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三 苍云落雪(1 / 1)
三苍云落雪
刘彻元狩二年春,以冠军侯去病为骠骑将军,将万骑出陇西,历经五王国,过焉支山千有余里,与匈奴短兵相接,斩杀折兰王、卢胡王,生擒浑邪王子及相国、都尉,斩首八千九百余人,缴获休屠祭天金人。刘彻下诏增加封去病二千户食邑,特令东方朔赍诏携酒亲赴萧关和河西大营劳军。
长城以北,春来的晚,去的却早。中原已是绿树成荫,繁花遍野,但在大汉四大关塞之北关——萧关,依旧千里冰霜,瑞雪纷纷。萧关往北,黄河之滨,大河尚未解冻,河水仿佛是在奔腾中结成冰块,一霎那的波涛汹涌顷刻间凝固了,定在宽广的河床中。河畔岩上,霁韵斜坐观望,纤纤玉手伸出,小心的接住苍云间落下的皑皑白雪。
雪花在她手中非但不融,反而落了很多,她的头上身上也积满了雪。痴痴一笑,手中、身上、头上的雪片忽地扬起,向天空飞去。连同天上飘雪,围绕着她翩翩起舞。
“片雪疾风,原来就是这样的吗?”摩翼慵懒的飘在她身后的半空中,看着回旋的雪花发呆。
霁韵没有笑,淡淡的道:“这哪里是片雪疾风,只要有原来法力的一半,你就不会这么舒服了。片雪疾风一是快,二是狠,三是寒。无论哪一点都难以应付。”她叹息道:“可惜我现在只不过才有十成中的半成功力。”
“我知道,可是摩翼不懂主人是怎么回事?您不是应该在落伽山吗?”摩翼瞪着空洞的眼睛道。
“别叫我主人,我看你倒像是我的主人。虽然这一年来你帮我不少,但我知道,你早在六年前不远万里来到长安,并非闲来无事。不管你到底是谁,你现在是我的使役兽,却瞒得这么紧。不错,你会说是佛祖的差遣。我问你,是不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到底是为什么至少应该让我这个当事人明白才是。”霁韵的语调很平和,却无形中有一种压力。
“抱歉,主人,不是我带你来的。我也不是你的使役兽,只是要照顾你而已。你在泰山遇到东方曼倩,至于你怎么到的泰山,其中的原因我不知道。其实我不是佛祖的差遣,而是受人所托,但所托何事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六年前我的任务就是和人做朋友。我做到了,而且我的朋友很难得。”摩翼变得有点严肃。
霁韵也不说话了。她听摩翼讲过以前的事。六年前,初来人事的摩翼在长安城里飘飘荡荡,正好在卫府的后花园碰见去病在练剑。摩翼问他什么是朋友,记得去病是这么说的——
“所谓朋友,就是不计得失、不计利益、同甘共苦、生死相随的豪杰之人;就是言必信、诺必诚、行必果的信义之人;就是视金银如粪土、视珍馐为糟粕的轻财好施之人;就是扶危济困、悍勇无畏的侠义之人。”
就这样,十五岁的去病就和摩翼成为了朋友。豪爽、不羁,甚至有点传奇的味道。他,一个凡人,居然不怕神仙护法,毫不自卑,毫无畏惧的同摩翼交朋友。那份洒脱、不俗的见地、勇气、自信、坦率和真诚,岂能不令人动容。
她拿同样的问题问过去病,他也是这样回答的,末了却问她:“霁韵,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说有点矫情?”
矫情吗?自己这样问他,他只是笑笑,沉吟不语。
后来,他告诉她,真正的朋友并不是挂在嘴边上的,而是在心里的。朋友,不是要为他做一切事,而是要尊重、理解,在最危险的时候帮助他。默默为他做很多,却从来不让他知道。才可以算得上朋友。
她不懂,因为她是神女,是天上地位仅次于王母的得道女仙——碧霞元君。来到人间,是她始料不及的。按人间的时间算来,一年多前,天界忽然大乱,不知来历姓名的魔王横冲直撞,它口里一直喊着一个字——恨!
天将莫能抵挡,偏偏那时候她正因真气轮回而闭关。分心抵挡却元神大伤,以至于全部法力丧失。迷蒙中,她来到了东岳山脚;却又一次迷蒙的被朱雀带到了金帜山。
于是乎,她莫名其妙的来到了人间,唯一认识的旧友就是朱雀璟玥和可以沟通六界的御风使东方朔。为了方便,她认东方朔为义父,改名仇晔,字霁韵。仇晔是因为她生于正月初七,就是人日;又是九天巡行的天女,至于华,却是她的一个秘密,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的秘密。听东方朔讲,她要用至少三年的时间才能恢复全部的功力。
三年,在天上只不过是短短的三天,而在人间却是三度花开花落。
东方朔说,天界以为她去了南海落伽山,所有的神仙都这样想,口径居然出奇的统一。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她想不明白,只盼着早日恢复飞升之术,然后立即重返天庭,至于其它的功力,慢慢再说吧!
但在人间,她看到了许多天上看不到的东西。春风和蔼,夏雨急骤,秋霜萧瑟,冬雪纷飞。在天上,那不过是风神电母龙王雷公们的小法术,但却给人间带来了如此生气昂然。就连这小小的六瓣雪花,不也是天神给人间的礼物,造化赐予的奇迹吗?
不错,天上是很美,永远不凋谢的鲜花,永远洋溢着歌舞的灵霄宝殿,永远雍雍穆穆的神仙,但是太清淡,太无情,太冷漠。神仙不知道朋友二字的含义,他们做事的原则就是那一成不变的天条和具有说服力的理由。他们不会做不留名的事,不会乐善好施,不会随便帮助一个普通的凡人。凡人,在他们眼里无非是卑微的蚂蚁,不值得怜悯,更不值得为之浪费自己的真气和法力。
但是,凡人真的是这样吗?她来的时间很短,但是东方朔给她讲过舍生救人的侠士朱家,讲过豪迈洒脱的剑客季布——得黄金百,不如得季布诺!可是,季布、朱家以及当世的郭解,他们做这些侠义之举的时候,可曾要过有说服力的理由?
“一生一死,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这是去病吟诵的话,她不觉喃喃吟出声来。有一次,她问他当今天下谁是最大的侠义之士,去病就是吟诵的这几句话,吟罢只是微笑,再问他时,他却淡淡的答道:“那可不是我说了算的,千载以后,自有定论。”
最大的侠义之士,那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霁韵不觉笑了起来。
摩翼呆呆的看着她,摇摇头道:“霁韵,你不像以前一样了,这一年来,你变多了。”
“变?”霁韵微微笑道,“是变丑了还是变美了?”
“都不是。”摩翼还是摇头,“我不知道你哪里变了,但是我知道,你的眼神不是那么冷冰冰的,也不会只向上看。原来的你,是飘忽不定的云,而现在,你可以真实的坐在我面前,说出自己想说的话。”慢慢的,他向远处飘走了。
霁韵沉吟,这一年来,她真的变了吗?变得像个人了,是不是?叹息一声,慢慢起身,落在身上的雪花飘飘坠下。她抬头远望,若有所思:“该回去了,东方先生应该同萧关将军李息谈完政事,明天,明天就要去河西大营了。”她目光迷蒙,自语道:“河西大营,倚松,你在那里吗?”
我知道,也许我的变化是因为我在成仙之前的本性使然,但是,我还知道,你爽朗的笑声像一把火,已经融化了神仙坚冰般的外壳。倚松,这些你都知道吗?
霁韵正在沉吟,忽然对岸马蹄声急,间或几声玲珑清脆的响声。回眸一望,对上一双含笑却刚毅的眼睛。
四目相交,霁韵轻轻一颤,本来苍白的脸颊忽然变得更白,又慢慢笼上一层云霞,叹息一声,回身离去。
一身紫衣在漫天风雪中飘起,宛若悬崖上的一朵雪莲,迎风摇曳,娇弱却又坚强。
霍去病微微闭上了眼睛,嘴角抽动了一下,猛地睁开眸子。紫色依旧在对岸若隐若现,这是真的,不是梦,如果真的是梦,那就永远不要醒来。
“霁韵——”他忽然高喊,声音在辽阔的大漠传出很远,遥遥的竟有回声徘徊,似乎连天上的苍云都为之呼应。霁韵站住了,她的脸一下子涨的通红。没有说话,呆呆的站在原地。
“我知道你会来的。”身后是熟悉的声音,“你还好吗?”
霁韵回身,惊讶的望着他:“你怎么会知道我要来?”
去病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拉起丝缰,递向了她:“这里离萧关有三里多路,我们还是骑马回去吧!”
“我宁愿安步当车。”霁韵一笑,飘飘前行,去病摇摇头,牵马随行。
雪下得小了,但雪花却变得密集。二人联袂而行,却一言不发。许久,霁韵抬头道:“恭喜你了,收复焉支山,又生擒了浑邪王的儿子,这对匈奴而言已经是重创了。”
去病倒没有特别的兴奋,只是以他那种一贯的笑容望着霁韵:“这只是出兵河西的第一步,我已经给皇上上书,请他再派几路大军,二出河西,趁热打铁,把匈奴赶出祁连山。”
霁韵点点头:“那我遥祝将军成功了。不过,”她略一沉吟,“这次出兵,杀戮似乎过多。听义父讲,很多老臣联名上书弹劾你呢!有些人还扬言你是报假数字求功,很是愤愤。”
斩首八千九百余人,的确不是一个小数目,一般的将领也的确做不到。去病沉默了,望着霁韵道:“我懂得,但是,你怎么想呢?我可是大大违反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战策啊!”
“能不战吗?”霁韵反问,“其实你已经有了答案——以战止战,攻其心,挫其志,对不对?”
去病微笑不语,这的确是他的战术。匈奴是剽悍的马背民族,绝对不会服从任何形式的仁政。他们崇尚的是武力,绝不屈服,更不会轻易认输。只有不断的胜过他们,才有可能心服口服。所以他在以前两次战事中虽然取得胜利,都没有因此在收回的土地上驻军建营,以引诱匈奴再度来犯。可是这一次,他绝不放弃焉支山。
至于杀戮,只要刀下无汉人之头颅,那就是他尽到了做主帅的责任。须知,对敌人慈悲正是对自己人残忍。大漠地势复杂,只有果断的做出一些牺牲,才能取得胜利。如果一味的想保全自己,只能面临彻底的失败。李广也就是不明白这一点才导致了兵败如山。所以,李广之才,可用于守城,但决不能用于大漠奔袭。这些,他懂得,舅舅懂得,皇上也懂得,只有李广和他的儿子们不懂。
这次河西之战,他带上李敢,一是为了收他的心,二是要让天下人看到自己的心田,更是想藉此让李敢自己省悟。可是,李敢多次违反他的军令,以至于一些可以避免的牺牲都发生了。叹息一声,侧身凝望身边的女子。她也在望着他,二人会心一笑,又不说话了。
过了好一会儿,霁韵轻轻的道:“倚松,如果可以的话,你还是尽量减少杀戮。虽然你杀人是不得已,但是,毕竟有损阴骘。我怕……”
“怕什么!”去病坦然的笑道,“一人哭、一家哭总比一国哭好,如果大汉的安宁需要承担一些罪名的话,那么就由我来担!百姓无罪,不管是大汉的子民还是匈奴的族人,都不希望再交战了。所以,将来面对东岳大帝时,倚松自然泰然处之,就算十层地狱都要闯,我亦不怕!”
“他们敢!”霁韵脱口而出,声音大得连自己都诧异,眼中一道寒光闪过,但旋即稳住了自己的情绪,低声道:“别这样说,即使是东岳大帝也不会昏庸至此。我听义父说,东岳大帝虽居住于泰山,但他掌握天下山川和阴间,他手下的五岳将军分别了解五方之事。你的苦衷,他一定可以知道的。”
“那可不一定,”去病先是紧紧的盯着他,后来忽然俏皮起来,“也许他还要怪我呢!”
“怎么讲?”
“我让那么多的人到东岳大帝那里报到,他不是要忙得废寝忘食?”去病还是笑吟吟的。
“你想哪儿去了!”霁韵嗔道,“人家都在关心你,你却……”她忽然停下了,把脸扭到一边,垂首走着。
去病不说笑了,伸手拉住霁韵的手。他的手很暖,而她的却寒冷,十指相交,霁韵慢慢的转过头,突然很认真的望着去病。
“看什么呢,一个多月不见,不认识了吗?”去病诧异。
霁韵含笑摇头:“没什么,只是不像,或是时候不对,总之我看不出。”
去病更诧异了,停步望着霁韵。她莞尔一笑,眼神有些顽皮的看着面前这个有点孩子气的青年将军:“不告诉你,等到我看出来以后再说。”
去病也笑了,这个霁韵啊,有时候沉稳冷静,有时候却活泼伶俐。但是,不管是理智的霁韵,还是开朗的霁韵,她都是那么真实的存在在他身边。
霁韵,你真的是上天给我的恩赐啊!终我一生,如有你相伴,我无怨也!
雪渐渐停了,天边一道霁云,映出神秘的霓虹状迷雾。二人相携而行,衣袂翩翩,身影摇曳在茫茫大漠中,弥散了,融化了……
远远的,在雪影中一道淡淡的身形若隐若现,口中喃喃,像是一道魔咒——
“甲子、夜半、朔旦、冬至,日月同辉,五星连珠,快了,就要快了。”
风更紧了,呼呼吹过整个大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