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1)
如玉和曾林定了婚。
订婚后,如玉觉得无所适从,虽然她认为这是正确的,但不知为什么,还是像原来那样感觉自己的梦破碎了,父亲死于非命的阴影也一直萦绕在心头。父亲去世三周后,传来了王木匠投河自尽的消息,知道的人都说他是畏罪自杀,这基本证实了王木匠过失杀人的猜测。尸体浮上水面后,被打捞出来,埋到了乱葬岗中,严树良的案子就此了结。
到此为止,如玉该了无牵挂了,但同时她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案子的了结而死去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于是她只好不断地提醒自己:她要成为曾林的妻子了,她要努力成为一个贤妻良母。虽然还没成亲,但她每天都忙来忙去,希望自己赢得曾家的好感,不让他们看出情绪上的低落,并以此来排遣心中的不悦。在这样的忙碌中,她不知是该可怜自己还是嘲笑自己。等过了第100天,她就和曾林成亲,那个金义仁恐怕也该死心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觉得自己的头脑越发地空白。她想:这也许是对的,一个普通的民女,本不该有太多想法吧。
这天下午,风和日丽,如玉抱了一盆衣服到河边去洗。在河边蹲下后,她拿起一件衣服刚要放到水里,忽然愣了一下,因为她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这段时间,她几乎没怎么照镜子,现在看见自己的倒影,忽然觉得那么陌生,虽然还是那副容颜,却似乎变了一个人似的,失去了曾经的天真与活力,增添了成熟与忧郁。她抬起头看了看那已过正中、开始西移的太阳,无奈地想:人的一生就像太阳,都有美好的时光,但竟是那么短暂。
她不再胡思乱想了,开始洗衣服,有时干活确实是转移心思的好办法,她干活的时候,什么都不会想。
就快洗完时,她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但她没有在意,继续把手中的最后一件衣服洗完,拧干。衣服里能挤的水都被她挤了出去,河面慢慢趋于平静,她刚要把最后一件衣服放回盆里,水中出现的倒影让她愣住了,不是她自己让自己发愣,而是那张她熟悉的脸——胤祥!
她一时不太相信,但很快她知道这不是幻觉,虽然她没揉眼睛。
她猛地站起来并转过身,胤祥正站在她面前,他仍像一年前那样穿着简单的米色衣服,他身后仍是那匹乌龙马。
他见到她后心中不由得一怔,正像她自己对自己的倒影评价一样,虽然容颜没变,曾经的天真与活力却已经被成熟与忧郁替代,她仍显得有些消瘦,情绪也很消极。
“如玉……”
“你别过来!”她连忙后退几步,几乎踩到了水,“……我已经和曾林定亲了。”
他没有再靠近她,只是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一定在怨恨我……”
“不敢,”她完全反应过来了,但也确实想起了怨恨,她面无表情,“大将军你是个风云人物,你还能记得严家,我已经很感激了。以后,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他不知该怎么解释:“如玉,我瞒着你,确实是不得已。”
“是啊,你怎么可能告诉我呢?”她冷笑了一声,“但你瞒不了你自己啊!你当初为什么不离我远点?把打仗说成为母寻仇,哼……”她又笑了一下,却差点笑出了眼泪,“好圆满的谎言啊,你母亲是藏在深宫的娘娘,她居然会有仇人……”
“我母亲早就不在了,这是真的,”他尽量让自己平静地说话,希望她能听进去,“她的死是有原因的,虽然她没有明确的仇人……很多事我实在没法告诉你,西北有了战事,我又不能不去。但我想,你知道以后……”
“我不想知道,”她打断他的话,“我也没工夫去知道。我再提醒你一遍,我已经和曾林定亲了,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说完她端起洗衣盆就走。
他企图拉住她:“如玉……”
她立刻甩开他:“别碰我!”
他看着她那因激动而几乎涨红的脸,说:“……好,暂且不谈我们的事。我这次来,还有一个目的,希望你配合我。”
她平静了一些:“你还有什么事?”
“我要查清你父亲遇害的真相。”
这个敏感的话题再次触动了她的神经:“……这个案子已经结了。”
“不,远远没有,不了此案,后患无穷。因为这不是意外,而是谋杀。”
“可他人缘很好。”
“他在贫苦人中间的人缘是很好,可我记得他跟我说过,他说他喜欢劫富济贫。某些殷实的人家早就对他不满,加上你的原因……”
她不解:“我?”
“你父亲的死我已经打听过了,你告诉我,他去世以后,都有谁来找过你?”
“只有金家的管家来提了一次亲。”
“之前他来过吗?除了我临走前那次。”
她摇摇头:“没有。”
他顿了顿,又问:“你父亲的死,是在吴知县升任以后吧?”
“对,那时他已经当了一个月知府了。”
他点点头:“这就对了……”
“什么意思?”
“去年临走前我吩咐吴知县不准为难你们家,所以在吴知县升任之前,金家没再找你提亲,更不敢对你爹下手。”
“你在怀疑金家?”
“除了金家,还会有谁?一个月的时间,足以使金义仁跟赵知县攀好关系,搞定了知县,他才敢对你父亲下手,解决了你父亲,才能顺利地得到你。”
她听了他的话,又想起了王木匠的死,杀人灭口?
她说:“这只是你的推测,没有证据。”
“我会找到证据的。”他又想了想,说,“你给金义仁写封信,把他单独约出来,就说你要和他谈婚事,选人少的时间和地点,到时通知我。”
她有点犹豫。
他说:“你不用担心,你只要把他约出来就行,剩下的事交给我。”
听了他的话,她忽然很有信心。几乎任何时候,他都是这么让人放心,给人安全感和踏实感,这是她最看重他的地方,她不知道如果他再离她而去,还会发生什么事。可她已经是曾林的未婚妻了,她不得不面对事实,想起曾林那张无奈的脸,她也觉得很无奈。她点点头说:“那就这样吧。”
他迟疑了片刻,问:“你现在住在曾家吗?”
她点头。
“那你家能不能让我住?”
“我家设了灵堂,俨然成了鬼的家,你不忌讳吗?”
“我从不忌讳这些,要真有鬼,我早就……”他忽然不说了。
“早就什么?”
“没什么。”
她不再理他,端起洗衣盆离开了。
回到曾家后,她发现大家的神色有点怪,她没说什么。晚上,曾燕铺床时,如玉问道:“燕子,你是不是看到胤祥了?”
曾燕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
“你别误会,他说要给我爹报仇。”
曾燕不解:“你爹的案子不是已经结了吗?”
“他怀疑是金家所为,然后杀王木匠灭口。他让我把金义仁约出来。”
曾燕想了想,似有感悟地说:“有道理啊,你爹死后,金义仁这畜牲还企图逼婚呢,要是不解决了他,日后你跟我哥也过不踏实……”说到这儿她忽然停了一下,“你……不会改变主意吗?”
如玉摇摇头:“我已经没注意可改了……睡吧。”
她们上床躺下,如玉闭上眼,曾燕却不想睡:“如玉,你真要把姓金的引出来吗?”
“嗯。”
“不知胤祥在搞什么鬼,以他的身份,查明这个案子还不是小事一桩?”
“甭管他,随他去。”
第二天,如玉便给金义仁写了信,为了搏得他的信任,她特地在信中提了一些不要为难曾家的请求,约他五天后在村外的河边见面。
金义仁果然如时赴约了,他远远就看见如玉站在河边,于是他高兴地走了过去:“严姑娘,让你久等了!”
如玉见他走到眼前,便说:“想不到,你还真来了。”
他笑道:“岂有不来之理?严姑娘,我可是真心喜欢你呀,你若愿意跟我,我决不为难曾家,而且,我还会八抬大轿把你抬进金家大门,保你一辈子吃香喝辣,穿金戴银!”
她也笑道:“你倒是挺会说话,可不知算不算数。”
“算数,一定算数!”他忙发誓,“我若有半句骗你,天打五雷轰!”
“是吗?”她看着他,突然收敛了笑容,“只怕,天不灭你,由人代劳!”
他一愣,还没明白过来,就觉得脑袋一阵剧痛,眼前一片漆黑,倒在地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是胤祥打晕了他。
胤祥看了看他,对如玉笑道:“我还怕他发现我呢,没想到这么顺利。看来,什么都不如美人计管用啊。”
她不说话。
他又问:“有兴趣一块审几句吗?”
她很想亲耳听金义仁招供罪恶行径,但想到自己现在已经是曾林的未婚妻了,应避免招来误会,于是便说:“你自己来吧,我回去了。”说完便转身走回村庄了,他看着她冷淡的背影,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金义仁再次醒来时,已是晚上了,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头还很疼,一时搞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他想从冰凉的地上坐起来,却发现手被捆住了。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在一间简陋的民房里,说简陋也便罢了,屋里还挂着成串的纸钱,风一吹“哗哗”地响;还有那刺眼的黑白挽幛,也在随风飞舞;他再一看,靠北侧的墙边摆着严树良的灵位!一个人正背对着他烧香。
他感到一阵恐惧,不知是不是在做梦:“你……你是什么人?”
烧香的人转过身来了,他顿时魂飞魄散:严树良!
“你……你不是死了吗?”
严树良看了看他,平静地踱了两步:“依金大少爷的眼力,我是人还是鬼?”
金义仁恐惧得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自言自语:“难道,这世上真有鬼?”
“阴阳殊途,别在那儿胡思乱想了,我若是鬼,反倒拿你没辙了!”
“那你是……”
严树良冷笑道:“我根本就没有死!”
“没有死?”金义仁睁大眼睛盯着他,“不,不可能……”
“是啊,你一定觉得奇怪,我怎么会没有死呢?王木匠已经信誓旦旦地跟你保证过了,是不是?”
金义仁似乎反应过来了,他开始抵赖:“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别装蒜了!你花重金收买了王木匠,然后又杀人灭口!王木匠亲口对我说过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若能得到金家的赏钱,杀了人也再所不惜!”
金义仁瞪着眼,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了。
严树良走到他身边,从地上拾起一根绳子,金义仁才发现,这根绳子绕过房梁,另一端还拴在自己的脖子上!他不由得开始哆嗦:“严大夫,有话好好说……”
严树良并不看他,开始慢慢往下拉绳子:“金少爷,你想知道你死后别人会怎么说吗?你死在我的灵堂之上,别人会说,我严树良的冤魂出现,索了你的命,让这起案子的真相大白于天下!”他狠拉一下绳子,金义仁一下子被吊了起来,勒得说不出话,严树良一松手,他又狠狠摔在地上,直喘粗气:“严大夫,我求求你……饶了我,我……我给你钱……”
“我现在是个死人,注定要永远隐姓埋名,难道我还指望你的钱来潇洒吗?”他走近金义仁两步,“我倒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害我?”
金义仁仍在微微喘气,不说话。
他又要拉绳子,金义仁慌忙喊了出来:“因为……”喊出这两个字后又迟疑了片刻,说,“因为我想得到你女儿,而你又不把她许给我,我……我就只好除掉你。”
“这么说,王木匠也不是淹死的?”
他承认:“我派人把他毒死,然后扔到河里了。”说完后他抬起头紧张地看着严树良,“严大夫,我求求你不要杀我!你若对我不放心,可以带着你女儿走,我自己想办法离开这儿。我身上有张银票,够你们用!”
严树良冷笑道:“果然是这样。”
金义仁仍是紧张地看着他,忽然发现了哪不对:“严大夫,你……你的声音怎么变了?”
“这就对了!”他侧过身来对着金义仁,把手伸向耳际,竟然揭下了一张人皮面具!面具后面的脸更让金义仁吃惊:“是你?”
戴面具的人是胤祥:“金大公子,没想到我们会再见面吧?而且,还是在这种场合。”
金义仁恨恨地说:“你竟敢装死人来诈我!”
“这是江湖上常用的易容术,要怪就只能怪你见识浅,”胤祥走到摆灵位的桌子旁,拿过来纸和笔,“金义仁,我给你两条路走,要么,你把刚才招认的事写下来,签字画押,兴许那个跟你交情不错的县太爷还能往开一面;要么,我就把你挂在这灵堂之上,让你流传为冤鬼索命的佳话!”
金义仁威胁道:“你以为,你杀了我,你就会得好下场吗?”
胤祥笑道:“我怎么会有事呢?你若被杀了,所有的人都会相信,凶手是已经死去的严树良!”
金义仁的眼睛上下看了看,说:“我写。”
胤祥把纸和笔放在他身前,拔出剑割断他腕上的绳子。他揉了揉手腕,没有去拿笔,却突然起身朝胤祥扑过去,胤祥闪到他侧面,伸脚踢起他的腿,他便重重地摔趴在地上,刚想起来,又被一脚踩住,同时,冰凉的长剑搁在了他的后脖颈上。
胤祥恼火地说:“你敢跟我耍花招?”
他挣扎着说:“你到底是什么人?难道你真敢杀了我不成?”
“哼,我是什么人,你不配知道,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我是打过仗的,我这把剑,曾砍下过无数颗人头,再砍你一个容易得很!”
“我写,我写……”
胤祥抬起了脚,却没拿回他脖子上的剑,他慢慢翻过身,又慢慢坐起来,发现胤祥笔直地站在他面前看着他:“金义仁,我提醒你,你要再不老实,我马上砍了你的脑袋,真的。”
“我不敢了……”
第二天,曾家刚吃过早饭,出去割马草的曾燕急急忙忙地跑了回去:“如玉!如玉……”
曾婶嗔怪地说:“干吗这么大惊小怪的?”
如玉放下碗筷:“什么事啊?”
“刚才我看见胤祥带着金义仁出村了!”
大家面面相觑,一时都想不明白他们会去哪。如玉站起来,用征求的口吻对曾婶说:“婶子,我去趟县衙。”
“路远,让曾林跟你一块去吧。”
“不用了,我一个人骑马快。”说完她便出了屋。
曾叔看见她从马棚了牵走了马,便叹了口气说:“这亲事怕又悬了。”
曾燕不高兴地说:“爹,你别以为天下的女人都一心想攀高枝嫁豪门!”
“怎么,你不是还想过要远走高飞嫁个好人家吗?”
她不服气地说:“那不一样!”
如玉骑马赶到县城,累得直出汗,到了衙门外,已经气喘嘘嘘了。她跳下马,看见赵知县正坐在公堂上看一张纸,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个新知县,他比原来的吴知县更壮实一些,看似一脸严肃的表情;案桌旁坐着一个师爷;胤祥站在下面;金义仁跪在地上,低着头。
她想进去,但捕快拦住了她,她没有硬闯,便站在外面观察。
赵知县又看了看身旁的师爷,师爷点了一下头,赵知县便放下手中的纸,说:“案子既然已经水落石出,来人,把金义仁押入死囚牢,三日后问斩。”然后就是惊堂木一拍,“退堂!”
此语一出,如玉长松了口气,如释重负。
胤祥走出县衙,看见了她:“你怎么来了?”
“我爹的案子,我当然要来。你怎么没告诉我?”
“我想,你和曾林定亲了,我去不太方便。等姓金的被斩首时再告诉你也不迟。”
他们牵了马,开始往回走。她问道:“刚才知县没认出你吗?”
“他当然不认识。要是连一个知县都认识我,那可不是好事。”
“可我已经‘认识’你了。”
他刚要说什么,她又说:“想不到你这么快就把案子解决了。”
他却说:“你认为已经解决了吗?我看未必。”
她不明白,看了看他:“没有吗?金义仁已经被打入死囚牢了。”
他看了她一眼,不冷不热地说:“可他现在还活着呀。”
之后的三天里,如玉回了一次家,当时是晚上,胤祥不在,屋里很暗,只有投射进屋的一点月光。她点了根蜡烛,看见父亲的灵位孤零零地摆在堂屋里。遥想曾经的生活,让人顿生悲凉,颇有“人去楼空”的感慨。她看了看屋子,在墙脚发现了那本已经落有厚厚尘土的《唐诗宋词》,她拿起来,掸了掸上面的尘土,随便翻了翻,看到了李清照的一首《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她抬头望望天空,月亮很圆,又快到十五了,她又想起卓文君的“八月中秋月圆人不圆”,原来所谓的诗情画意到了现实中,也是这样令人感伤。“此情无计可消除”,是啊,她可以欺骗别人,但她骗不了自己内心的感受。
天都黑了,胤祥会去哪了呢?他就像风筝一样,不知何时就会飘走,也许,他已经不辞而别了?
想到这里,她又流了泪,她不能像李清照那样,对过去的感情念念不忘,更不能学卓文君的私奔,她必须老老实实地准备为*。曾经胤祥隐瞒了真实身份,直到现在她仍然怨恨这点,但无论她原不原谅他,都不再重要,因为她必须放弃他,皇子的地位是那样遥不可及,她不会天真到想攀皇亲的地步。他回来的这几天,她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住在这里,连他去哪里吃饭她都没有问过,有时她自己也想不清楚该怎么对他是正确的。
忽然,院子里传来马的嘶鸣声,她赶紧擦干眼泪,料是胤祥,果然是他。
他见她呆在屋里有点意外:“如玉?这么晚了你怎么呆在这儿?”
“是不早了……”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你怎么也这么晚出去?”
“我想看看金家有什么动静没有。”
“我以为你走了。”
“金义仁还没死,我怎么能走呢?”
“……我该回去了,不然燕子要来找我了。”她说完便走出屋去。
他没有拦她,在彻底解决金义仁之前,他不想跟她说更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