白,唇抽动着,“我没有化妆的样子就是这样,你们男人都喜欢这样的女孩,对不对?”她手一支,想要站起来,但是却没有劲,心口又是一痛,汗水落了下来。玄臻连忙扶她,却被她推开了:“不要因为可怜我而对我好,我不需要,而且这对你对我都不公平。”
“霁韵,你这是在说什么!”玄臻回手揽住她,叫着她的名字,痛心道:“你想得太多了,这样是在拒人千里,难道每个人事事处处都要表现自己的强,而把所有的病痛都藏在心里?我懂医术,你这是在害自己。听话,别逞能,我送你回去!”说罢竟把她抱了起来。
“你……”霁韵怔怔的看着他的眼睛,平静但是不容抗拒,垂首一叹,“还是第一次有人直接称我的名,恐怕都快被人忘记了。快消失了的东西,你为什么还要再把它找回来?”
“那是我的事。”玄臻慢慢走着,“我们回轩辕之城,你抱紧我。”
“不要,”霁韵无力的摇摇头,“我不想让别人看到我这样,你带我到下面去,我平日里犯病,都会到那里的。今天我实在走不动,有劳了。”说罢低语几声,玄臻慢慢点头。
三星在天——竟有如此秘密,那里是霁韵的隐秘之处,是她疗伤的所在,是真实的她面对的地方。可是,霁韵,你为什么会这么相信我,把我带到那里。
喀喳——石门轰的打开,怀中的人儿孱弱无助,玄臻垂首低语:“把头靠在我肩上,下去时会晕的。”说罢脸上已是红晕一片,而她更是满面酡然。
淡淡的桂花香气,和着清幽的树木芬芳,悠悠然,飘落风中;白衣扬起,绿衫飘飞,衣带交叠,人影摇曳。渐渐的,消失在青灵台上。
躺到厚厚的榻上,霁韵的脸色好了很多,微微一笑:“这里连父王都没有来过,除了风后,你是第二个知道这里的人。”
玄臻不语,伸手握住霁韵冰凉的腕,闭目运气,真气缓缓的沿她的经脉传入她体内。
“玄臻,你在做什么?”霁韵轻唤,但在他强大的真气压迫下,只能运气疏导。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脸色渐渐泛上红晕,心口的压抑也消失了,而玄臻的额上却汗水淋淋。慢慢松开她的手,他竟也是喘起粗气来,淡然向她一笑:“我治好了你,好和你斗嘴啊,我可不想和一个病恹恹的人争来争去。”
霁韵无语,低头摆弄衣带,忽地手一扬,一条丝帕飞向玄臻。玄臻接帕拭汗,二人相对无言。
玄臻环顾四周,轻轻的道:“这才是创制五音十二律的伶伦住的屋子,以五音为柱,十二律为廊,高矮按照音程,你倒是别具一格。”回首凝望斜倚在靠枕上的霁韵道:“为什么用伶伦为名,这可不是你的性子。我记得伯姬一向是愿意出类拔萃的啊!”
“不用真名未必就不是出类拔萃。”霁韵缓缓的道,“我不是不愿用真名,现在已经不是过去,女子的地位远远不如以前。祭祀是国之大事,在大部分部族是由男子担任,你们神农族也是这样的吧!”莞尔一笑,“我是女子,不让须眉,能够主持祭天的乐舞已是不易,创制五音十二律更是其他男子所不能的。如果用本人的名字,他们恐怕会因为忌妒或是不满而不用音律。所以……”她垂首笑道:“我很自私的,我想让所有的人都用我的东西,你不会又要说我咄咄逼人了吧!”
“更何况你不愿让别人直接唤你的名字,对不对,伯姬?”玄臻的眼眸深邃平静,就像一池静水,不起波澜。
“你……”霁韵嗔道,“你凭什么这么说!”她忽地扭过头去,赌气呢喃道:“讨厌,什么都让你说了,什么都让你看了,你高兴了吧!”
玄臻也笑了起来,他的笑容不似平时的那样淡然平淡,倒有了几分灵动活泼,衬着他俊逸的容颜,愈加显得洒脱:“伯姬不想让我唤名字,我不唤就是;伯姬不愿我看到不化妆的样子,我现在就走。”说罢竟是要起身的样子。
“回来,”霁韵忽地又转过身来,却正对上玄臻笑吟吟的眸子,脸一红,又不能回身,垂首酡然,恨恨的道:“我什么时候让你走的,又什么时候说过不让你叫我的名字。你记住,我特许你在没人的时候叫我的名字,还有,没有我的旨意,你不能走。”
玄臻却不说话了,一双眸子也慢慢的变得平静,顿时收敛了适才的轻松快意。也许刚才的自己是不应该的啊,为什么会开玩笑,为什么会这样的对着一个女孩笑,他不是这样的人啊!难道她的娇嗔引发了他想要逗弄她的心思,或者是她的假怒让他信以为真,害怕她真的生气。
霁韵的脸更红了,低头把玩着衣带,一圈一圈的缠在手指上,又一圈一圈的放开。忽地抬头轻声道:“玄臻,你的琴弹的很好,我本来打算定下八种乐器作为祭祀的八乐,其中就有琴,可是我却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好的琴艺。”她顿了一下,“我说的都是真的。我自己也创制了一种乐器,叫做瑟。琴音高亢,轻灵缥缈,五弦每弦代表了五音中的一音;而瑟却低徊,沉郁顿错,一共有二十五弦,一音有五弦之多,分别侧重于不同的音域。我想你应该听过了吧,觉得怎么样。”
玄臻点点头道:“很好,琴音简洁内敛,而瑟音繁复彰显,就像织锦一样,琴就是白色的锦,粗线勾勒,精神立现;瑟是五彩华锦,浓墨重彩,情思万缕,悠远绵长。”
“是,我就是这样想的。”霁韵忽然兴奋起来,神采奕奕,“我创制五音,其实不是为了现在别人说的那样,什么五音代表五伦。我当时想的就是五种心情——宫是端庄;商是悲伤;角是平静;徵是高兴;而羽是辗转。但是这些心情都太宽泛了,我的心情还有很多很多,一根弦根本是表达不出来的,所以我用五根弦,应该够了吧!”她的眼神活泼起来,语气飞扬,一扫平时的傲骨雍容,像是一个小姑娘对亲近的哥哥讲自己的心事,亲切稚真。
玄臻也被她的活泼影响了,伸手取过她放在榻旁的瑟,手指轻轻触弦,呜咽般的声音传出:“霁韵,是这样弹吗?”他侧身问道。
“错了,”霁韵靠近他,伸手触弦,“左手按弦,右手拨动,对,就是这样。”她比比划划,玄臻按她说的,缓缓奏出几个音符。素淡平静的眉宇间也微微露出了笑意,霁韵笑吟吟的靠在靠枕上,轻轻的道:“你弹的是商弦,太悲了。更何况我找不到上好的木材,这是桐木,但似乎不适合瑟呢!”
玄臻笑道:“瑟的音质太沉稳端庄,所以桐木也是有些飘的,如果有上好的松木,倒是很好。”他忽地不说了,低头只管盯着瑟出神,许久方慢慢的道:“散羽——是它的名儿吗?”
霁韵也不说话了,只是缓缓的点点头。
玄臻抬起头,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但都很快的避开了。就在这时,玄臻忽然发现在霁韵身后的墙上镌刻着数行小字,凝神细看,竟呆住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他正要往下看,霁韵却回神注意到他的迟疑,衣袖一扬,遮住了他的眼睛,猛地运气,身后的垂帘哗啦一声合上了。蛾眉一挑,星一样的眼睛蕴着别样的情愫,脸变得苍白,胸口竟又痛了起来,俯身喘个不停,口中还怨怒的道:“不许看,你怎么随便看别人的东西,你……”她还要说什么,但娇喘微微,汗水淋漓。
玄臻脸也是一红,俯身扶她,轻轻道:“好,不看就是,你何必又这样,把身子弄坏了,还不是我心……”他停下了,接口道:“还不是累我给你治。”声音已是轻柔,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柔荑。
霁韵慢慢的抬起头,凝望着他的眼睛,半晌不语,直那么定定的看着。忽叹息一声,垂首低语道:“我其实很羡慕那些平常的女孩子,真的。玄臻,我害怕,你……”她又是一叹,缓缓的道:“你还是走吧,我现在还好。”手轻轻的推开玄臻,又回身向着墙壁不语。
玄臻默然,缓缓起身:“那我先走了,你自己保重。”却没有立即走开,静默不语,很久很久,心中暗暗叹息一声,绿衣飘扬,转身离去。
那一刻,遮住墙的垂帘忽地飞起,那几行字全然露出。这一次,他完全看清了,镌在石上的字竟像镌在他心中,此生此世,不能忘怀——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霁韵,我明白了,其实所谓散羽,就是你此时的心情,羽为辗转,辗转反侧,一日三秋;散为纷繁,繁复缠绵,悠悠袅袅,难以言表。
玄臻走到门口,却又停下,蓦然回首:“霁韵,你有心病,不要再跳舞了,好不好?”
霁韵慢慢抬头,静静地看着他,微微一笑:“如果不让你天天弹琴,你会怎样?”浅笑盈盈,“要是我不能跳舞,恐怕现在我已经不知何处了,除非有一个让我放弃跳舞的理由,我才会不跳。”
“一个理由……”玄臻不语,许久才道,“难道连性命之忧都不足以成为理由吗?那你要的理由又是什么,找到了吗?”
霁韵轻轻的点点头,凝视着他,却又叹息一声,缓缓的又摇摇头:“找到了又如何,我抓不住啊!可是,”她一双眸子闪闪的跃动着晶莹的光,“我想赌一次,因为这个理由值得我赌。不过,你现在还是离开吧,快破晓了,你不怕别人看到你在这里吗?”
“我不怕,”玄臻淡然的一笑,轻声道:“十赌九输,你真的不怕吗?”
“我怕输,但是我更怕后悔,再说毕竟十赌会有一赢。玄臻,你希望我赢吗?或者你根本就不在乎我是否会赢?”霁韵的声音舒缓但是玲珑有韵致,“不要紧,如果你不想说,我不强迫你。”她慢慢的闭上眼睛,回头不再看他。
玄臻怔怔的站在原地,忽地笑了:“霁韵,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不在乎呢?你错了,其实我……”他收敛笑容,定定的看着霁韵优雅的侧面,低声道:“我想要你赢,而且我要和你一起赢,你……知道了吗?”说罢竟回身离开,长袖飘飘,衣带当风,消失在狭长的甬道中。
一连半个多月,玄臻与霁韵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每到月上东山,玄臻都会来到青灵台下,为霁韵鼓琴伴舞,但是却只容她跳半个时辰,就拉着她回到青灵台中的密室养病。霁韵开始不肯,两个人时有争执,但是都以霁韵的认输告终。二人都发现对方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玄臻其实很坚强,身上隐隐约约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霸气浮现;而霁韵却别有一种温婉柔顺和善解人意,尽管平素里还是咄咄逼人、高傲冷静,但是在玄臻面前却像个娇嗔的小姑娘,会任性撒娇、但却在不知不觉间对玄臻越来越依赖,虽然口中还是不饶人,但总是顺顺从从的听玄臻的话。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青灵台下的密室——三星绸缪灯影摇曳,霁韵斜倚在厚厚的靠枕上,手指灵活的挑拢,几根丝线很快变成密密缠绕的络子,垂下的部分越来越多。很素雅的颜色,水绿衬着湖绿,又和着柔柔的杏黄,配起来却是明亮又不失雅致。玄臻却在一旁案前端坐抚琴,他还是一贯的淡然平静,眼眸微微闭着,似乎沉浸在自己的琴声中。
霁韵慢慢放下手中的活,抬头看着身边的斜窗,这个窗子开得很巧妙,在外面看不出任何痕迹,屋内却可见月光溶溶。她静静地看了很久,忽然回身向玄臻一笑:“少皥大人,我只听到你弹琴,却还没有听过你唱歌呢!”笑容盈盈,目光中带着期待。
玄臻抬头看了她一眼,却浅笑起来:“怎么了,今天这么好兴致?”手指一轮,曲调已经变了,笑着道:“要我唱歌可以,不过以后不准叫我少皥大人!”
霁韵笑吟吟的看着他,轻轻的点点头,目光一闪,又滑向窗外。很美的月光,柔和的把一切都笼罩上一层银纱,她一时兴起,衣袖一扬,屋中的灯火都灭了,整个三星绸缪中朦胧迷离,白纱飞舞,如梦似幻。
很美的月光啊,词中唱得好——怎轻离别,一年月圆能几时?在这淡淡月光下,可以与你同屋赏月,共听琴音,我就已经知足了。别的我怎么敢奢求啊?我只求现在能够享受这短暂的温馨,玄臻,你能为我弹琴唱歌吗?
霁韵正在暗自惆怅,忽听玄臻轻轻吟唱起来,声音很轻,但是优雅柔和,就像山间的微风,拂过人的心田。他唱得很慢,但歌词却清清楚楚的落入霁韵的耳中——
“卿之舞兮,青灵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坎其击鼓,青灵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坎其击缶,青灵之道。无冬无夏,值其鹭翿。”
霁韵脸一红,歌词里讲的翩翩起舞的女子,就是她吗?难道玄臻也会在青灵台下久久的伫立,静静地望着她的旋转、翩飞,期待着自己的回眸一笑?一年四季,不论我执羽而舞,还是捧笙而歌,他都会永远站在台下望着我,永远的望着,原因就是因为他——他对我有情啊!
是真的吗?玄臻,你喜欢我,就像我喜欢你一样吗?
玄臻,我们真的可以吗?你知道吗?你的眼神总是充满了忧郁和无尽的思虑,而我,真的只是想让你开心。你都知道吗?
她缓缓转过头,却对上玄臻深邃的眼眸,屋中虽然暗,但是四目相对,浓浓的情意却不是暗夜能阻挡的。霁韵没有回避,而玄臻也静静地望着她。
琴音停了,玄臻的手指滑过琴弦,发出清澈的一串流连荡漾的音符。微微一叹:“霁韵,我这是临行前最后一次为你弹琴了!”声音低沉,却似晴天霹雳,让霁韵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啪嗒一声,手中编结的络子悄然落地,慢慢起身,眼眸紧紧的盯着面前淡然俊雅的男子,霁韵喃喃道:“你——要去哪儿?回泰山吗?这么快……”她微微转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似乎在强压着自己的情绪:“我知道的,这一天终归是要来的,少皥大人。”声音很轻,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但是玄臻却听得清清楚楚。
“我不是回泰山。”他没有起身,清晰的说道:“这次是去北狄幽冥之地——离苍之境,当地人称为荤粥的。是去——”他尚未说完,却被霁韵生生的打断了:“是去找蚩尤是不是?为什么是你?”她声音急促,一双水灵灵的眸子泛出盈盈的光芒,“我去找父王,不能让你去!”说着就向外走去。
“不要去!”玄臻一下子拦住了她,却不曾碰到她的一丝衣衫,“去打蚩尤是我的责任,任何人都可以不去,偏偏我不能不去;任何人都有理由安逸,但是我没有,你懂吗,伯姬?”他目光炯炯,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霁韵站住了,定定的望着前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这样站着。过了好一会儿,她冷然一笑:“我都懂,少皥大人。”声音淡泊之极,回眸一望,眼眸苍凉却绝然:“少皥大人为是黄炎联盟而来的,自然要以大事为重。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油锅钉板也要闯,哪里像我们轩辕族的人,坐享其成,坐山观虎斗,与少皥大人相比我们这些卑微的人算什么!当然,我们有风后,可是,少皥大人眼中,风后又算什么?在离苍之境找寻了许久,还不是徒劳无功,被主上冷在一边罢了。少皥大人,对不对啊?”
她字字见血,咄咄逼人,玄臻虽然平淡依旧,但是脸色却变得苍白,默默的看着她一字一句的说个不停。忽然,他上前一把拉过犹自喋喋不休的霁韵,俯身深深的吻了下去。很突兀,很强烈,却也很深情,霁韵呆住了,一双大大的眸子怔怔的望着玄臻,不知所措的接受着他的吻。玄臻微微抬头,目光中带着一点埋怨,又有几分娇宠,轻轻的道:“霁韵,你是在激我留下吗?”他没有松开怀抱,柔柔的把霁韵拥在怀中。
霁韵的脸羞红了,垂首任由他抱着,适才的咄咄逼人的气势立时减去了大半,缓缓的道:“离苍之境很危险,听风后说,那里有幻术和魔阵,没有修行的人是过不去的。”
“我知道的。”玄臻的声音在耳畔回荡,悠悠的,袅袅的。
“还有,那里是九黎族的故土,土著很难收伏的,而且他们武功都很高,用的是我们这里没有的投枪。”
“我知道的。”玄臻还是那样淡淡的说着,目光凝视着垂首而立的霁韵。
“那里苦寒,吃的不是谷物,要打猎的。三餐皆是荤腥,这里的兵士受不了。”霁韵微微抬起头,望着玄臻的眼眸。
“我知道的。”玄臻还是那句话,声音温柔清雅,像是山间淡淡的风,拂过疏疏的林木。
“玄臻,”霁韵有些嗔怒了,用手轻轻的推了他一下,“你怎么了,总是这句话,你还知道什么啊,倒是说说啊!我在这里唇焦口燥,人家还不领情,算什么嘛!”
“我知道啊……”玄臻忽然抱紧了霁韵,笑着低语道,“我知道我的伯姬是在为我着想,害怕我出事。但是,我没有别的选择,要知道,炎黄联盟是经过了多少人的牺牲换来的,父王为了结成这个联盟,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你的父王也是这样的,对不对?这是为了两个氏族前途的最好办法,虽然中间有不少委屈和无奈,我也必须坚持。”
“可是,委屈自己是世上最难熬的事啊!”霁韵靠在玄臻怀中,轻轻一叹,“为什么要你承担这么多的委屈?值得吗?你的父王能理解你的苦心吗?还有我的父王,他凭什么就要牺牲你?”
“霁韵,你看上去沉稳成熟,心思细腻,可是却是不懂啊!”玄臻笑着抚弄霁韵垂在腰间的发丝,“不管我父王还是你父王,他们做的一切,站在他们自己的立场上都是不错的。同样,我也是这样的,其实我很自私的,我害怕看到氏族的痛苦,所以我只能这样做了。”他说得很轻松,脸上还是平平淡淡的笑意。霁韵却又是一叹,不再说话了。
月夜很清冷,清辉散落在三星绸缪中,一切都笼罩上淡淡薄薄的银色。玄臻轻轻拥着怀中的霁韵,眼眸望着暗窗外的耿耿长夜,遥遥的,竟有三星隐约可见,三星绸缪,许是因此而来的吧!心中一动,垂首道:“霁韵,你让我唱歌给你听,刚才唱得不好,现在唱一首家乡的民谣给你听,好吗?”携手来到琴边,抬头向霁韵又是一笑:“你弹瑟为我和之,可好?”霁韵盈盈转身,来到一张崭新的锦瑟前,玉手轻挥,几个低徊缠绵的音符飘然而出。她浅笑着,轻语道:“玄臻,这张瑟,你做的真好,比我以前的好得多。”
玄臻端坐调弦,坦然笑道:“这是用泰山上好的松木所制,瑟音沉郁,非松柏不能承载。其实弦还是用的你原先那张上的,要说好,还是你想的好!”
“你别夸我了。”霁韵轻轻的笑了,“还有这名字——散羽——我也喜欢。”忽然,她停顿了一下,脸却绯红,声音凝重,字字清晰:“玄臻,你知道吗?我真的想和你琴瑟齐鸣,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很久了。”说罢低垂螓首,小心调弦,竟不看玄臻。
玄臻怔怔的看着她,忽地一笑,手指轮动,琴音像流水一样滑落。轻声而吟,娓娓动听——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
霁韵脸一红,手指轻轻颤动,低声道:“你就知道捉弄我!”娇嗔萦怀,红霞满面。歌词曲意悠长,缠绵悱恻——东方太阳红彤彤,那个美丽的姑娘,就在我家房中,悄悄伴我情意浓啊!东方月亮白晃晃,那个美丽的姑娘,就在我家门旁,悄悄随我情意长啊!
日月为证,你我情意有天地可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霁韵心中和唱,待到玄臻吟唱完,她蛾眉一挑,瑟音变化,俏声道:“玄臻,现在该我了。”音色华美,似泠泠碎珠散落玉盘之中——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玄臻却也笑了,轻轻的道:“霁韵,这次可是你的不对了!”推琴起身,来到霁韵身后,慢慢抱起她,向身后的榻上走去。霁韵满脸羞红,靠在玄臻的肩上,低声道:“你怎么……”后面的话说不出来,但是二人心照不宣——过去总是我主动啊,怎么今天你会这样——玄臻依旧淡淡的笑着,把霁韵放在榻上,伸手取过身边的锦被,替她盖好:
“伯姬,今天迟了,该休息了。”
霁韵吃惊的看着他,忽又噗的笑出声来,玄臻也是笑了,侧身坐在她身边,在她耳畔低语道:“霁韵,现在的局面,我不能保证太多,我怕做不到会失信于人,但我可以许诺一件事。”
霁韵尚待开口,忽然觉得额间一凉,一股气息贯串额头,沿十二经脉流遍全身。“玄臻,你……”霁韵吃惊的道,“你在做什么?”
玄臻还是澹定的笑着:“没有告诉过你,神农氏是有仙骨的,这是我的内丹,留给你,可能对你的身子好些。”他顿了一下,又道:“放心,我的功体虽然是木性的,但是内丹却无属性,对你无害。”
“不行!”霁韵一下子坐了起来,“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要出征了,有多危险,你知道吗?把你的内丹留给我,你怎么办!”她运功定神,打算把玄臻的内丹逼出来,但是却被玄臻阻止了:“霁韵,不要这样。我有数的,如果要一物换一物的话,”他停下了,伸手取过霁韵的衣带,那里悬着一枚小小的玉凤,却是霁韵跳舞时用来系住羽毛的,“把这个给我,好不好?”
霁韵点点头,回身抱住他,靠在他肩上:“玄臻,你放心去吧,我等你……”玄臻看不到,此时此刻,一向坚强的伯姬,竟是泪水盈盈。玄臻,你真的不知道吗?我们轩辕氏也是介于人界与仙界啊,你对我毫无芥蒂,而我的父王却与你水火不容,我又要怎么办呢?我不能失去父王,但是我不能失去你啊,你放心,如果将来真的有什么,我一定会保护你,哪怕因此会抵触我的父王,只要你安全,我就可以放心的以死来向父王谢罪。玄臻,你都知道吗?
那首歌,我真的希望永远存在在你我之间,即使我们的希望不多,但是我期待——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今夕何夕,你我两相依偎,共赏天上三星绸缪,只愿天不负人望,天天如今夕缠绵,我愿足矣!
今夕何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