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暗涌(1 / 1)
墨香自那晚之后一病数日,连服了几天的药都不见好。自解禁至今,这已经是第二个病倒的了。才解禁那些时日,昭荣也意外病倒,接连数日不曾出门,连除夕之夜都是独自一人带病度过。再见着她人时,只觉得人瘦了一大圈,神色黯然中带着绝望。
墨香跟着我们这些年,纵使我对她有怀疑,却依然还是关心她。午间小睡后,涟碧带着我去墨香的房间探望。门前那棵老石榴树开着绚丽的花朵,衬在绿油油的树叶下显得甚是娇艳。才走到石榴树旁,便听得里面寂寂的哭声,我一时举步不前。要不要进去?留下涟碧,自己犹豫着缓缓走近。
薄如蝉翼的纱窗敞着,阳光斜斜洒落在里面。一个男子立在墨香床前,环臂抱着梨花带雨的墨香。那个人,他的身影,明明就是胤、祥!!我如罹雷击,仿佛一声巨响,整颗心都崩裂!墨香幽怨含悲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你曾说过会娶我,会让我一直陪在你身边,如今你还记得吗?”
“福晋!”秋月端着汤药,朝呆立在窗外的我行礼!屋里那两人仿佛被惊吓了一般,俱回头看我。他们相拥的姿态未曾分开,此时看上去更像一种挑衅。胤祥惊觉,赶紧推开墨香,几乎是在同时,我推开秋月拔腿就跑。药碗落地,声音清脆而刺耳,紧接着传来胤祥撕心裂肺的声音:“小雪!”
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跑得特别快,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只怕会让他追到。墨香因伺候我方便,住的地方本也离我的寝室不远。跑入内室,反手将门拴住,靠在门边始知痛哭。胤祥在门外剧烈地砸着房门:“小雪,小雪你开开门!你听我解释!”都亲眼看见了,也亲耳听到了,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呢?沁蓝都那般提醒我,我却依然相信他们,相信胤祥。
“小雪,你开门,开开门!”胤祥的声音不绝于耳。
“我不要听!不要听!你让我信任你,我已经给了你最大的信任,可是你让我看到了什么?”我愤怒如负伤的兽。
“小雪,我没有,真的没有对不起你半分。是墨香一直对我有意,我……”
“够了!”我狠狠打断胤祥的话,“我没想到你居然还是这样的人!做都做了,还把责任都推到女人身上。你是不是想说是她勾引的你?”口气中满是讥讽和悲痛。
“小雪,不是那样!我对她没有染指分毫!我知道墨香一直倾心于我,当年被她的痴心感动,曾答应会娶她为妾。可那都是我们相识之前的事情。自从那年遇到你之后,我才知道什么是情之所系!再无法履行当初的承诺。”胤祥挫败的声音从门缝中传来,发泄般地捶打在墙上。那捶打声,声声都落在我心上!
任凭他如何敲门,如何呼喊,我终究是不开门。心中凄凄,颓然地说道:“就算你说的是实情,那日我告诉你不许对我有任何隐瞒,你当时为什么不说?”
“我?”胤祥像泄了气的气球,“我怕你知道了后会生气。”
泪水肆意长流:“那你就不怕我发现后会伤心?如果你早告诉我,我也不会这么难过。可这却是我自己去看到的,自己亲手拨开了这个事实。”
太阳西落,洒落一地金辉。不多久夜幕侵袭,屋里一片黑暗。弘晈哇哇地哭声,忽然在门外响起,奶妈在外面喊道:“福晋,福晋,贝勒一直在哭,也不肯吃奶。”孩子的哭声直让我揪心,透过门缝看到外面只有奶妈抱着孩子,护犊之情让我不再考虑其他,急切地把门打开。门才开,躲在暗处的一个身影猛地上前紧紧抱住我。原来胤祥一直都没有走!任凭我如何挣扎捶打,他都紧紧揽着我不松手。
看他一副默默承受的样子,我再也下不了手,伏在他怀里悲泣道:“你知不知道我看到那一幕,心都要碎了!”胤祥抱紧了我,沉声道:“让你看到那一幕,就算你让我死,我也没有怨言。”
“京城里人人都道是十三阿哥风流倜傥,你可知道我心中的不安?当年在江宁,不过几日而已,曹婧对你便爱慕不已,你可知道我多么担心?府里又有三个如花似玉的小妾,你可知道你与她们同床共枕时,我心里在流血!”我一声声诉说着心中沉积的委屈。
“我只想跟着一个平凡、专一的男人相伴一生,为什么要我遇见你?为什么你身边总是有其他女人?”我哽咽过后,张口咬住胤祥的肩上,直到口中尝到一丝甜腥。
胤祥的唇,雨点般落在我的额间、颈上:“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婉宁曾经说长夜寂寞,但求一子相伴。她们终究是嫁给了我,我本已是负了她们。若是连一个孩子都不能给……自她们有孕后,我何曾再去过她们房里?”
“是,我都知道,可是,我就是会妒忌,会吃醋。要是换成我跟其他男人,你又能谈笑自如吗?”我恼然摊牌,任性地让自己都讨厌自己。
胤祥听到这里,狠狠攫取我的嘴唇:“听着,我不允许,决不允许!你尽管放心,我爱新觉罗*胤祥今后若是对你有一丝变心,绝不得善终!”心里本就只有他一人,听得他起了这般毒誓,我再也压抑不住勃发的深情,犹如藤萝一般缠绕着胤祥,不顾女人的矜持,噬吻他的唇畔,胤祥还以更猛烈的还击……
“爷,不好了!墨香割腕了!”秋月边跑边喊。我和胤祥蓦然松开彼此。秋月多少看见了些,红脸气喘着说道:“墨香姑娘割腕自杀,现在正在施救。”胤祥看我一眼,一时犹豫不决。墨香跟着我们这么多年,听到她割腕的消息,我怎能无动于衷?拉了胤祥快速向墨香的屋子跑去。
屋里,到处都漂浮着血腥的气息,穆大夫正在全力抢救。墨香给我留下一封绝笔书信,信中恳切地说道只是自己对胤祥的一番单相思,只求我莫要在记恨,好好对待胤祥,说他不能失去我。这个刚烈又痴情的女子啊!我心里又是震惊又是悔恨!崔嬷嬷抹着眼泪说道:“冤孽,真是冤孽啊!”
墨香终于抢救下来了,可却大受折辱:府里上下都知道她爱慕胤祥,又为了胤祥割腕。经过我几番劝说后才放弃了轻生的念头。可她再也不肯侍奉在胤祥和我身边,只求今后去侍奉佳音、弘暾和弘晈。此后不爱说话,更是躲着胤祥不见。
不知道胤祥和我之间怎么会有这么多磨难,可这些坎坷过后,胤祥和我的感情却越见深厚。也许,正是这不平凡的过往才促成了胤祥和我不平凡的一生。
年底,那熟悉的妊娠反应又来了。我现在还未满二十五岁,却已经是三个孩子的额娘了,肚子里还又怀了一个。想起来,多少有些恐怖。
康熙五十三年十月初十,胤祥和我的第四个孩子出生了。正如胤祥和我的期盼,这次是个女儿。胤祥跟我思忖许久,才给孩子取名欢颜。欢颜,愿她一生多欢颜。自产下欢颜后,远在热河巡视途中的康熙也几次给胤祥请安的奏折中问及。贵妃依旧留在宫里,没少遣人送东西来。
十一月,欢颜才出满月不久,热河那边又传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八阿哥原本随侍在康熙身旁,恰逢良妃去世二周年的祭日,因而匆匆离开去祭母。这原本也没有什么,可偏偏八阿哥让人捎了两只海东青给康熙。胤祥说到这里,抬眸望着我:“你知道他竟送了什么样的海东青吗?”
我心念一动,尘封在心底的历史又浮在脑海中,一时脱口而出:“他送了两只将死的海东青……”
“咦?你是怎么知道的?”胤祥的声音徒然提高了几拍。他这一喊,把正在失神的我给喊回来了。看着胤祥一脸的不可置信,掩饰笑道:“只是随便猜猜,怎么?猜对了么?”胤祥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你,如何猜得丝毫不差?”
康熙本就忌惮八阿哥已久,如今逮到了机会,焉能不大作文章?康熙将皇子都召来,只道是“胤禩系辛者库贱妇所生,自幼心高阴险。”不久,又说出更绝情的话“自此朕与胤禩,父子之恩绝矣。”
我实在不能理解,心思缜密的八阿哥怎么可能犯出这么低级的错误?就算是心里有气,可八阿哥不是任性之人,更不会破罐子破摔!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是旁人嫁祸于他。那到底是谁?大阿哥素来龌龊,可早已囚禁多年,焉能有机会动手?若是四阿哥动手,胤祥不可能不知晓,可看胤祥跟我谈及此事的神情,明明也是很意外。三阿哥?就凭他的道行,能把卧底安插到八阿哥那里?断然不可能!难道是十四?他向来也得康熙的欢心,如此为他人做嫁衣,莫非心有不甘?而他是八阿哥的人,若是动点手脚,自是易如反掌。
不仅是我,其他人也在私下谈论、揣测。一时间各种说法弥漫在紫禁城,让人分不清真假。八阿哥他们却只将矛头指向四阿哥,虽然八阿哥已经成不了气候,可九阿哥、十阿哥和十四却处处与四阿哥作对,就连对多年不参与躲嫡的胤祥也敌意颇深。八阿哥受此打击,性格发生了很大变化,不再是从前那个谈笑风生的谦谦君子,反而到处潜行,不愿见人。
次年中秋家宴,八福晋不复昔年的威风。康熙不喜郭络罗氏,已是众人知晓的秘密,早在四十七年,康熙就曾经斥责郭络罗氏“胤禩素受制于妻……任其嫉妒行恶,是以胤禩迄今未生子”。可即使如此,八福晋眉眼中的傲气依然,叫人不敢小觑。有些人,生来就是带着贵族气质的,八福晋就是这样的人,冷冷一瞥足以震慑旁人。
今年的中秋宴,昭荣央求我带她一起入宫。这几年,昭荣的性子愈发乖张。见她如此小心翼翼地恳请,我便应允了她。今年中秋,不仅仅是家宴,一些德高望重的王公大臣亦来参加。阿玛本也受了邀请,只因阿玛最近身体每况愈下,只能让元齐、元凯和元景前来参加。人皆道是马尔汉家最是和睦,不仅十三阿哥和十三福晋恩爱,就连他的儿子、儿媳也是感情甚笃。
盏盏灯火照的紫禁城仿佛不夜城一般,丝竹之乐旖旎缱绻,宫娥胭脂水粉的香息直教人几欲醉去。
不一会儿,我额间便生了细细密密的汗,对正跟众阿哥高谈阔论的胤祥说了一声便要出去走走。胤祥一把拉住我的手,柔声道:“不要走远了,让涟碧跟着。”众目睽睽之下,他就这般不避讳对我的关爱,我有些赧然,垂下了眼睑。
“呵,早就听说老十三最疼媳妇儿,还真是热乎啊!”才走出没几步,七阿哥调侃的声音就传来。时候恰的刚刚好,明明我已离开,却正好能让我听到。周围一片哄笑声。
坐在不远处的池边,凉风徐徐,晕涨的头脑清醒了不少。随手拿了帕子在池中拨弄,池中红尾的金鱼以为是在喂食,个个争相赶来。看着看着,不觉失声轻笑。碧水红鱼中,忽然出现一个暗影,唬得我险些落入水中,一双有力的手在一旁扶住我。
回首细看,原是十四阿哥胤祯。少时的伙伴,自木兰围场那年之后,我们之间疏离多于亲近。待我站稳,他便抽回了手,紧抿着嘴唇瞧着我。这些年,岁月在我们身上留下了痕迹,他终于不再是那个任性自负的十四了,眉宇间也多了几分成熟。
“八哥如今成这样,你们如意了,是吗?”十四冷冷地问道。我立即为刚才还觉得感到他成熟了而感到后悔。‘“他成什么样子,与我何干?”我不咸不淡地答道。
“与你何干,当时是谁在中秋宴上嘲笑八哥出身卑微?”十四眯起眼睛看着我。
“怎么?难道是我么?我可一字没提过八哥啊!”我扬眉浅笑,十四为之气结。
“再说,”我不紧不慢地说道,“八哥落得这份田地,究竟是何人所为也未知。贼喊抓贼也说不定。”
“你是在说我?”十四桀骜的脸上怒气腾腾,“连你也相信这些谣言?我是那种龌龊小人吗?”
“是不是,我不知。但是我知道,我若再不回去,胤祥肯定会来找我了。”我浅笑着作揖离去。
“琦雪,我只想问你,你出嫁前,我们的情谊都是假的么?”十四声音忽的变得凄凉,眼神里带着些许期盼,让人不忍拒绝。
沉默良久,十四看我的眼神从期望到失望,最终变成绝望。就在他黯然垂首时,我缓缓开口道:“不是假的!只是你让它转了方向!”说完便匆匆离开。
重新坐到胤祥身边,胤祥握住我的手问道:“怎么出去了那么久?”我掩唇轻笑:“景色好,耽误了些时间。”再放眼看去,昭荣也不在席中。奇怪,她去了哪里?我为何没看见她?不一会儿,元景自外面疾步而来,坐在席间低头自斟自饮,一言不发、气势迫人。
又过了许久,我都担心地要出去寻找了,昭荣才姗姗归来。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只见昭荣脸色灰白,仿佛大病一场。我不由得一惊,伸手触摸她额头道:“昭荣,你可是病了?”靠近了细看,竟发现她的眼角有些濡湿。昭荣左右都不回答,我也不好再问。这气氛……很诡异!
回府后,向来端庄的昭荣却喝醉了,醉得不成人形,眼神中却是彻骨的寒冷,抱着我口中声声道:“姐姐,给我一个孩子吧!我什么都没有了……”给她一个孩子……我心底霍然一疼。
待昭荣酒醒后再问她,她依然祈求我给她一个孩子。她那般楚楚可怜地求我,只让我觉得窒息,最终应允了她。
年底,昭荣怀孕。自从昭荣怀孕后,胤祥不再踏足她的房间,她亦不要求。昭荣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了未出生的孩子。向来清冷的她,也多了几许母性的光辉。
转念正月,康熙手谕“胤禩行止卑污,凡应行走处俱懒惰不赴”,停本人及属官俸银俸米、执事人等,又将八阿哥深深打击了一番。此时,弘[日兄]已出生十余日。尚在月子里的我,实在不能理解康熙为何对自己的儿子这般绝情。而我的孩子,个个都是我的心头肉。
八月初九日,昭荣产下一子,胤祥取名为弘昑。
同月,八阿哥病倒,病逝日益严重,康熙只批示曰“勉力医治”。与当年小十八病重时,态度实在是天壤之别。甚至对八阿哥,尚不如彼时正在囚禁的胤祥。虽然那时胤祥假称病倒,可康熙还多次询问,并嘱咐三阿哥命人好生医治。
九月,结束塞外之行的康熙在回驻畅春园的前一日,全不顾胤禩已近垂危,将他由邻近畅春园的住处移至城内府上。这个时代,讲究避开一些晦气,尤其是皇帝。八阿哥这般垂危,当属晦气之最。所有阿哥都前来轰赶八阿哥,只有九阿哥坚决反对:“八哥今如此病重,若移往家,万一不测,谁即承当。”康熙依旧不收回成命,还是叫八阿哥移开。
最是无情帝王家!就在所有人都认为八阿哥活不长了时,十月,八阿哥竟奇迹转好。或有人曰: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后福?当真有后福吗?康熙命将八阿哥所停之俸仍照前支给,总算保全了些父子情分。
病愈后的八阿哥,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不再避人不见,又重新活跃在政治上。只不过,这次不再是为自己,而是为十四!终知自己躲嫡无望后,便将所有希望押在深受康熙喜爱的十四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