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秋寒（1 / 1）
不知道太子跟十四说过什么，一度消沉的十四终于振作起来，每日的猎场上又能看到他矫捷的身影。十阿哥也实现了他的诺言，转日就将一只死老虎拖到我跟前，唬的我差点背过气去。他自豪地看着自己的战利品，大方地说道：“你把虎肉炖烂了吃补身体，再把那虎皮做件寒冬御寒的衣裳，到时候穿上肯定是紫禁城最风光的女人！”
而我，心心念念等着早日回京，盼着早与胤祥相见。胤祥这一走，真是杳无音讯……
一封西北来的疾报打破了安静的夜：六世□□一意还俗，保护他的僧人在哲蚌寺与拉萨王带领的蒙古军兵戈相向。活佛不愿造成无谓的流血牺牲，毅然只身走向蒙古军！
听说康熙接到这份奏折，暴怒不止，一把把奏折扔出去很远，怒声叫嚷：“没有一个让朕省心的！”所有御前伺候的宫女太监，个个都是噤若寒蝉。
这一消息对我而言，无异于平地惊雷。虽然这个结果早已了然于心，但当它真的发生的时候，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置身事外。阿仓……那个少年老成的英俊男子，那个被禁锢了所有爱恨的少年活佛，那个曾经与我一起策马出游的朋友……昔日的调侃、谈心言犹在耳，此时他却生死一悬。在泰安城里，与阿仓的种种都浮现在眼前……
自我坠马后，一直没有见过康熙。康熙也未曾宣我觐见，抑或有任何表示。此时，拿捏不准康熙现在对我的态度，贸然前去求情可好？心里踌躇不定，几次经过康熙帐篷前都举步不前。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赶在一起了？
三日后，康熙下旨以“耽于酒色、不守清规”为名废了仓央嘉措的活佛，并由十四阿哥首次领兵，大将延信辅佐前往西藏押回仓央嘉措。这一道圣旨下来，众人哗然。如果派去的是九阿哥抑或是其他阿哥，我都还好去求情，偏偏是十四……
思量再三，最终决定还是向康熙求救！拿定了主意便匆匆往这片草地中央的黄色帐篷走去。
“十三福晋稍候，十四爷和延信将军正在里面听万岁爷训话。”李德全在帐篷外对我说道。明日，他们就要动身去西藏了。早知难免相遇，但还是咬牙前来。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里面传出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帘子被掀起，十四的脸庞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我低头退到一旁给他们让路，虽是匆匆一瞥，却也看到十四的面色分明黝黑、消瘦了些。十四黑色的靴子一直停在我面前，只听到里面康熙的声音传出来：“雪丫头来了？让她进来。”
无视十四专注的眼神，我依然垂首，稳步前行。手背忽然被十四紧紧拉住，我惊出一身汗。十四在我耳边轻声说道：“不必担忧，我必会保他平安！”说罢，便松开我的手，健步离去。
这一切都在迅速之中，快得让我怀疑刚才发生的一幕是真是假。脚下却丝毫没有迟疑，人已经进了康熙的帐篷。
俯首行礼后，康熙命我起身并赐座。我跪在地上不起：“臣妾有一事求皇阿玛成全。”康熙沉默了两三秒钟，蓦然开口道：“是为仓央嘉措而来？”虽是反问，口气中却坚定了答案。
我叩首：“求皇阿玛绕他一命，他此生向往自由、淡薄名利，以后必定不会给朝廷找惹是非，求皇阿玛成全。”康熙微怒：“他现在给朝廷带来的麻烦还少吗？活佛还俗，已经让天下人看尽笑话！朕焉能答应你？”
我深深一叩首，鼓起勇气逐字逐句说道：“听闻君无戏言。不知皇阿玛那日在杭州城答应满足臣妾三个条件是否还算数？”康熙盯着我道：“你想做什么？”
我再一叩首：“那日臣妾提起的第一个请求，是请求皇阿玛准许曹綦出家。那么，第二个，臣妾请求皇阿玛放仓央嘉措自由。”
康熙声音徒然大了起来，直视我道：“你在要挟朕！”我再次叩首，口中呼道：“臣妾不敢！”康熙依然有些愠怒：“你都这么说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我俯首不言，帐篷里瞬间呈现一片寂静。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康熙才喟然长叹道：“起来吧，你身子才好。”我正欲迟疑，康熙又接着道：“朕会好好考虑的，即使给他自由，也不能太过明显。仓央嘉措是什么人，朕不是不知，可该做的样子还是得做。”
听到康熙这么说，心也放下大半。端坐在康熙下手，康熙凝视我片刻道：“瘦了。心里可曾怨朕。”我心里一缩，嘴上却故作惊恐道：“儿臣不敢。”康熙笑得似是自嘲：“心口不一，都跟朕这么生疏了。你还是怪朕没有惩戒胤禩的媳妇儿？朕知道你这些日子也受了委屈。”
我心头一热，抬头看着康熙诚恳道：“琦雪知道皇阿玛自有主张。琦雪真的不怪皇阿玛。”康熙的目光似乎要将我看透，半响才沉吟道：“你若是真的这么想就好。郭络罗氏在朝中盘踞要职，不能不顾及。”
每当康熙议起朝中事情时，我大多沉默不言。康熙自顾自地说下去：“胤礽和胤祥嘴上不说，朕知道他们心里都怨朕。郭络罗氏的张扬跋扈，朕并非不知，只是现在时候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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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十四一身金黄色的盔甲，带兵出阵。那一天，阳光明媚。康熙命太子全权代表为将士们送行，所有阿哥、官员极其家眷都去帐篷外为大军鼓舞士气。我躲在人群后面远远地观望着，如果可以，我情愿能躲在帐篷里。胤祥不在身边的日子，自己竟变得寡言、冷淡了许多。这两日，康熙频频召十四入帐，商议西藏之事。究竟他们二人做出了什么决定，只怕再无第三人知晓。
十四自帐篷里健步出来，所有的士兵都在高呼着什么，震耳欲聋、气势迫人。第一次，我发现十四已不再只是个孩子，刚毅的脸上略带王者的骄傲、冷静的成熟。我知道，今后的十四将平步青云，最终成为大将军王。这，只是一个开始。
那个近日被十四宠幸的绿衣女子，依旧一身淡绿色的纱衣，迎风站在人群前，裙带飞扬……十四经过她身边时，忽然停下脚步，反手搂住她的脖颈，当众狠狠地吻她唇畔。周围的男人发出暧昧的低呼声，女人大多面红耳赤地低下头颅。
“哈娜苏给我留好，回京时直接带回府！”十四丢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哈娜苏，原来这个绿衣女子叫哈娜苏。哈娜苏仿佛未曾料到十四会留下她，掩面而泣。看着她的眉眼、穿着，冥冥中我似乎猜到她因何得宠于十四……但愿这只是我一时的错觉……
太子一身杏黄色朝服，连敬十四和延信三杯酒后，十四便纵身上马，大手一挥，所有随行将士们也纷纷上马。号角吹响，紧凑的鼓声接连响起，十四眼神定定地朝我这边看来。恍惚间，仿佛就是在看我。对上我的目光，十四扬眉浅笑，拔剑指向西北方，豪气万千道：“出发！”
大军浩浩荡荡直奔向西北……
胤祯，这次你若保不住阿仓，我必定对你终生怀恨！
京城频频来报：苏嬷嬷不肯用药！苏嬷嬷病势愈加凶险！苏嬷嬷已至弥留之际！京城里的皇子阿哥们深知苏茉儿对于康熙的重要性丝毫不亚于孝庄太后，对苏茉儿病情的汇报也是极尽快速、详细。
康熙忧心不已却又无计可施，连夜拔营返京。
回京了，这就要回京了。从来没有这般紧张无措过，之前一直盼望着早日回京，当面跟胤祥解释所有事情的始末。可真到了这一天，又开始隐隐担心：这么多日子他都没有给我一封书信，可是已不再原谅我？往事历历在目，而人却不再是当初的人了……
这些日子，八福晋见了我虽有不甘，却也未曾轻举妄动。
窗外秋风阵阵，一年又过去了。灯火昏暗，我拿起桌边的剪刀试图挑亮烛芯，却听到烛芯噼啪一声爆响。眼前恍惚看见一个女子巧笑言兮：“爷，可要安寝？”那张脸，不是玉瑶吗？我整颗心都被抓在一起，想看得再真切些，旁边一双手却紧紧拉住我。“姐姐，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涟碧的一声惊呼将我拉回现实来，所有的人影瞬间消失。我失望地望着周围空荡荡的一切。
“姐姐早点休息吧，这几日赶路赶得紧。”涟碧在一旁连哄带劝。
任由涟碧扶着我，无力地朝床榻走去。是我忘了呢，府上还有他的三个侧福晋。也许，此时他早就沉睡在美人的温柔乡；也许，他觉得我不过尔尔，还是家里那三个更温柔体贴吧……
一旦这种想法产生，就无法拔去。窗外车轮滚滚，急速向京城赶回。心里竟产生一股寒意……
“参见娘娘，娘娘吉祥！”帘外众人跪地的声音。娘娘？哪个娘娘来了？
正在迟疑间，帘子已翩然掀起，和嫔精致含笑的脸出现在面前。纵使我心里再不情愿，她终究是长辈。我连忙跪地请安。
和嫔一手扶我起来，拉了我坐在一起，又屏退了所有下人。我脑门上直冒冷汗，这又是要唱哪一出？
和嫔和颜悦色地询问我身体恢复可好，我小心翼翼地回答。和嫔点头道：“女人这个时候不能勉强，落下病根就是一辈子。本宫当日就是悲伤过度才毁了身子……”我惊讶于她能开口跟我说这些，不由得认真地看着她。她神色黯然，眼底泛着星星点点的泪光，不知道是不是在怀念她那一生下来就夭折的女儿。
“娘娘……”我轻声唤她，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是怎么了？本来想过来给你说说话儿的……”和嫔自嘲似的笑了笑，拿着手帕拭泪，再抬头又是一个貌美端庄的宫妃。和嫔拍着我的手说：“都说十三阿哥和十三福晋鹣鲽情深，这次一起出来才看出来你们当真是浓情蜜意。”这究竟是褒是贬？
或许这才是她此番前来的目的吧？只是这番话，这会儿听起来竟觉得别扭、讽刺。
和嫔没有放过我脸上变幻的神色：“本宫知道你对本宫有防备，也怪本工当日枉做小人之态。本宫是看着玉瑶长大的，感情上不亚于母女，所以才会对你有成见。”
没想到和嫔能如此坦然。也好，我向来讨厌拐弯抹角：“不知娘娘现在对臣妾如何看待？”
和嫔点头轻笑：“虽有好转，但依然不能释怀。”我露齿一笑：“琦雪感谢娘娘如此直爽。但不知娘娘今日所为何来？”
和嫔赞许地点头：“果然是十三阿哥的选择！”我等待她的下文，她却陷入浅思，或许是在想该怎么跟我开口吧。片刻后，她又重新凝视着我：“女人这一生不是谁都能像你这般幸运，本宫也知道哪个女人都不能将自己的丈夫拱手相让。可长夜漫漫，岁岁年年，你可有想过她们的落寞孤单？”乍一听她这般说，我一时间倒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玉瑶还好，有一个女儿，可那府上另外两个女孩儿呢？再说，女儿终究是要嫁人的，不如儿子可靠，到老了又是孤单一人。本宫也了解感情的事强求不得，但能不能给她们一个儿子，让她们也有所依靠？”和嫔一口气说完很多，紧盯着我看。
“我……”我艰难地开口，“我会考虑，等回京后……”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此时已和胤祥出了问题，只得含糊答复她。
和嫔握住我的手：“本宫知道你是个善良、识大体的孩子……”
帘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禀报娘娘，万岁爷急火攻心，这会儿胸闷气喘。李谙达请娘娘赶紧过去。”小太监尖细的声音传来。和嫔和我都着了慌，和嫔一把掀起帘子，边跟着小太监朝康熙那边走去，边问道：“出了什么事？圣上为何急火攻心？”
“刚才八百里加急，苏嬷嬷殒了。”小太监紧跟着和嫔后面，渐远的声音飘入耳中。
九月初七，苏茉儿结束了她九十二岁的高龄，溘然长逝。说起来，苏嬷嬷确实是一个奇人，因着笃信佛教，故而一生不曾吃药。苏茉儿还有一个怪癖，从不洗澡。因她来自蒙古大草原，那里的水是宝贵资源，除了给人和牲口饮用，其他都是浪费。苏嬷嬷一年只有过年时，才拿水擦拭一下全身。每当此时，都还要对着佛祖忏悔许久。
很难以置信，这样一个不吃药、不洗澡的女人，竟然健康地活了九十二岁！
康熙幼年得天花时，几乎是被所有亲人都放弃了。唯独苏茉儿对他精心照料，对于康熙，苏茉儿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康熙遗恨没能见上苏茉儿最后一面，又急又怒又哀。听值夜班的小太监窃窃议论说，圣上夜里久久无法入睡，眼睛还微红泛泪。
康熙这般重情重义，让所有人的唏嘘不已。当真是圣祖仁皇帝！
秋雨潺潺，一如我的心事，凄凉无力。辗转反侧不能入眠，经过一夜的思量，不到五更便披衣起身。
所有的悲愤终究化作一缕轻叹，饱蘸墨汁的笔尖书写着我的不甘心、不情愿：“妾身以蒲柳之质侍奉君侧，然鄙妾无才无德不足以保养皇嗣。妄愿君亦生两意，于妾忘之也。诚心祝祷平安喜乐、恩宠均分、子孙绵长……
涟碧在一旁打着哈欠研磨，时不时地抬头看我，仿佛是想知道我在写些什么。
艰难地写完最后一个字，恍若用尽全身力气一般，连再看一遍的勇气都没有。缓缓地把信叠好，放在信封里：“让送信的侍卫带回去给胤祥……”涟碧毫不知情，喜滋滋地拿了信：“我这就去！”说完就一溜烟地跑了。这些日子旁人对我和胤祥不知情，涟碧、墨香却是看的一清二楚。
一阵秋风夹带着雨水吹进半掩的帘里来，不觉间半个身子都湿透了，罗衾不耐五更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