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第四十一章 康熙六十年秋 北京城（1 / 1）
十四盛情款待了信差几日，便让信差独自回京了，以旨意突然、西北军务尚未安顿妥善为由恳请延后几月回京，而康熙居然也同意了。虽然十四什么也没有说，小七心里却很清楚，他是想给自己多一点时间的心理准备。
西宁的夏天短暂得转眼即逝，在十四的温言软语和糖衣炮弹的攻击下，小七乖乖钻进了回京的马车。十四留下内廷三阿哥中的弘治、弘禧驻守西北，带着弘曙并十名侍卫踏上了旅途。
西宁到北京相距遥远，十四怕小七在马车中寂寞，让弘曙陪着她解闷。然而，马车的颠簸加上千头万绪郁结心中，小七整日懵懵懂懂，无精打采，头脑里一片白茫茫。走走停停，又耽搁了一个多月才到了北京城，满地落叶飘零，已是深秋。
小七窝在马车里迷糊，弘曙摇醒她，嚷道：“到了到了，到北京城郊了！姑姑快看，已有人来迎接我们了。”小七睁开眼睛，掀开车帘，远远望见十二盏宫灯高悬，十二面明黄的龙旗招展，御乐声声，所有朗官以上官员均着朝服，齐刷刷列队相迎，各个翘首企盼，最前面的两位依稀好像三阿哥胤祉和四阿哥胤禛。小七放下帘子，对弘曙道：“一会儿你们该做什么，顾全礼数，不必惦记我。”弘曙：“那怎么行，十四叔再三嘱咐让我看紧了你，姑姑可不能打退堂鼓。”
争执之间，就听见四阿哥清亮的嗓音道：“十四弟一路辛苦，皇阿玛特意让我们先来迎你！”接着是大臣们整齐的呼喊“恭迎大将军王回京！”十四道：“有劳各位！快快请起！”话音刚落，已将马车的门帘掀起，弘曙先跳下车，躬身给三阿哥和四阿哥请安。小七还在磨蹭，十四直接将她拽了下来。小七踌躇片刻，低着头福身行礼，四阿哥淡淡道：“回来就好。”
宏伟的宫殿近在咫尺，厚重的宫门再次开启，精美的角楼、威武的石狮，汉白玉的雕栏，一切遥远又熟悉。小七自嘲的笑了笑，兜兜转转一大圈，最终还是回到了原地。
到了乾清宫，十四庄重的请安道：“儿臣叩见皇阿玛，皇阿玛万岁万岁万万岁！”康熙步子蹒跚，一边叫他平身，一边亲手去扶，目光在他身后搜寻。十四回头看身后，发现小七并未跟进殿，用力咳了两声。门外，弘曙使劲推了小七一把，口中说道：“去吧，别犹豫了！”小七深吸口气，跨进了门里。
康熙的鬓须皆白，背微微有些驼，尽显老态龙钟之态。小七立于门前，宛如一朵出水芙蓉清新脱俗、纤尘不染。康熙招手道：“丫头，过来，让朕仔细瞧瞧！”小七心潮起伏，见到康熙的第一眼，她已明白心中的渴望远远大过逃避，眼睛不知不觉中湿润了。小七缓缓跪倒，磕头道：“奴婢给皇上请安！”许是太激动，康熙哆嗦着半天挪不开脚步，在十四搀扶下慢慢稳住心神，让小七起来，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说道：“西北边陲艰苦，朕还指着胤禵好好照顾你，怎么还瘦这么多？”十四插话道：“皇阿玛可是冤枉儿臣了，儿臣哪舍得叫她吃苦，只是前些日子小七染了病，这一路上又风尘仆仆，这才没养好。”康熙“哦”了一声，又对小七道：“朕吩咐御膳房做了你爱吃的点心，回头再炖些参汤补补。”
“皇上！”小七的眼泪不争气的滑落下来，声音也哽咽了。康熙打趣道：“这才几年，朕的山雀儿倒是变得爱哭鼻子了！”小七破涕为笑，难为情的擦擦眼角。
康熙和十四谈论西北的战事，小七先回了自己的院子。屋里面的摆设一点没有变化，窗明几净，可见经常有人打扫。桌上放着几盘点心；柜子里除了几件旧装，还有新做的衣裳，都是上好的布料，手感柔软细腻。小七的目光触到了当年她收进柜子的首饰盒，将它打开，里面静静躺着十四赠她的玉蝴蝶和十三的那只玉镯，依旧泛着晶莹剔透的幽光，却已物事人非。小七愣愣发了一阵呆，轻叹一声，取出玉镯，用手帕包好，独自出了宫。
扣响十三府上的门环，开门的依然是十三福晋，见到小七有些错愕，说道：“爷出门了！”小七淡淡笑道：“我是来找福晋的。”十三福晋领她进屋，竟有些手足无措。小七简单问了问府里的情况，知道十三的生活改善了很多，内务府也增加了俸例，心里宽慰了些，犹豫的从怀中掏出玉镯，置与案上，慢慢说道：“有一样东西，我替福晋保管太久了，今日特地送过来，物归原主。”十三福晋疑惑的解开帕子，玉镯映入眼帘。
十三福晋素手抚过玉镯，思量再三道：“七姑娘，我不是一个很大方的人，我也不希望自己的夫君日日想着别的女人。这些年来，看着爷为你茶不思、饭不香，牵肠挂肚，甚至在梦里还会喊你的名字，年纪不大，头发已经花白，自己都控制不住嫉妒。可是，听爷一点一滴讲起你们的往事，讲你们曾经的生死相依，我却不能不感动。七姑娘，你叫爷守得云开见月明，爷守得那么辛苦，你为什么就守不得呢？”
以为不会疼了，岂料还是铭心刻骨，痛楚蔓延全身，深深刺入心底，“为什么自己就守不得呢？”小七的心在滴着血，脸上却哭不出来，视线恍惚，朦胧间，十三一步步从门外向她走来，紧紧拥住她，揉进生命里，眼睛里盛满悲伤和眷念，仿佛一松手就永远的失去了。小七的大脑已经不听使唤，木然的喃喃低吟，“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小七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的十三府，无意中伸手一摸，脸上满是泪痕，嘴唇也咬破了，血流在唇齿间，愈发酸楚，多少年压抑的委屈、哀伤、矛盾反反复复缠绕在心头。小七拖着沉重的步子，跌跌撞撞的回了宫，身子软软往床上一倒，拉过枕头掩脸低啜，渐渐哭声越来越大，情绪宣泄奔涌，一发不可收拾。
小七哭得没力气了，蜷缩着一直躺到晚上才吃力地爬起来，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眼睛红肿，觉着实在无法见人，便打了点水敷了敷，整理好仪容，随便吃了点东西，往乾清宫去。紫禁城的冷风一吹，小七清醒了不少，心绪好像也平复了。
走到乾清宫门口，小桂子正往里送茶，小七接过来问：“万岁爷用过晚膳了吗？”小桂子嘻笑道：“用过了！姑娘一回来，我们可以喘口气了！”小七没好气斜他一眼，端茶进殿。
康熙举着老花眼镜愁眉不展的看着案上的折子，小七将茶杯放下，见砚中的墨色已干，笔尖也有些分叉，细心的把毛笔舔好，在砚里加了水，研起磨来。
康熙沉思良久，伸手拿笔批阅，才发觉小七手在动，心思却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康熙拍拍她道：“丫头，走神了？”小七垂下眼睛，轻轻道：“在外边几年，再回到紫禁城，总觉得好多东西都变了，怎么也回不到从前。”康熙放下眼镜和笔，说道：“扶朕到榻上，你陪朕说会儿话！”
小七扶康熙靠好，坐在他身边，轻轻给他捶腿。康熙幽幽说道：“别人看这紫禁城，满眼的金壁辉煌、至高无上，却不了解这城里，即使是朕，也有很多的孤单寂寞，有很多的身不由己。当年，朕明明清楚你娘跟大阿哥、跟明珠毫无牵连，可朕对着那么多大臣，亦无可奈何。性德英年早逝，明珠中年丧子，一夜之间白头，即使他确有结党之心，朕也不忍心惩罚他，何况牵扯重大，朕只能牺牲你娘。朕也曾想过，只要你娘选择朕，朕会不惜一切代价救她，可是你娘没有。朕和你娘，各有顾虑，互相猜不透对方，谁都不愿先迈一步，结果越走越远，终至无可挽回的地步。丫头，朕一生辜负的女子太多，朕心里装着一个国，却放下一个家。你记恨朕，朕理解，可朕确有不得已的苦衷啊！”小七心中的酸涩又涌上来，轻声道：“奴婢明白，奴婢早已不怪皇上了。奴婢也知道，奴婢的娘从来没有怨过皇上。”康熙枯瘦的手柔柔抚摸着 小七乌黑的头发，长叹道：“丫头，你和你娘一样的聪慧善良。朕，有愧于你们。”
如水月光倾洒，炷影摇曳，所有的前尘往事随风飘散，悲欢都如梦，缘尽情已难追，空留余恨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