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七 风清云淡(1 / 1)
七风清云淡
离苍之境,云雾霭霭,天色已经大亮,汉军却仍然没有冲出去。去病驻马而立,垂首沉吟。猴子小心翼翼的过来道:“将军,冲了十五次了,您还是歇歇吧!将士们也累了,不过多亏带了三日的粮,这一路一直是掠敌人的粮草,所以还可以撑几天,您可以放心!”
去病摆手向猴子道:“你安排将士们原地修整,注意,不要脱甲胄,随时准备出发。”猴子领命去了。
他们已经试过三垣、四才、五行、八卦、九宫、干支、二十八星宿所有的阵法,都不能破解这个大阵。将士们有点灰心,但去病仍然平静。
猴子低声问:“将军,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去病还是平平淡淡的,沉吟片刻,缓缓的道:“不是没有办法,只不过要大费周章。”他严肃的道,“如果现有的阵法都不能破解的话,最大的可能就是这是一个合阵,汇集了几种阵法的特征。不过要是找出疏漏不易,而且只怕我们的时间不够。”
猴子低下头,忽惊道:“将军,战斧!”
去病回身,取过战斧,迟疑了一下,继而又是一笑——幻阵白雾霭霭,岚云密布,唯独战斧周围是没有雾和云的。他纵身下马,慢慢走到阵中,缓缓的说:“我已经找到破阵的方法了,这阵的名字应该是天地云门阵。首先,天有八风,可以用九宫八风之法破之,这同医理是一致的,黄帝内经上说八方之风各有虚实,实风主生,虚风主杀。今天是五月初四,时令近芒种,北斗指丙,应该是从南方吹来的景风。军中的祭风幡迎向南可破解风阵。”
“将军,我们一直向北行,为什么这次要向南?”猴子诧异道。
去病不语,依旧是澹定的微笑——这就是所谓的虚实之术,入阵之前的向北没有错,入阵之后的向南也没有错。阵是幻境,也许就像是回廊一般,盘旋而上,达到终点。难道,退一步海阔天空也与这有关吗?或者,这就是柔能克刚的道理,凡事不要总是争着向前,退让的人未必就是弱者。
可是,方向又要怎么确定呢?
垂首沉吟,忽然他的眼神一亮,腰间适才黯淡的环佩此时竟笼罩了一层光,光慢慢的聚成一束,向一个方向指去。这是霁韵随身的环佩,那道光竟然是从龙眼中射出的,那条龙终于睁开了眼睛,锐利又有咄咄逼人的霸气。
“指南石!”去病愣住了,“传说是黄帝请天女创制的,竟然被我得了!”正在迟疑,却见阵中的云居然渐渐散开了。
“猴子,快去安排风幡。”去病忙高呼道,“还有,让将士们整装,准备出发!”
猴子忙去安排,去病忽又叫住他,伸手把那枚翔凤递了出去:“把它系在风幡上。记得,别弄坏了,用完了还我!”
去病淡淡的笑着,既然风与时令有关,那么这八卦恐怕也不是一般的八卦阵法,不过……此次如有神助——南方正是乾卦,乾主天,主生。
去病仰天大笑,苍天啊,感谢你成我大业。不过这次,恐怕我真的要用战斧了! 一跃上马,声音高昂,容光焕发。振臂一呼,万人呼应。他把银斧斜挂在马鞍上,回身粲然一笑,依旧文雅飘逸,高呼一声:“各位,千万注意,出阵可能就有大敌!预备迎敌!”他目光清澈,像是潺潺流动的水,一阵景风吹来,淡绿的衣衫飘扬,发丝随之飞舞。
风慢慢停了,衣服垂下,他抬头望着天空。天开了,云散了,竟是一望晴空。在天边,却有一朵紫云缓缓滑过,带着留恋,带着不舍,凝在祁连山上空。他目不转睛的望着那片云,微微一笑——
霁韵,我都知道,谢谢你!
马鞭一扬,向南奔去。
过了很久,正北边隐隐传来金戈相击声和震天的喊声,一道火箭破空而出,迅疾升腾,在午后骄阳的映照下,把整个大漠燃着了。一彪人马黑压压的仿佛从地下涌出,转眼间如铁流般倾泻下来弥散开去,浩荡的骑兵旋风般从眼前掠过,带着呼啸奔腾,向北冲去。
漫卷的红旗上,硕大的“汉”字夺目逼人,随着队伍的疾行而猎猎作响。一道清风般的绿色划过,绿衫上已是斑斑点点的血红,但仍有绿色的清新与干净。一剑挥过,流光溢彩,大漠中的圆月弯刀立时纷纷坠地。
铿锵相击,剑戟铮鸣。
当夕阳挂在天边的时候,战场上又恢复了宁谧。绿衫男子立马高岗,静静地注视着布满死尸的疆场。伸手抽出腰间佩剑,小心奕奕的擦拭着,平静地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而那拭剑的丝帛上竟然没有血痕,洁白如新。
秋莲盈光,天下最快的剑;而那用剑的人,应该有世间最玄妙的剑法。可是任何人都看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招术,只能看到银光一闪而已。死在这样的剑下,是不是一种幸福呢?毫无知觉,甚至是带着笑容——
忽然,他的微笑凝在脸上,怔怔的看着腰间的龙佩,它——竟然裂开了一条缝。
蓦然回首,天上的紫云忽然弥散了,悠悠然向祁连山中落下。他颀长的身子颤抖了一下,飞身上马,向祁连山奔去,只留下一阵风,带着淡淡树木清香的林间清风。
祁连山中,积雪终年不化,山外骄阳如火,山中却瑞雪纷纷,细细密密的雪花飘下,迷漫了整个天空。漫天飞絮,似零乱凋谢的梨花,更增添几多离愁,几许清恨。
山中有一小溪,任是这般天寒,仍没有结冰,潺潺涓涓,流淌而出,夹岸梅花繁盛,压满溪上。那雪一般的梅花啊,分不清是雪落梅上,还是梅映雪中,依稀迷蒙摇曳风中……
梅下一个少女,白衣胜雪,肤如凝脂,静静地坐在溪边白石上。手颤颤的拈着一枝白梅,望着溪对岸的梅林。没有回身,只是轻轻的道:“摩翼,这么快就回来了,他胜了,对不对?”微微叹气,“我知道他一定可以的,比起上次千里奔袭,这次的深远迂回更胜一筹,可惜我看不到了。”垂首把玩梅枝,片片花瓣从指尖落下,袅袅的飘到水中,打一个旋儿,荡起小小的涟漪,随水逝去。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的站着,霁韵微微笑了:“你生我的气了?我知道我本来不该唱歌的,本来是应该跳舞驱云的,可是,我法力不够,就是唱歌也竟会变成这样。摩翼,你说我是不是很笨?不过,告诉你个秘密,我真的会跳舞,等到下次,我一定跳给你们看。”她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如果真的有下次就好了,我只怕……”
“你真……”摩翼声音嘶哑,甚至有一种绝望,“你为什么要这样?这样对你和他有什么好处?”
霁韵慢慢回身,目光澄澈,幽幽一叹:“不要说了,摩翼,我别无选择。对了,有一件事问你——人死了变成鬼,鬼死了变成聻,那么神死了,又会变成什么呢?”声音还是优雅韵致,但却是冷冷的。
“我不知道。”摩翼垂首,美的有些妖魅的面庞笼罩着一层氤氲的忧郁,“你知道有这样的后果,为什么还要不顾一切?一个法力正常的神如果擅入天地云门,都会魂飞魄散,更何况你?”
“一个法力正常的神,是不会面临我这样的选择的。”霁韵淡淡的笑着,“在那一刻,我什么都忘了,就想帮他。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马上看出那是天地云门的?或者,是他看出了阵的玄机,然后我看到了他的心。摩翼,这种感觉你懂吗?”她的笑容很美,但此时却让人心痛,风扬起,她的发丝飞了起来,一丝丝一缕缕,漂浮在空中。
摩翼忽然呆住了,怔怔的看着她的发——她的发慢慢的变白了,由黑到灰,由灰变白,雪白得发出银色的光泽。她还是笑吟吟的看着他,苍白却又坦然。“为什么,你的发……”他怔怔的。
“白了,”霁韵微微一笑,“你在佛界,到处都是一片金黄,可是你知道世间最绚烂的颜色是什么吗?是白色,绚烂至极的归宿就是化一切繁复于平淡。白,是修仙者修炼的最高境界,是臻于极的修为。可惜,菩萨说,我做不到,因为我总是有一关堪不破。我现在明白了。”
堪不破也不想堪破的就是情关啊!摩翼,你是不知道织布是怎么回事的,我见过最美丽的布就是白色的。那是一匹素白的织锦,淡淡的银色流华,没有任何的色彩与花纹。但是经过七漂七洗以后,原本纯然无色的织锦,会露出繁复多样的色泽与艰复精美的花纹,那是以素色纩为经,上千种彩色丝作纬,提织而成的。
褪尽繁华,是要经过洗练的啊!我不能达到神的最高境界,但是,我明白,我对倚松的爱却可以化为最最平淡素雅的白色。能够如此,我知足,死亦无憾。
“你跟我走,我求佛祖救你!”摩翼伸手想拉起霁韵,却被她的眼神拦住了。那种绝决的眼神啊,傲然依旧。
“不要为我做任何事,你只能害了自己,我也会去的更快!”侧身望着溪上的梅花,“魂飞魄散的惩罚是任何神都救不了的,只有,只有一法……可是,那已经是传说了。我不奢望还能渡过这一劫。”她慢慢抚弄落下的一缕白发,发丝缠在指上,打了几个螺旋,松松的坠下。
“我知道,”摩翼急得跳了起来,“那我带你去见倚松,你是为了他才这样的,他不能坐视不管。也许,他会有办法!”
“不要!”霁韵忽然唤道,“我不要见他,不要!”她瑟缩着向后退去,“他只是一个凡人,怎么能救我?况且,我现在这样,已经不是他原来的那个清扬婉兮的美人了,何必打破我在他心中的完美?我不想让他以后记起我的时候,想到的是一个憔悴消瘦的我。我不见他,别逼我,好吗?”她垂下头,无力的抽泣着。
“霁韵,你还是这样,我不信倚松是因为你的美貌才喜欢你。”摩翼无奈的摇头,“他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
霁韵点点头,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从眼帘中滑落:“其实,魂飞魄散是我必然的结局,摩翼。如果他真的不能破阵,我也会这样随他而去,因为,我不能忍受爱人离开身边的痛苦,与其是行尸走肉的苟且活着,不如追随他而去。”
“那么,我就能忍受这种痛苦吗?”忽然传来了去病轻柔文雅的声音,但此时此刻,声音却很颤抖。
霁韵慢慢睁开眼睛,去病青衣飘飘,静静地站在面前。眼神依然淡然,但是那种淡然却是极度伤痛后的摧悲。
“你……还是来了。”霁韵微微的向他一笑,苍白,苍白得像是祁连山中终年不化的积雪。
“霁韵,你太残忍,怎么能这样离开我。”去病走到她面前,牵起她冰凉的手,把她拥入怀中,也慢慢的闭上了眼睛——霁韵,你是说,失去了最爱的人,会心如死灰,形同枯槁。这个道理我也懂。
“可是,我欺骗了你,你甚至不知道我的身份……”霁韵轻轻的说,却被去病打断了:“身份——很重要吗?”
“你不在乎我们不是一样的吗?”霁韵微微的颤抖。
去病摇摇头,唇角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霁韵,不管你是人,是鬼,还是神仙、妖魔,在我眼中、心中你都是我的霁韵,一个我爱的女子,我要共度一生的女子。知道吗?”他俯身托起霁韵的脸庞,凝视着她的眼睛,温柔的低语:“霁韵,是我的妻子,我永远的妻子。”
霁韵无力的向他一笑,凄美而又灿烂:“我知道,我都知道。”
忽然,她被去病抱了起来,斜靠在他肩上,霁韵向他酡然一笑:“我们去看落日,对不对?”去病点点头,抱着她轻柔的身躯缓缓向山外走去……
祁连山下,已接近日落时分,火球一样的太阳从上空慢慢西沉,像一团巨大的火焰,在即将燃成灰烬的时候发出最耀眼的光彩。天空上,落日附近的云霞也似被染红了一样,一直向东铺来。
去病拥着霁韵,坐在高岗上,长袖扬起,衣袂飘飞,残阳如血,染红了整个大漠。
霁韵侧身靠在去病肩上,轻轻抚弄鬓角的发丝,望着前方的落日。日光暖暖的洒在他们身上,她有些慵懒的道:“我终于看到大漠的落日了,真的很美。倚松,我满足了。”
去病紧紧的揽着她的肩,轻轻的问:“霁韵,我要到哪里去找你,你知道吗?”他的眼神依旧淡淡的,凝望着远处的斜阳。
“可能,是在天上。我听说,人死了以后,魂会在生前住的地方徘徊。如果神也是这样的话,那么我应该是在天上到处游荡吧,毕竟,我是九天巡行天女啊!”霁韵痴痴的道。
“天——那太大了。”去病微微叹息,“霁韵,我记得你说我是个风一样的人,可是我不能御风而行。如果我真的能飞,只要能触及你的霓裳,我也愿意。”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霁韵啊,你在九天遨游,那缥缈如海市蜃楼的九重天外,我知道你一定很寂寞,我要怎样才能来到你身边?河水虽然湍急,但是仍可以逆流而上,上下求之,可是,我要面对的是苍茫的青天啊!
“那么,我们就定一个地方,我在那里等你,好不好?”霁韵舒服的靠在他身上,闭上了眼睛,“我的封号是碧霞元君,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封号,也从来没有去过泰山极顶的碧霞元君祠,即使是上次我到了泰山脚下,也没有上去。你说我是不是很懒?”
“那我也很懒,所以爱上你以后就懒得变心。”去病笑着吻霁韵的发,“那么我们就在泰山顶上相见,记住了吗?不见到我,你绝对不能离开。”
“好,我就在皥天等你。”霁韵慢慢的点头,“也许,我们会在那里重生。倚松,你知道吗?有一种鸟,叫做凤凰,雍容华贵。一生灿烂辉煌,五百年轮回,临死的时候衔香木堆砌成山,引火自焚,而又从火焰中得以重生,色彩鲜美更胜以往。这叫做涅槃。你说,我们会涅槃吗?”
凤凰,那好像是传说中风族的护法吧,风族占据的领土据说就是在泰山一带,那么我们在泰山相遇后,会涅槃吗?
去病微微笑着,望着远处,在山的那边,来来往往的人正在收拾死尸死马,这些人死了,会重生吗?不知道啊,但是——
“霁韵,我不要重生,那样我们都会忘了彼此,还要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对方。如果我找不到你,或者你又爱上了别人,我该怎么办?我很贪心,我想要永生。我听说也是在泰山,长满了一种树,叫做银杏。东方先生说,那种树可以浴火不死,我们也不死,好吗?”
他紧紧的抱住霁韵,霁韵偎在他温暖的怀中,泪水夺眶而出——
不死的银杏是很美,可是我真的等不到了。倚松,你知道吗?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明天早晨的第一缕阳光就是终结我性命的利刃。我不奢求不死,你知道吗,我现在只有一个希望——如果可以选择,我希望我破碎的魂魄能常萦绕在你身边,陪你到天涯海角。
远远的,传来了匈奴人的歌声:“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令我六畜不蕃息。”
霁韵抬头,痴痴的问道:“倚松,焉支是什么?我从来没有用过,但是我知道人间的女子都喜欢它。”
“胭脂——”去病笑了,“是焉支山上产的一种土,用水化开以后就可以涂在唇上,敷在颊上,这样就不会显得太苍白。其实,”他略略停顿,“我一直想亲手为你涂上胭脂,你知道吗?”
“那么,”霁韵侧身望着他,“现在也不晚啊!”
夕阳渐渐的向下沉,大漠像烧着了一样,火焰翻滚着,蒸腾着。
摩翼带来了焉支山上的土和祁连山中的雪水,土落在雪中,土慢慢的溶化了,雪也慢慢的融化了,化成比血还红,比火还艳的胭脂。
红红的胭脂,轻轻的涂在我妻的唇上,点缀出淡淡樱红;艳艳的胭脂,慢慢的敷在我妻的颊上,晕染成浅浅桃红。
去病凝神为霁韵画着红妆,很仔细,很用心,也很熟练,仿佛他已经做过很多次,很多次。
霁韵,真的想一辈子为你轻点绛唇,慢拢红妆,真的想一辈子就守在你身边听你弹琴,看你读书,真的想一辈子保护你,爱惜你。可是,上天能否再给我一次机会呢?
霁韵慢慢的回身一笑,那一刹那,她美丽的不可方物,流波盈盈,明艳动人。轻轻向去病一拜,悄声道:“倚松,谢谢你。”眼帘垂下,面色酡红,竟分不清是夕阳映红、胭脂染红,还是情意灼红,斜倚在去病怀里,柔柔的道:“我还有几句话要对你说,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垂首摆弄衣带,“清角,摩翼为我们带来了,你为我弹铙歌的第三首好吗?我唱给你听。”衣带在她手指上打了几个结,很漂亮的花纹,小巧玲珑。
去病先是一怔,忽然笑了起来:“真的弹了,你可不要后悔。”轻拢丝弦,手指轮动,清亮泠然的琴音弥漫整个大漠。霁韵倚在他肩上,启口而歌: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首古老的情歌,传唱了两千多年,见证了多少至死不渝的爱情,此时唱来,却另有一番味道——
如果上天真的要拆散我们,就让整个六界化为乌有吧!纵使六道轮回不再,天地万物消逝,我们也会永远相伴,永远不分开。
曲意缠绵,歌声宛转。松开冰弦,去病凝望着身边的女孩,伸手牵过她的衣带,慢慢的解开带上的结,却又取过自己的衣带,两根衣带交汇,打成一个紧紧的结,淡淡的绿色衬着淡淡的紫色,就像一朵紫蝴蝶落在树叶上,很美很美。
霁韵笑着看着去病,轻轻的问:“从此以后,我是你的妻了,对不对?”去病点头,俯身深深的吻上了霁韵的唇,这一刻,落日的余晖从天边散尽,最后一缕烟霞将整个大漠映的通红。霁韵慢慢闭上了眼睛,一滴泪水滑落面颊……
霁韵——
去病慢慢的离开霁韵的唇,她的唇还有一丝丝的温暖,但是她的身子却在慢慢冰冷。
“霁韵——”去病无力的闭上眼睛,“你不要这样残忍——”
他抱着霁韵起身,一步步的向前走着,移动沉重的双腿,夕阳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身影,愈加显得他修长的身躯孤独、无助与绝望。
很久,很久,当太阳的最后一缕金光消逝在天边的时候,当月亮的第一抹银辉穿破穹宇的时候,东边天空明晃晃的现出五颗闪亮的星辰。日月同辉,五星连珠,旷世难遇的奇景,梦寐以求的吉兆。
那一刻,他猛然从噩梦中惊醒,停住步,抬起头,却发现头顶原来是一片黑色的天空,黑洞洞的,世间万物都已经化作混沌,仿佛进入了鬼蜮般的世界。什么奇景,什么吉兆,在他眼中无非是一场虚无。
虚无,是的。一场梦,醒了;而另一场梦,又这样开始了。但是,这又会是怎样的梦呢?
两千多年了啊——
那一刻,整整齐齐束在头上的发自己松开了,垂落身后;两侧各有几缕编成细细的发辫,散布其中;而那发丝竟变成了极淡极淡的浅绿,远远看去却像是白色,洋溢着春的气息的白色。他的绿衫也褪去了征战的烟尘,变得干净而又雍容。风扬起他的衫,舞动他的发,他慢慢闭上眼睛,额上隐隐约约露出一个淡绿色的花纹,像是一簇正待舒展的绿叶,映衬着他俊秀温和的面颊,有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风慢慢停了,宽大的衣服垂下,他抬头望着天上,眼眸中竟明晃晃的。泪水悄悄的滑下,无声无息。
身后忽然传来了脚步声,一个粗犷的声音响了起来,很低但是有力:“少主,您的封印终于打开了,我们等这一天已经两千多年了。”九个壮硕的汉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说话的是一个白衣人。
他没有回头,依旧是温和的一笑:“是郁狩吗?你们都来了?不过,你们说的不对,我的封印只不过是自己的心结而已,更何况我还和以前一样吗?两千年了,太久了——”
“少主,我们都等您发话呢!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就差您一句话了。”
“是一样吗?两千年,能改变的东西很多,可是人的心意是改变不了的。”他叹息,凝望怀中仿佛睡着了的少女,她依旧明艳,就像当年初次相遇。
霁韵啊,我可以在泰山之巅枯坐千年,可以抛开一切杂念,但是你淡淡的紫衣,扬起的裙带,飘扬的发丝,还有你腰间的环佩叮咚,却常常来到我梦中。你在跳舞,你的眼里没有我,也没有任何人,只有你自己的舞姿。灵动的像天上的云,自由自在,永远不受约束,翱翔九天。蓦然回首,那抹傲然的微笑,有些凄婉的眼神,在瞬间把我冰冷的心融化。我知道,那一刻以后,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
很久了,久得可以让一切恩怨争夺烟消云散,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千载若风,功名尘土。但是,我忘不了那个春日,那句戏言——我要与你琴瑟齐鸣。
琴瑟齐鸣,我们不知道,那句话在现在竟然有了这么深的含义。一语成谶,清角依旧,散羽何处?
不过,霁韵,别害怕,从此以后,不管有多难,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男子回身向众人一笑:“你们要我做的,我会做;但是我还要做一件事,你们莫拦我!”声音轻轻的,就像微风拂过山谷。他颀长的身子颤抖了一下,身影立即消失,只留下一阵风,带着淡淡树木清香的林间清风。
郁狩摇摇头,自言自语道:“真是孽啊,难怪当年夷姜说过:‘超超神明,返返冥无。来往千载,为……’”
身后一个红发红衣的朱丹猛地打断了他:“郁狩,莫泄天机。我们惟少主命是从就是,言多有失!”
东岳泰山,依旧是绿树成荫,溪水淙淙。一阵风吹过,扬起片片像雪花的细小的球果,这是白皮松的花,一千年一开,却只开一天。花儿开了,转眼就凋落;人也是如此,尘世间匆匆几十载寒暑,最最美好的东西就在倏忽间闪过,可能还没有察觉,就已经失去,毫不回头。可是,花儿谢了,还会再开,人呢?还有机会吗?
绿衣男子坐在水边银杏树下,紧紧的揽着霁韵冰凉的身体,眼神淡漠而又绝望——
我眼睁睁的看你离开,却无力握住你冰凉的手,任你消失在我身边;如今,我不会了,哪怕你恨我,我都不在乎,只要你还能临风起舞,我就算魂飞魄散也心甘情愿。
遥遥的仿佛有人在歌唱,像是春日水边,春花烂漫,春柳摇曳——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琴瑟易求,佳人安在?
我们本来可以琴瑟齐鸣的,但是我却失去了你,就在我发现自己可以为了爱你而放弃自己多年的信念,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我的心意,还没有牵着你的手共饮合卺酒。你穿着新娘的红裙,我为你弹奏着清角,那一刻,仿佛就在眼前。翩翩起舞,你的裙裾就像天上的流云;清角如诉,我的琴音如同山间的流水。那是承云,云门大卷的绝顶舞姿,是你我共同完成的乐舞,绚烂的像天边的霓虹。
你淡淡的笑:“让我再跳一次舞吧,最后一次,跳完了我就是你的妻了。”
你跳了,还是那么的美丽,回眸一笑,无限情意浓浓。可是,就在最后一个乐音停止的时候,你倒下了,还是浅笑着,你最后的凄美我永远忘不了,你最后的话语我也忘不了——
我知道,你不仅仅是为了我一人而活着;我也知道,你如果不能实现你自己的抱负就永远不会快活。所以,我选择离开,因为我不能漠视将要发生的事情出现。我会嫁给你,你也可以完成你想要完成的,只要——只要你能舒心。
霁韵,你就这样离开,永远的离开我,带着你的骄傲,带着你的尊贵,也带着你对我的爱离开。
但是,你为什么不听我解释,你以为我真的要做你心里想的那些事吗?
所以我也选择离开,离开那个喧嚣的地方,带着你,我的妻,远远的离开。
来到这里,我知道,我们不会分开,因为——
天地为媒,日月为证,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可是,为什么命运还要捉弄我们,为什么不让我们孤寂的灵魂长相斯守?
当我终于明白了的时候,你却又一次离开了我,又是以同样的方式。你真的以为这样就可以成全我吗?
你错了,霁韵,这一次,我不会退缩。
他双手在胸前作法印状,一道青气慢慢在他胸前会聚,穿过法印,逼入霁韵的额。霁韵在迷蒙中□□了一声,仿佛有无限的痛苦,但是很快睡了过去,唇角露出浅浅的笑意。她的头发慢慢变成栗色,长长的垂在肩上,身上的白衣顷刻间化为红色,绚烂如凤凰的红色。林间树木清芬的淡淡气息充盈在整个泰山,氤氲着千年的离愁。男子淡然的眼眸含着笑意,却又几分悲凉。他慢慢揽住霁韵,无力的坐下,靠在一棵银杏树上,一片银杏叶飘飘落在他肩上,他还是淡淡的笑着,没有说话。绿衣翩翩,长发飞舞,落花无言,人静如玉。
“你为什么这样?”忽然传来了男子尖利的声音,一团黄色的烟雾从空中飘下,摩翼鬼魅的容颜渐渐变得清晰,“你把你的元神给了她,然后你魂飞魄散,对不对?”
“你我都知道那是唯一能救她的办法。”绿衣男子倚着银杏,闭着眼睛道。他的面容十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你以为你这样她就会快乐吗?”摩翼的眼睛闪出一道寒光,“就像你说的,她用自己的性命成全你,你不会开心,那么以心度心,她又当如何?我本来以为玄臻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也不过如此。”
“我是个自私的人,”玄臻淡淡的说,“我害怕伤心。可是,摩翼,你莫忘了,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摩翼诡异的笑了:“如果可以让你不死,但是要恢复到不能解开封印的倚松,你愿意吗?”
玄臻慢慢的睁开眼睛,浅笑道:“你知道的,摩翼。我想,你不会平白无故的来到这里,更不会屈尊做我的朋友。所谓佛法无边,你的意思,是这样吗?”
摩翼嗤的笑了:“你又错了,佛法只能治标,真正治本的是你自己。我听说当年的玄臻可是名医啊!”
“名医又有什么用,连自己最爱的女子都治不好,不过是一场徒劳罢了。”玄臻有些感慨,“说说看,你要怎么帮我。”
摩翼笑了:“你知道的。这可是你自己当年留下的啊!不过,接下来的事要由倚松做了,他可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好不容易解开的封印,就这样再尘封吗?”
“也许,现在还没到解开封印的时机,或者,现在的我只是应某种呼唤前来,事情办完,我就要走了。”玄臻微微笑着,“摩翼,其实有的事情,还是忘了的好,就像倚松,他要洒脱的多……”
忽然,一道金光闪过,摩翼胸前的明珠闪闪发亮,迅速的旋转;接着一道银光向下压来,笼罩了玄臻全身,似雾似霜。金光和银光交汇,化作一团迷雾。很久很久,迷雾消失了,银杏树下空无一人。只有一片银杏叶飘飘落下。
天亮了,祁连山下的临时行营中,霁韵慢慢睁开了眼睛。大帐温暖如春,她头发还是栗色的,却着白衣,身上盖着貂裘,整个人伏在去病的怀里。他在睡梦中,俊逸的面庞上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笑容,入鬓的剑眉舒展着,而他的手紧紧的揽住了霁韵的腰。
霁韵静静地偎在他温暖的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脸不由得红了。忽听耳畔去病轻唤:“醒了,不多睡会儿?”
她羞涩的离开他的怀抱,起身垂首:“我……没有事了吗?我记得你为我化妆,还……”她的声音变得很轻,“还吻了我。”去病从后面抱住她,低声道:“霁韵,怎么忘了,你已经是我的妻了。”
“那我们真的没有事了?你是不是做了什么牺牲才救的我,告诉我?”霁韵焦急的回身凝视他的眼睛。
去病微微的笑了:“我也不知道,当时你昏过去,我心乱如麻,一心只想救你,只要能救你,用我的命换都可以。后来不知怎么,我竟也昏过去了,还是摩翼把我们送回来的。他说,你身上的天谴解除了。”
“真的!那我们要谢谢摩翼了。”霁韵的眼睛闪动着兴奋的光,“感谢天地,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去病把她拉入怀中,轻轻的拍着她的背,像是抚爱妹妹一样:“可是我更感谢我们自己。霍去病是从来不靠天地的。”略一停顿,“我们回长安,让皇上和舅舅为我们主婚。我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霍去病的妻子,好吗?”轻轻吻她的发,忽低声道:“霁韵,我喜欢你头发现在的颜色,在太阳下一定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