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爱恨皆去(1 / 1)
弘[日兄]出生后,我说什么也不肯再怀孕生子了。胤祥无奈之下,只能又给我喝那种苦涩的汤药。孩子一个一个地出生,饶是有丫鬟、奶妈照料,可依然让我感到心力交瘁。想想我现在这身体也奔三了。女人的青春韶华就快消逝了,想来不觉间有些惶恐。
胤祥挑着我的下巴,口中呵气如五月的风,暖得让人心痒:“好,你说不生,咱们就不生。以后你也好把心思多放在我身上些,这些年有了孩子,你真是冷落了我不少。”这人,反倒跟自己孩子吃起醋来了。仔细想想,确实少了很多二人时光。
胤祥囚禁四年,骑马、箭术都退步了不少。我们约好,每天下午我都陪着胤祥去骑马、射箭。策马郊外,徜徉在广阔宁静之中,看天高云淡、夕阳西落,陡然发现这些年我们都失去了很多。
“呔,前面是何妖孽?吃吾一棒!”我挥舞着树枝,站在胤祥前面,趾高气扬地喊道。胤祥“噗嗤”一笑,伸手上来抓我,轻轻松松地就把我钳到他怀里,抽走我手中的树枝:“小妖精,你可真是自找苦吃啊!”说完便把我按到在草地上,温热濡湿的吻如雨点一般倾泻下来……
踏着黄昏金色的余晖,携带着郊外的清冽甘美,还未到府门口,已经看到荣海在门外守候。心里“咯噔”一下,荣海自跛脚后,一直很少走动。这番守在门口只怕府上出了大事。果不其然,胤祥和我才到府门口,荣海便急急来报:“爷,福晋,荣夫人怕是不行了!”
昭荣自产下孩子后一直身体不好,前些日子还晕倒了。穆大夫给昭荣把过脉,只是摇头叹息道:“容夫人忧思过重,伤了心脾,又耽误了这么久,只怕时日不长了。”
我发誓要给昭荣请来最好的太医,昭荣却从容一笑:“何必劳师动众。就这么去了也好,省的受这无尽的苦。”她的神情淡定,仿佛死才是一种解脱。
“唯独,我放心不下的就是弘昑,希望姐姐一定要帮我照顾他,不求荣华富贵,只愿他能平安喜乐。”昭荣吃力地说道,眼中满是殷切的期望。我握了她的手,坚定道:“我在一天便会保他一天!”
病来如山倒,昭荣一日不如一日,时常倚在床边看窗外日升日落。我知道她在等待着什么。还曾想问问昭荣那个男人是谁,拼死也要让他们再见一面,如今昭荣竟然不行了。
匆匆赶到昭荣房里,她已至弥留,面色苍白如纸,涣散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外面,口中含糊低语着什么。旁人都未听清,我却听到了,她说的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恨不相逢未嫁时啊……
康熙五十七年十月二十三,十三阿哥胤祥的侧福晋乌苏*昭荣辞世,笑容铮铮如生时。寒风吹在脸上刀割一般的疼,满眼的黑白刺得我眼痛。昭荣走了,婉宁疯了,云嫣遁入空门,玉瑶常年幽居,始终不肯见胤祥和我。
十三阿哥府上再度挂起了白纱黑幔,可怜的小弘昑仿佛已经知道自己的母亲已经离开了,拼命哭喊着要找额娘。
本就是侧福晋辞世,再加上胤祥如今已不得康熙喜爱,因而来府上祭拜的人很少。冷冷清清的灵堂里,元景静静地跪在中央,静穆、隐忍的神情让我似乎懂又不懂。忽然一个奇怪的想法闯进我的脑海:莫非?他就是昭荣心心念念的男人?
昭荣,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只让自己带着遗恨离去……
五十九年,康熙又开始频频召我入宫,有时候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我,幽深的眸子似乎要在我的脸上看到谁的影子。康熙很喜欢欢颜,时时把她抱在怀里极为宠溺。时而,康熙看着欢颜怔怔地说:“还是小孩子好啊,长大了,翅膀硬了就不听话了,也不顾别人死活了。”
康熙说这番话的时候,表情很是落寞。这些年,康熙老得很快。众阿哥对太子之位的明争暗夺争夺,让他大伤元气、郁郁寡欢。当年,康熙甚至都说出 “日后朕躬考终,必至将朕置乾清宫内,尔等束甲相争耳!”这番话来。心境凄苦的康熙竟然自比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齐桓公晚年,五个儿子树党争位。齐桓公刚死,诸子相攻,箭射在尸体上,也没有人顾及。其尸体在床上67天没法入殓,以至蛆虫爬出窗外。
可康熙这番痛心疾首的话,也未能终止这些个不孝子对皇太子之位的疯狂觊觎之心,儿子优秀本是件骄傲的事情,可个个儿子都这么优秀,反倒成了他的心腹大患。
佳音还是很怕康熙,虽然几次给她说康熙多次抱过幼时的她,可小丫头就是不领情。康熙很是感伤,像在问佳音,又似乎是在问我:“你们是不是都怪朕?”
初秋的阳光依旧温暖,微风阵阵,吹得人发丝凌乱。这样一个初秋的午后,康熙鬼使神差地带着我走在皇宫里,只让李德全跟着,不再找其他下人。我不知道康熙要去哪里,亦不敢问他。看他紧抿着嘴唇,额头微皱,才发觉原来康熙跟他的儿子们这个表情是那么的相似。
眼前的路似乎很熟悉,仿佛是通到毓庆宫的路……毓庆宫?!这三个字一进入脑子里,我差点没蹦起来,捂着狂跳的心,紧张地窥视康熙的脸色。康熙仿佛沉浸在无尽的回忆中,一脸的怅然若失。
近了,越来越近了。果然是毓庆宫,我几乎按耐不住自己雀跃的心,多久未曾见过太子哥哥了?他,还好吗?
守门的侍卫看到康熙慌忙下跪。缓缓推开已经退色的大门,不禁想起当年这朱红色的大门曾是多么风光一时。推开大门,只见院里芳草依依、落叶飘飞,静谧地仿佛不是这宫中应有的一处。
才走近一会儿,便听到微弱的嬉笑声。沿着声音一路走去,透过半敞着的门,看到几个人坐在床上下棋。我的目光聚焦在一个蓝白相间的身影上,那温和纯净的笑容,这世上只有他一人才会有。刹那间,我仿佛嗅到了那漂浮的木兰香息,恍如那年夏末,我初次邂逅了他,身上依旧留有他的温暖。
太子哥哥蓦然抬头,先是不可置信,随即掀翻了一桌未下完的棋,从床上跳下来给康熙请安。贞宜放下手中的白子,跪在太子一侧。旁边那个穿着深蓝锦衣的正是恭田,而今他也不再用侍卫的衣服掩饰自己。一袭柔软光亮的深蓝锦衣,袖口绣着张开双翼的蝴蝶,广袖垂落、长发披肩,仿佛比女孩子更多了一份飘逸。
“儿子不孝,让皇阿玛伤心了。”太子声音中带了哽咽。
“他们都挤破了头要做这太子,可朕最钟爱的儿子却在乾清宫前跪了三天,只要朕废了他。”康熙声音颤抖,眼中似乎有某种液体在闪动。
“皇阿玛……”太子口吻无奈又感伤,却再也说不下去,只留下一声叹息。
康熙提一提精神,像是想从回忆中挣脱出来:“罢了,都过了这么久了,朕带着琦雪来看看你们。”太子看着我,眼中的温柔都能溢出来,仿佛我还是那个未出阁的小女孩:“琦雪,不认识我了吗?”口气中满满的宠爱。
“哥哥!”我再也忍不住,扑在他怀里纵声大哭:“哥哥,我很想你,很想你……”太子轻拍着我的肩膀:“我又何尝不是,可是我知道胤祥未曾亏待你,也就放心了许多。”
太子柔软的指腹小心地拭去我脸上的泪滴,认真地嘱咐道:“琦雪,今生只怕我都要留在这里,出不去了。你一定要替我好好孝顺皇阿玛!他是我们最好的阿玛。”我呜呜哭着不吭声,自康熙那般绝情地辱骂、囚禁胤祥后,我心里对他便是充满了失望和恨意。
“皇阿玛是为了保护我们。”太子按着我的肩膀,弯腰看着我说道。“当年囚禁胤祥,就是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失宠,虽然会有冷落,却不会再有人视你们为敌。他自己一个人忍受着咱们所有人的误会啊!”
太子这一番话,听得我一愣,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康熙坐在太师椅上,霎那间苍老了许多:“朕在废你的时候,本想把这位子给胤祥。可他也和你一样不愿做太子……胤祥是什么人,朕最清楚不过。旁人栽赃他私制龙袍,朕焉能不知?只是胤祥的性子太耿直,对是非太过执着。朕在一日还能保着你们平安,若哪一日朕不在了……朕是看出来了,凡是朕喜爱的儿子,他们就要不遗余力地去摧毁。”
康熙口中的他们,可是指胤禩他们?
“让你们委屈几年,能让胤祥学得更心思缜密些,也不会再招惹祸端。可是……朕未想,朕的一番苦心却让让那苦命的孩子,至死都未曾见到自己的阿玛。胤禩他们够毒,硬是把消息瞒的严严实实地,朕的孙子病危的消息都传不进宫里来,真是好啊!”
太子和我都坐在康熙膝下,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个被自己儿子伤害的老人。
“朕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得寸进尺……”康熙眼中有着我未曾见过的肃杀,或许那才是一个帝王该有的铁血绝情。“是朕换了那两只将死的海东青,也让他知道被冤枉的滋味!”
那两只海东青?!我就觉得八阿哥不可能那般愚蠢?原来竟是康熙……如果他知道是自己的亲生父亲陷害自己,不知道是否会痛彻心扉。或许,以他的人脉,自己早也觉察了也未可知也。
太子靠在康熙身旁:“皇阿玛,儿子无怨无恨。当时老八下药欲嫁祸恭田和郑氏,不曾想儿子却找了他们的道。幸好恭田无事,我不会再有其他祈求了。”
恭田听得太子这番话,勾画着淡蓝蝴蝶的眼角深情缱绻……
我对胤祥细细道来康熙的用心良苦,让胤祥眼中泛着悲喜难辨的泪花,紧紧地把我拥在怀里:“小雪,皇阿玛没有错怪我,真好,真好……”胤祥一直都在意康熙对他的态度,比起其他兄弟,胤祥对康熙更有一番父子之情。因而当年康熙责骂他时,他一度萎靡不振。
虽然父子间没了间隙,可在人前依旧是冷冷淡淡的样子。人人都羡慕天家位高权重,可又有几人知道那是高处不胜寒。手握重权的几个男人,相爱而不敢爱。不仅仅是对恋人,甚至对自己的子女也是如此!真是孤家寡人了!
我依旧侍奉在康熙跟前,听康熙念叨当年如何与额娘青梅竹马,还有太子哥哥小时候的趣事。在他的记忆里,有额娘、有最爱的儿子的日子才是最美的日子。如今,都没了,只有那无处可去的恨意。
康熙对聪颖、懂事的弘历喜爱不已,甚至亲自带在身边□□。在雍王府上,康熙甚至将沁蓝叫来端详,连连称道:“有福之人,有福之人。”待到转日,在乾清宫康熙对我笑言:“琦雪,你真是给朕了一个好儿媳妇!沁蓝给朕生了最好的孙子!他日,这丫头也必定是有福之人。”我掩唇轻笑:“何来有福之说?沁蓝出生低微,不要连累弘历才好。”康熙听到这里,果然眉头微皱。
不几日,康熙命四品典仪凌柱收沁蓝为义女,沁蓝的姓氏从此改为钮祜禄氏。沁蓝,姐姐能帮你的全帮了,以后你的幸福就在弘历身上了。
康熙六十一年四月初九,我和胤祥的第五个孩子弘晓出生。抱着这个孩子,想到了弘[日兄]小时候也是这么安静,像一只小猫一样睡在我怀里。而弘[日兄],却在三个月前病卒。抱着弘[日兄]冰冷的尸体,我几乎肝肠寸断。终于明白劝慰别人的话好说,可真真实实落在自己身上却什么用都没有。胤祥自也是伤心,可却不得不强打精神处理府上的事情。那些日子,我日日以泪洗面,几欲昏厥。胤祥提醒我,我的肚子里还有另外一个孩子,不要再伤害了他。为了这未出世的孩子,我也得振作起来。
十月二十一日,康熙去皇家猎场南苑行围,带了胤祥和三阿哥、四阿哥、七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二阿哥一同前往。胤祥怕我在家里闷坏了身体,一并带了我前去。我时时记着太子哥哥的叮嘱,服侍在康熙左右。康熙身体虽不如往年,可依旧一身黑貂皮的衣靴,眉宇中依旧是不怒自威。当康熙利落地坐在马背上时,我几乎是以一种仰望的姿态看着这千古一帝!
十一月四日,康熙忽然从御马上跌落,幸得周围侍从扶住,没有摔倒,可却卧床不起,当夜便下了口谕:回驻畅春园。众臣子连夜随他回驻畅春园。畅春园?!我的心一下子就被揪了起来。历史上,康熙仿佛就是病逝畅春园。难道说……难道说……
康熙在人前一直在撑着一口气,直到所有人都离开,独自面对我时才卸去伪装。病痛早已渗透他的身体,可他一直在撑着,只怕自己有个万一,那些不孝子就兵刃相向。
初九,康熙命四阿哥到天坛恭代斋戒,以便代行十五日南郊祭天大礼,同时自己也宣布斋戒五日。八阿哥等人虎视眈眈康熙的病情。四阿哥也是日日遣派侍卫、太监来请安。
“是该立储的时候了……”康熙倚在床榻上沉吟道,就在方才,才走了一批问安为名,探病为实的阿哥。我默默地站在一旁,一声不吭。康熙疲惫地睁开眼睛,看着我道:“你说,该立谁好呢?”
“皇阿玛心中必定有了合适人选,这种事也轮不到琦雪参合。”我边说着,边将一碗汤药送到康熙嘴边。康熙皱着眉头喝下那浓黑难闻的汤药,久久地注视着我:“真像,真像静娴年轻的时候。”我不知如何应答,只得默默将碗拿走。
康熙依旧紧盯着我,口中喃喃自语道:“这些日子,朕总是梦见静娴,她肯定是想念朕了。只恐朕将不久于人世,此时再不立储,只怕将来会有更大的祸端。琦雪,你说,到底谁更合适呢?”
我压抑着狂跳的心,试探着说道:“琦雪也只是随便一说,皇阿玛不要放在心上。”康熙点头应了,我才故作平常的口气道出心中的期望:“琦雪觉得,四阿哥最是孝顺、安分。”康熙抬了一下眼皮,没有出声。我紧张地心都要跳出了胸膛。半响,康熙才露出孩子般的笑颜:“正合朕意!只有琦雪最能明白朕的心意。”我暗自长吁一口气。
当即便急召四阿哥回畅春园。康熙只怕自己见不到四阿哥,连夜费力地写遗诏,有一部分已然是康熙五十六年就写好了。如今所添加的仅是“雍亲王皇四子胤,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继皇帝位……”。康熙越到深夜越是气喘不已,最终将隆科多传来,把诏书交在隆科多手中。
隆科多哆嗦着接下圣旨,伏在地上不敢起身。隆科多原是康熙训练的少年摔跤手,在擒拿鳌拜时虽然立下汗马功劳,却没有扶摇直上,甚至被人排斥打击,而康熙对此却是不理不睬。
我扶着康熙坐在床边,康熙吃力地说道:“隆科多啊,朕这一辈子阅人无数,你是朕最欣赏的!朕这些年就是刻意给你这些磨难,就是怕你少年得志而心生骄傲。如今,朕将大清朝最重要的继位诏书交在你手中。若是这次朕能平安无恙,这诏书你再给朕拿回来。若是朕……当真归天,你一定要拿出圣旨,并且尽职辅佐胤禛。”
隆科多大受感动,把诏书揣在怀里。隆科多才出去不久,康熙的病情又见加重。康熙当即改变主意,毅然不顾自己的身体,强挺着将胤祥、三阿哥、七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二阿哥传来,当着他们的面说出立四阿哥雍亲王为储君,却只字未提诏书一事。果然,康熙一提及储君为四阿哥,八阿哥等人都脸色为之一变,眼神中交流着旁人看不懂的讯息。或许他们还打着胤祯这张牌,殊不知康熙这些年不许胤祯回京,就是怕他们死灰复燃。姜,还是老的辣!
随后不久,四阿哥回至畅春园,康熙连夜与他密谈三次。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听到里面四阿哥砰砰地磕头声和康熙微弱的啜泣声。
“皇阿玛!!”幽暗如泼墨的夜里,忽而响起四阿哥尖锐、失态地哭喊声,犹如失去庇护的小兽。所有人都心里一沉、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不该不召自入康熙的寝宫。太监尖细的嗓音犹如催命的魔咒:“皇上驾崩!”绵长、诡异的余音回荡在这雕栏玉砌的行宫,我一个踉跄几乎跌倒,不知谁扶了我一把。我立即挣扎起来:“皇阿玛……”伴着这哭喊声,人已经跌跌撞撞地冲进去。
康熙安详地躺在床上,仿佛睡着了一般,四阿哥依旧伏跪在地上。我眼泪滚滚而落,几乎不能自制朝康熙扑去,忽然胳膊被一左一右地架住:“福晋不可,眼泪万万不能落在万岁爷身上。请福晋节哀。”两个太监紧张郑重地拉着我。
不知何时,门外那些阿哥也都进来了。胤祥将我揽在怀里,却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这床榻上躺着的是历史上的康熙大帝,于我而言却只是一个父亲般慈祥、关爱我的亲人。若没有他,我依旧是杭州城女扮男装说书的戏子,何来胤祥的爱情、额娘的关爱甚至这锦衣玉食的生活。
“皇阿玛,你醒醒,你醒醒!皇阿玛……”我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心如刀子生生割过一般的疼。忽然眼前发黑,整个世界都天旋地转……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清圣祖康熙卒于畅春园,终年6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