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第三十六章 康熙五十二年冬 北京城(上)(1 / 1)
傍晚的时候,北京城飘起了大雪,无声无息的落了一夜。第二天清晨,紫禁城明黄的琉璃瓦已变成了一片银白,连清澈的金水河都结了层薄冰。雪后的太阳照在冰上,反射出一道道水晶般的光芒。
小七惦记十三的腿伤,等康熙上了朝,麻利的收拾妥当,就迫不及待的出了宫。时间还很早,街道上已是车来人往,川流不息。临近岁末,南来北往的商人带来各地的特产,一家一家铺子兜售,直到整车的货物换成了厚厚的银票,才满心欢喜的往回赶。孩子门可高兴了,拿着新买的玩具,三五成群的凑在一块儿研究着新鲜的玩法;踢毽子,捉迷藏,在雪地里追逐嬉闹。
小七自打出了宫门,心里就一直发慌,总觉得背后有人不远不近的跟着,她走得快,那人也走的快,她慢,那人也慢,往回看,又看不出什么来。于是她使劲往人多的地方挤,穿来穿去,那尾巴就像撕不掉的狗皮膏药,始终粘在后面。小七心头的无名火腾的窜了上来,一咬牙,拐进了一个无人的胡同,躲在角落里等着鱼儿上钩。
没过多久,一道灰黑色的男子背影进入小七的视线,中等身材,体形偏瘦,灰白的辫子盘在头上,引人注目的是,左手的袖子是空的,随着身体的移动而轻飘飘的晃着。
小七跳出来,凶巴巴的说道:“别找了,我在这儿呢!”
那人回过身,小七看清了他的长相,四十多岁,浓眉大眼,五官刚毅,时间在他的脸上刻下深深浅浅的皱纹,冲淡了年轻时英气和俊朗。他看着小七大为光火的样子,呵呵一笑,从挂在脖子上的小箱子里拿出一盒胭脂,说道:“姑娘这么俊,试试我的胭脂水粉吧!包管锦上添花,赛比西施。”
小七白了他一眼,掏出一些碎银子扔在他的箱子里,随手拿了盒胭脂,说道:“别再跟着我了!”提步要走,那人忽然伸手往小七怀中一探,动作快如闪电,转身就跑。小七又惊又羞,等明白过来,才发现怀中的金钗不见了,咬牙切齿的追了上去。奇怪的是,依那人的身手,完全可以将小七甩的远远的,他却不时回头,让小七跟在二十步之内,直到进了一个院子,不见了踪影。
小七紧随其后,这是一个普通人家的院子,总共不过三间房,在院子里搜索了一遍,没找到人。小七见正屋的门半掩着,气愤之际,踢门而入。屋里的陈设简朴干净,连桌上的茶具都是一尘不染,不多的几样家具摆放得整整齐齐。小七四处看了看,注意到屋子的东边靠墙的橱上摆着两个牌位,香炉里还插着没燃尽的香,青烟朦胧如雾挡住了牌上的字。小七没来由的一阵心悸,疑惑的走近细看,左边的牌位上写着“风沐英之灵位”,右边的牌位上写着“龙秋水之灵位”。小七的脑子刹那间一片空白,无意识的伸出手,轻轻抚过牌位上的红字,遍体生寒。
“你果然是秋水的女儿!”
怔忡之间,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小七木然的回过身,脸上不知何时已淌下泪水。那卖胭脂水粉的已站在屋中,看着小七的眼神中满是疼爱,脖子里的小箱子早已除去,手中拿的正是那支紫龙金钗。
小七呆了半响,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那人把金钗塞进小七手里,拉她坐下,叹道:“孩子啊,你赵叔叔找了你二十多年了!”小七抬起泪眼,颤声问道:“我娘真的不在了吗?”赵叔叔面上显出痛苦神色,静默了一阵,慢慢讲起了紫禁城那段惊心动魄的往事:
赵叔叔本名赵云锦,二十四年在江宁震威镖局做镖师的时候认识了沐英。沐英为人光明磊落,武艺超凡,又乐于助人,与镖局的弟兄们相处十分融洽。我们在一起把酒言欢,走南闯北,那段日子真是逍遥自在。两年以后,沐英突然要离开镖局去京城参加科举考试,大家纷纷劝阻,他却执意前往。我与沐英一向亲厚,私下问他原因,才知道他是为了寻找青梅竹马的女子,义气之下,便同他一起踏上了北上之路。
到了京城,我们一路过五关、斩六将,轻松通过殿试,成为乾清宫侍卫。刚开始时,皇上十分赏识沐英,对他格外器重,直到有一次在布库房打了布库以后——
康熙和侍卫们练了两个时辰布库,都满身是汗,热得把上衣都脱了,光着膀子比划。秋水奉太皇太后之命到布库房请康熙去慈宁宫,刚踏进门就闻到一屋子汗臭,不由皱了皱鼻子。侍卫们正练得起劲,突然出现个漂亮姑娘,都手足无措的拿衣服往身上遮。秋水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康熙身边,福身请安,传了太皇太后旨意。康熙叫侍卫们自己练着,凑到秋水面前耍赖的说道:“朕总不能这样去见皇祖母,可是朕累得一点力气都没了,你得帮朕洗洗!”秋水红着脸,无奈的轻轻“恩”了一声,康熙眉开眼笑的拉着她出了布库房的门。沐英呆呆望着那张熟悉美丽的容颜,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他一眼,变了脸色。
晚上,沐英一杯杯喝着闷酒,赵云锦从他手中夺过酒杯,说道:“你有心事就说给兄弟听,作践自己干什么!”沐英摇摇晃晃的拍了拍他,苦笑道:“你知道吗?我千辛万苦的找她,她却马上就要做皇上的妃子了!”云锦一愣,意识到沐英说的是秋水,拽着他的衣领骂道:“你给我起来,别不像个男人!你不去找她,她怎么知道你在紫禁城,你又怎么知道她心里是什么想法?”沐英闭上眼睛,说道:“我何尝不想,可是我害怕,怕啊!”说着,已经软倒在云锦身上。
在云锦的百般劝说下,沐英消沉了几日,还是按耐不住去了秋水的小院,云锦在院口替他们把风。
秋水端着水盆子出屋倒水,看到院中梅树下那俊美挺拔的身姿,手中的水盆失手掉落在地,瞬间的惊讶过后,取而代之的是涨满心田的欣喜。
“风哥哥!”秋水一改文静贤淑,跃到沐英的怀里,贪婪的嗅着久违的亲人的气息,侧头问,“你怎么来的紫禁城?”
沐英像儿时一样宠溺的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道:“你来的时候,我就来了,只是和你失散了,找了好些年,在苏州走镖的时候才打听到你在宫里,借考恩科进了紫禁城!”
秋水开心的握住沐英的手,拉他进屋,摸到的却是一条一条的伤疤,卷起他的袖子,手臂上细长、通红的疤痕触目惊心。秋水的笑容消散,错愕的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沐英反手握住她,轻描淡写的说道:“刚来的时候,被贼人捉了,他们把我当成蛮夷,让我做苦力;后来逃了出来,蓄了辫子,也熟悉了环境,就做了镖师,天南海北的跑,总有些打打杀杀。”
“风哥哥!”秋水清澈的眸子涌出泪来。沐英笑着挠了挠她的头发,说道:“不哭,都已经过去了。你呢?好不好?找到金钗了没有?”秋水点点头,从怀里取出金钗来。沐英柔柔问道:“为什么不回家?”秋水眼中闪过一抹内疚,低头不语。沐英苦涩道:“是为了当今皇上吧!”秋水咬着嘴唇,忽然道:“我和皇上之间是清白的!”沐英心中燃起希望,说道:“如果我要你和我回去呢?”秋水抬起头,张着嘴,却没有吐出一个字。沐英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犹豫,看到了不舍,痛苦道:“你真的对他动了情!”
两人静静站在院子里,不知站了多久,秋水缓缓开口道:“风哥哥,我送你回去吧!”沐英惨然笑道:“我一个人回去又有何用。你若一时做不了决定,我就等你回心转意!”
云锦在院子口守着,正碰上同秋水一屋的乾清宫宫女若衡下值回来,忙拦住她。若衡挑眉道:“你是什么人哪?这是我的院子,凭什么不让我进去!”云锦诞着脸道:“没不让你进,就耽搁一会儿!”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拉拉扯扯,惊动了院子里的沐英和秋水,出来一瞧,云锦和若衡斗得跟乌鸡眼似的,真是一对冤家。
此后,沐英和云锦每日都会去秋水的院子。屋内,沐英不懈努力,试图说服秋水;屋外,云锦和若衡吵吵闹闹,日子倒也有滋有味。可是康熙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每次练布库的时候都会针对沐英下狠手,沐英是侍卫,总是尽力忍耐,时常受伤。
梅树下,秋水将金钗交给沐英,说道:“风哥哥,你在宫中一日,危险就多一分,你还是尽早离开紫禁城。”沐英却坚定道:“金钗我先帮你收着,要走一起走,我不留你一个人。”秋水倔不过他,心头涌上挥之不去的担忧。
康熙终于无法容忍,在一次练布库的时候突然对沐英痛下杀手,沐英被迫还手。云锦和其它几个侍卫从没见过康熙如此狠毒,都傻站在一边,等反应过来,康熙和沐英都已挂了彩,沐英立时就因犯大不敬之罪被押入天牢。云锦情急之下找若衡商议对策,才得知秋水也被关进天牢。
乾清宫,康熙焦躁不安的翻阅着案上的折子,一半都是请旨杀秋水的,罪名千奇百怪。太监通报,大学士索额图求见。素额图进了殿,后面还跟着十几位大臣。康熙不悦的皱眉道:“索相如此兴师动众,不知所为何事?”索额图不卑不亢的奏道:“起奏皇上,臣已查实,纳兰秋水根本不是纳兰公子的堂妹,此女来历不明,身份可疑。明珠利用此女媚惑皇上,勾结侍卫,意在为大阿哥结党营私,其心险恶,昭然若揭,若不严惩,难平百官之愤!”说完,领众大臣跪下,齐道:“请皇上早做定夺,肃清宫闱!”康熙怔怔看着眼前黑压压一片,颓然跌坐在椅子上。
天牢。康熙和秋水默默注视对方良久,康熙沉沉道:“朕只想问你一句,你是选择和朕在一起,还是要和风沐英一起死!”秋水眼神凄楚,恭敬的跪下道:“风侍卫是奴婢的亲人,奴婢不能背弃他!”康熙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仰天发出一声长笑,笑声毛骨悚然,冷冷道:“朕挖心掏肺的对你,你却连一点真心都不肯给朕!传旨,风沐英、纳兰秋水斩首示众!三日后行刑。”秋水磕了个响头,吃力的说道:“谢皇上成全!”眷念的目送远去的明黄背影,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