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六 长河孤烟(1 / 1)
六长河孤烟
元狩二年夏,刘彻的圣旨是这样写的:“骠骑将军逾居延,遂过小月氏,攻祁连山,得酋涂王,以众降者二千五百人,斩首虏三万二百级,获五王,五王母,单于阏氏、王子五十九人,相国、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师减什三,益封去病五千户。”
只不过寥寥九十四个字,可是,事实却比圣旨上写的惨烈的多。
祁连山下,已是夜半时分,月不甚明,但白沙皑皑,像雪一样,映的天空发白,却像是清晨一般。静悄悄的,没有风吹草动,去病率领的大军去铃衔枚,急急行军。人马已乏,大汗直流,刚刚留下却即刻化为寒霜,冻结在身上。
大漠五月,正是多变之时,白天热的令人口干舌燥,但夜间却苦寒若冬。
去病按住腰间的剑,抬头看看天色,低声对猴子道:“让前队加快速度,务要在天明之前越过祁连山。”
猴子领命去了,去病变得沉默了。这次出兵,实在太不顺了。他得到消息,因为李广求功心切,率四千人先行,结果不但和张骞失去联络,而且还中了匈奴的埋伏,苦战两日不能逃脱。后来多亏张骞赶到,救了李广,却损兵折将。出右北平的两路一万四千大军仅仅留下不足三千人,退守散关。而同自己一起出兵的公孙敖也不幸走失,祁连会师成为泡影,本以为是要让公孙敖等自己,不想却是自己等了他三天。
军情紧急,七月大漠就要入冬,八月又是瑞雪纷纷,届时必须收兵。如果那样,无疑是给匈奴一个喘息的机会,春日战果几乎全失,边关会愈加不宁。所以,无论如何也要趁势追击,绝不能就这样放弃。
忽然,传来了猴子焦急的声音:“将军,前面没路了。怎么办!”
“大军既出,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还用问吗!”去病冷冷喝道。
“不是,”猴子指着前方道,“无论向哪儿走,路都是一样的……”话音未落,忽然一阵狂风呼啸而至,风无定向,分不清东西南北,夹着大漠的碎石扬沙,劈头盖脸的扑向大军。
“快卧倒!”去病忙喊,自己也伏在马背上。风太大了,他的声音虽响,却被风全然湮没。
过了好一会儿,风忽地止住,四周又被一阵烟雾弥漫了,白雾茫茫,直压下来。雾气向海浪一样翻滚着,卷了一阵,升上天空。接着几声雷电,一切又恢复了寂静。
去病慢慢支起身子,队伍略略有些骚动,但迅速恢复了秩序。他抬头四望,周围静悄悄的,的确没有了方向,天上原先的残星都不见了,伸手取出指南针,却见指针一圈一圈的自己转着,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心中不由得一惊,这是什么地方?难道,他们误入什么幻境了。忽然,猴子又叫道:“将军,在前面有一个石碑,快来看看!”
那是一道断碑,上面是一些奇怪的画符,像是文字,但辨识不出,而且不完全。看来是经历的年代久远,以至于残破碎裂。去病在宫中长大,古书读的不少,凝神喃喃道:“离苍之境,上古九黎族的天之屏障。难怪。”他一向沉稳,就算心急如焚,也是娓娓道来,不急不燥。
离苍之境是当年蚩尤的领地,而九黎族正是蚩尤的部族,蚩尤就是九黎之王。传说,蚩尤当年为了抵抗黄帝的进攻于祁连山下设立幻阵,并由黄帝破解并封印。如今突然出现,又有什么玄机呢?
去病默默沉吟,目光越来越坚定。微微一笑,像是对猴子他们说,又像是自语:“既然当时可以破阵,那么今日就一定也可以,而且是必须破阵!只要破阵才可以攻到匈奴后方,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他忽拔箭一挥,秋莲盈光,如莲似月,啪的一闪,就听到咯嚓嚓石裂之声。那块碑竟碎成几段,扑的一团火球从石碑中跃起,升至半空,分成无数火花,向四周散去。猴子等众人无不骇然。只见南面天上忽一道银弧滑过天际,像一颗流星,幻化出美丽的光芒。银弧向石碑之基劈去,轰的一声巨响,石碑下竟出现一个大洞。
去病淡淡一笑,俯身向下,伸手取出洞中的东西——
一柄纯银的战斧,但不是兵器,上面雕花精致,应该是象征大将权力和身份的礼器。再仔细看时,去病呆住了,斧钺上的花纹竟然是匈奴祭天金人的头像!
“将军,这个斧子很怪啊!”猴子先叫了起来,“难道匈奴的祭天金人是真的?那么匈奴还真是蚩尤的后代了。”
去病点头道:“是很怪,古时的战斧一般用自己的祖先作为护佑。黄帝是蚩尤的敌人,而匈奴是蚩尤的后人,匈奴以祖先的敌人斧钺上的神像为护佑,不合情理。但如果这真的是九黎的护佑神,黄帝也不可能用它作为自己斧钺上的神祉,这又是一处不合情理。”他素来心思缜密,条分缕析,清清楚楚。但是此事的确蹊跷,任是聪明细致如去病,也猜不出来。
猴子开始挠头:“这怎么办啊,将军?”
去病却洒脱的笑道:“算了,管今人的事都忙不过来呢,哪有闲工夫管古人的事!既然黄帝用斧钺封住阵,说明当年破阵与这斧钺有关。来吧,我们先把现在知道的阵式列出来试试!”斧钺轻轻一挥,却见斧上一物落下,叮咚坠地,极为清澈。
那是一个弯弯的玉钩样的东西,本来悬在斧柄上,天长日久,系绳腐朽,斧钺轻轻的摇动竟可以让它落下。
去病俯身捡起,细细的打量。钩子很细,弯弯翘起,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虽雕琢的粗糙,却极为传神。凤凰傲视群鸟的高贵栩栩如生,那是一只高贵的凤凰,但是,它却不令人讨厌,眼眸间流露出的竟是温雅和体贴。贵而不骄,冷而不绝,利而不狠。
“这是什么?”猴子好奇的问道。
去病只是随便瞟了一眼,信口道:“是上古舞师身上的配饰。古时雅乐中的文舞必须持笙箫和凤羽,这个配饰是一对,一龙一凤,龙悬于笙箫上,凤钩住凤羽……”
“啊,黄帝怎么也喜欢舞女在一起啊!”猴子惊道,但立即发现失言,垂首不语。骠骑将军的姨母也是舞女出身啊!
去病倒是没有生气,无奈的苦笑道:“猴子,你这是替古人操心呐!可惜,大错特错!”他忽有些俏皮的神情,“上古的舞师不是平常人,权力也不是一般人能比拟的。通常是部族中地位最高的未婚女子承担,参与祭祀,有绝地通天的能力。你说,黄帝能和他的女儿在一起吗?”
猴子笑了起来:“哦,我知道了,就是书上说的:‘国之大事,祀与戎也。’知道了,这个斧钺的主人一定不是黄帝,而是一个将军。将军和舞师公主,倒是不错的一对啊!”
去病摇摇头:“那时候不叫公主,如果真的是轩辕族的话,那么就是轩辕氏,姓公孙的女孩,如果要是长女的话,外人就应该称她为伯姬了。” 说着心中不由得一热,握住腰间挂着的龙佩潜龙——
我的霁韵不也会像那位伯姬一样把随身之物系在最亲近的人身上。如果当时的将军因此而成功,那么今天,霁韵啊,你也保佑我成功吧!这个配饰,从文字看叫做翔凤,而且又有轩辕族的族徽,如果真的是轩辕族的伯姬佩戴,那现在配得上它的人只有你,霁韵。
古书上说,黄帝只有一个女儿,她雅擅歌舞,作云门大卷,似万里长空的浮云,一时间惊骇世人。
慢慢握紧了翔凤,微微一笑,霁韵,你送我潜龙,那么我把这个翔凤送你,好吗?
(注:上古到先秦,男子称氏,女子称姓。如上面的公孙霁韵,因为黄帝一族为轩辕氏,但黄帝姓公孙——虽然有说姓姬的,但是史记上讲姓公孙——所以黄帝必须称轩辕,而他的女儿必须用姓公孙,不能用氏。顺便讲讲后面要出现的男主角:玄臻是炎帝的儿子,姓姜,但不能叫姜玄臻,他是神农氏,在炎帝死后,他也被人称为炎帝,又有官名为少皞。那就是后话了。)
此时此刻,萧关内却是另一番情景。邻近城墙的高台上,一连串的琴音滑落,像山间清泉,汩汩流淌。风儿吹过,传来霁韵清柔的歌声:
“月既明,西轩琴复清。清风拂云寒月夜,千秋万岁同一情。歌宛转,宛转凄以哀。愿为星与汉,光影共徘徊。悲且伤,参差泪成行。低红掩翠方无色,金徽玉轸为谁锵。歌宛转,宛转情复悲。愿为烟与雾,氛氲对容姿。”
歌声宛转,正如歌名一样——宛转歌,宛转心事,又有谁人知?
倚松啊,你走了很久了,还好吗?我知道你已经渡过了居延湖,也降伏了小月氏,现在应该到祁连山了吧!是不是快见到匈奴了,战事还顺利吗?
轻叹一声,琴音渐渐停歇,霁韵抚着琴弦,用绢轻轻擦拭——
倚松,你说你喜欢听我弹琴,这张琴就是你送给我的。你说你找了很久才找到可以真正懂得这张琴的人,而我可以替你保护它。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一定会爱护好它,可是我现在弹琴你听得到吗?这里每一声的都有你的笑声,清朗而高亢,像你射箭的时候,也像你纵马奔驰的时候。倚松,我……等你回来。
她慢慢滑过琴弦、龙池、焦尾,这是一架五弦古琴,全然是最古雅的琴式——神农式的琴身,漆成墨色的琴箱,琴尾却是一只朱砂点染的凤凰。形制很简单,但是干净整齐,每一斫,每一弦,每一笔都无不包含了制琴师的心血。看的出,制琴师是用整个心来制备这张琴的,也许,里面包含了一种难言的情愫和深沉的关怀。
清角——琴如其名,琴音清澈但不刺耳,温润若玉,轻柔似水,就像五音中的角声一样——其性属木,润泽万物,其音适中,位居五音之间。
忽然啪的一声,一根琴弦不动自断——是商弦!霁韵大惊,不由得站了起来,向外奔去!
“霁韵,你去哪儿?”迎面正遇到摩翼,他还是一副懒懒的样子,斜倚在门口,阳光照在他妖魅的容颜上,竟是美的逼人。霁韵并不理会,焦急的道:“摩翼,你让开,我要出去!”
“为什么?”摩翼毫不着急,慢慢的捋着金色的头发。
“你——”霁韵恨恨的瞪了他一眼,“弦断必有征兆,商弦主兵,在琴韵中对应于北,倚松一定有事!你快让我去找他!”说着就要向外跑。
“停!停!停!”摩翼一闪身挡在她面前,魔幻般的眼神射向霁韵,“你要跑着去吗?还是骑马去?”声音不大,但是霁韵却愣住了。摩翼又道:“你自从去病出征以后,练过几次功?一、二、三,超过三次吗?”他伸出三根手指在霁韵面前晃了晃,手指纤长但苍白,“还有,我教你的吐纳之法你念过吗?那可是佛家的密典啊,你就这样不屑一顾吗?”他做了个鬼脸,“留下,要不然,我告诉东方曼倩,让他向玉帝说说,好不好?”
霁韵不说话了,摩翼说的她都明白,现在除了乘云,别无他法。可是,自己最近真的没练过功,仙家的法力也是不进则退,现在恐怕真的不能去了。
可是,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啊!她垂首不语,忽然走到琴边,接好琴弦,坐下弹了起来。边弹边吟,悠悠绵绵,像是一道听不懂的咒语——
“西颢沆砀,秋气肃杀,含秀垂颖,续旧不废。奸伪不萌,妖孽伏息,隅辟越远,四貉咸服。”
摩翼开始没有留心,忽然大惊失色,冲到霁韵面前,一把扣住琴弦:“你疯了,这是自毁元神,你懂吗?”他一向闲适,却在此时大发雷霆。
霁韵淡淡的看着他,脸色忽然变得苍白无色,缓缓起身,门外天上竟已经笼罩过来一团白云,隐隐约约有一只巨大的老虎,正是西方神兽白虎!刚才霁韵吟的口诀正是召唤白虎的《西秋颢歌》。
白虎忽忽悠悠的落下来,扑的扬起一大片积雪,地面竟晃了几下。落地却是一个白衣青年男子,生得算不上英俊,但是极有气势。摩翼忙飞了起来,霁韵屹立不动,衣袖忽地飞起,像一朵紫花,飘在雪中间。
白虎施礼道:“主人,您找我啊?”声音高亢,像是电闪雷鸣。霁韵点点头,走到白虎身边,轻声道:“撼风,有劳了。”撼风没说话,只是忽忽的一转,化作本相。霁韵柔和的拂着他的背,欠身跃到白虎身上,向摩翼一笑:“摩翼,霁韵从来不奢求别人帮助,更不会坐以待毙。你不愿意做的事,我不会勉强。对不住了,我必须去找他!”说罢拍拍白虎,又是一阵光电闪过,白虎腾云向北而去。夜色中,渐渐化作一个小点,不见了。
摩翼叹息一声,霁韵刚才的笑容他记得清清楚楚,那不是笑,笑没有那么凄然,仿佛是在同他诀别。他摇摇头,身影忽地向北飞去,也弥散在空中。
萧关又恢复了寂静,墙头黑影中,却传来了两道模模糊糊的身影,看不真切,但可以朦朦胧胧的听到话语:
“主上,离苍之境此时开启正是绝妙之至,可以一举数得。主上真是英明神武,睿智天成啊!”
“这样的话你已经说了两千多年,一天一遍的话,也有一兆之数了。不烦吗?”
“是,主上,臣一定改。只是臣实在太佩服主上了,当年的离苍之境能打破,可是难得的巧合,如今凭借一个凡人,再加上没有法力的碧霞元君,是不可能做到的。”
“未必!你刚才可是都看到了,她已经失去了法力,但是却招来了白虎撼风,这要耗费一成的元神,减损五百年的道行。她不是不知道,既然敢这样做,就是下定了决心。有的时候,人要是下定了决心,就连神仙也无能为力啊!况且还有一个摩翼,就更不好办了。”
“主上放心,离苍之境可不容易破,就算碧霞元君用尽全部元神,魂飞魄散,万劫不复,也是破不了的。霍去病无非是个凡人,不可能像当年那样轻而易举的破阵。只是可惜了碧霞元君了。”
“孤何尝想这样,孤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她魂飞魄散,万劫不复。你给我去查,让霁韵下界到底是谁干的,孤要让他殉葬,诛他九族。”
“是,主上英明神武,睿智……呃,臣知罪……” 那人忽惊道,“主上,您怎么了,又头晕了吗?”
另一个人没有说话,而身影却渐渐消逝了。忽然月亮从黑暗中露出一角,悠悠传来一声长啸,声若鬼魅——
两千年了,你还是没变,灭我九族,好,我的九族不是早被你灭了吗?如果要灭的话,就连你自己的一同灭了吧!这一次,我赢定了!因为,这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