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二十九章 康熙五十一年春 紫禁城（1 / 1）
五月四日是万寿节，就是皇帝的生日。虽然康熙一向提倡节俭，紫禁城还是披红挂绿，一路彩坊接连不断，连缀着彩墙、彩廊、戏台、灯楼、灯廊、龙棚无数。
北京城新来了个戏班三庆班，凭一出《白蛇传》享誉京师，戏班中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饰演白娘子的当家花旦叶小倩，无数达官贵人不惜一掷千金以见小倩芳容。康熙是白蛇传的忠实戏谜，为了讨皇帝开心，内务府特意将春台班请进了紫禁城。会宴案事发后，小七被召回了乾清宫，她虽然不喜欢听戏，对美人却有着浓厚的兴趣，一听说春台班进了宫，乐颠颠就往戏班跑。
院子里忙忙碌碌，戏班里的人都在收拾道具，为第二天的演出做准备，有几个唱老生的正在咿咿呀呀的吊嗓子，还有两个武生耍枪弄棍的练把式。
小七走进叶小倩的闺阁，她正坐在窗边看书。一缕青丝随意的别在耳际，浓密的睫毛半垂，精致秀气的鼻子，仿佛有灵性的嘴唇在光的照射下略显透明，整个人就像用水捏出来的，完完全全一个江南闺秀，不沾染半点风尘气息。小七无法想象这样灵秀明慧的女子竟是那坚韧妖媚的白素贞的扮演者。
叶小倩看得很专注，一点没有注意到小七。小七有点尴尬，轻轻咳了一声，说道：“叶姑娘，李总管让我来问问明儿的演出还需要准备些什么？”叶小倩慢慢抬起头，绽开浅浅一个笑容，柔声说道：“不缺什么，有劳姑娘了。”小七很想多了解她一些，厚着脸皮拉过一张凳子坐在叶小倩身边，凑过脸问道：“叶姑娘在看什么书，这么入神？”叶小倩把书递过去，原来是李清照的词。小七随手翻了翻，说道：“这个似乎太凄婉了些。”叶小倩爱惜的把书收好，说道：“各有所好吧，不知姑娘是——”小七不好意思的说道：“我叫小七，在乾清宫当值。”叶小倩瞧小七一脸的真诚，微微笑道：“宫闱之中像姑娘这般个性真是不多，你就叫我小倩吧！”小七自是求之不得，立刻和叶小倩聊了起来。
叶小倩性子有点冷，却很亲切随和。两人从诗词谈到京剧，小七不禁从心底佩服，如此才华横溢，品貌兼备，别说是男子，连她这个小女子都怦然心动，心甘情愿的拜倒在小倩的石榴裙下。
第二日的演出果然与预料的一样轰动。皇太后点的《西厢记》、《借东风》唱完后，压轴戏便是《白蛇转》，曼妙婉转的声音一出口，便震惊四座。唱到白娘子西湖遇许仙，小倩秋波流转，顾盼生情，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尽失颜色；唱到白娘子水漫金山寺，小倩长剑轻舞，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唱到白娘子被压在雷锋塔下，小倩眼神中那与亲人分离的痛苦叫人忍不住潸然泪下。戏台之上早已分不清是叶小倩还是白素贞，只是原本是蛇妖的白娘子在小倩的演绎下如孤高清冷的仙子，翩翩飘落人间。众人都露出痴迷之态，太子失了魂魄，张着嘴，只差流口水了；九阿哥目不斜视，恨不得跳上台去；连一贯淡定的四阿哥神情间都满是惊叹欣赏。
畅春园，小七伺候康熙歇息了，从御膳房拿了些糕点兴致勃勃的去找小倩，才到门口就听到无助的哭泣声。小七疑惑的推门进去，小倩伏在十三怀中，满脸梨花带泪，十三疼惜的将她搂着，轻轻抚着小倩的秀发。小七手中的糕点“当”的一声落在地上，洒得到处都是，心中纠结万千情绪，突然间不知怎么办才好，逃也似的奔出门去。
十三被声响惊动，瞥见小七的侧影一晃而过，想也未想就追了过去，没多远截住了她。小七嘟着嘴，鼓着腮帮子，气呼呼的皱着小鼻子。十三瞧她这副神情，反倒笑了，说道：“你总得容我解释一下吧！”小七恼怒的瞪他一眼，扔给一个“有话就说”的眼神。十三叹了口气道： “小倩的父亲是原扬州知府叶明远，我随皇阿玛南巡时与其相识，乃忘年之交。”
“小倩果然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七心中吃惊，忙问道：“那她怎么会流落风尘？”
“你可知道去年江南科场一案？扬州举子指责考官受贿、有失公正，集体于府衙闹事。叶明远本已辞官退隐，但他生性忌恶如仇，对官场的腐败深恶痛绝，不惜站出来为举子说话，还联络数十人联名上书朝廷。没想到那张奏折不知怎的落到太子手中，太子找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命他的门下安徽提督越界带兵将叶明远一家十九口全部杀害，小倩正好外出省亲，逃过一劫。事后太子禀报皇阿玛，诬陷叶明远挑唆举子闹事，可惜人证物证据毁，皇阿玛也就没有深究。我收到叶大人临终书信后，四处打探小倩的消息，谁知她竟然是白娘子。”十三说着，晶亮的眸子里无一丝虚伪和谎言。
小七突然明白了小倩为何总是郁郁寡欢，深锁心事，原来竟是这般身世可怜，咬牙道：“又是太子！”
十三沉沉说道：“我总觉得小倩这次进宫不只是唱戏那么简单，她外表柔弱，内心其实坚韧无比，我担心她——”
听到这里，小七心中也焦急起来，又狠狠瞪了瞪十三，说道：“那你过来干嘛，还不去劝劝小倩。”
十三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说道：“我若不追出来，怎会看到你吃醋的样子，又怎会知道你其实是在意我的。”
小七把腰杆子一挺，拉着个脸道：“谁吃醋了！我回去了，你自己把事情摆平吧！”
十三无奈的看着小七扬长而去的背影，定了定神重又回到小倩屋里。小倩已收拾好满地狼藉，见十三回来了，叫他坐了，低低道：“对不起，叫小七误会十三爷了。”十三笑了笑，说道：“小七那脾气，来得快去得快，你别在意。倒是你，这紫禁城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还是早些离开为好。”小倩带着泪花的双眼忽然变得异常坚定，说道：“我不走，爹娘的仇还没有报。”十三神色庄重道：“不行！叶家就你这点骨血，何况你根本不是太子的对手，能制裁太子为你爹伸冤只有当今皇上，还要有足够的证据，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证据！”小倩默默念着，低下头陷入沉思。
小七刚回到院子，就见十四在秋千上晃荡，冷冷的问：“疯哪儿去了？”小七没跟他拌嘴，闷闷说：“去看白娘子了。”
“今儿倒是奇了，这么乖，转性了？”十四走到小七身边，仔细观察她的神色。
小七把十四的俊脸推开，嗔他道：“你怎么还没回去啊？”
十四笑了笑，说道：“找你牵线搭桥来了！”
“牵线搭桥？为谁啊？”小七一头雾水。
“为我九哥和白娘子啊！”十四从怀里拿出几样做工精巧的首饰还有一封信。小七接过一看，信上写的是诗经里的《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九阿哥的字写得并不差，可小七想到他粗鲁的为人怎么也合不上这样多情的诗来，当下没好气道：“九爷何时诗情画意起来？我没这个能耐，要去你自己去。”十四拉住她说：“我九哥这回是动了真心，你就帮个忙，权当做善事。”
小七脑袋瓜一转，贼贼道：“你这么上心，该不会是你自己喜欢上白娘子了吧！”十四连忙道：“天地良心，可不能胡说。”小七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忽然叫道：“小倩姑娘！”十四慌得连忙把东西往怀里塞，小七用胳膊肘狠狠顶了十四一下，拔腿就跑。跑到房门口，回头看十四捂着个肚子蹲在地上，龇着牙咧着嘴瞪她，得意的做了个鬼脸，心想终于报了八阿哥一箭之仇，随即把房门重重给关上了。
几日后。
小七看到小倩屋里堆积如山的礼品，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才傻傻的说道：“小倩，你的魅力真是大啊！”小倩淡淡道：“都是身外之物，要有何用。”小七摆手道：“非也，非也！这些东西要是换成银子，十几户普通人家吃穿都不愁了。你总不能一辈子唱戏吧！总要寻个好归宿，这些正好用作嫁妆。”小倩苦笑道：“家都没了，到哪儿还不是一样。”又对小七说：“十三爷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你不要错过了。”小七望着小倩黯然的神情，想到就算十三拿她当妹妹般疼惜，她对十三的心思恐怕却不只是朋友，又想或许小倩在十三羽翼的呵护之下才是最好的归宿，想来想去竟连自己也弄不明白了。
三庆班在宫里唱了十来天的戏，终于功德圆满。戏班子临走那一天，小七去告别，可是找遍了整个院子也没找着小倩，便去问班主。班主蹲在墙边对着个大烟袋吧嗒吧嗒狠吸了几口，才犹豫的说道：“小倩不跟戏班走了！”小七奇怪了，说道：“她不跟你们走，难倒还留在宫里不成？”班主把烟杆子往地上重重磕了几下，生气的说道：“可不是嘛！她被太子看上了，享受荣华富贵去了！”复又说： “这宫里有什么好的，不就做个小妾。早知如此，就不进这紫禁城了。”小七呆呆怔在原地，未曾想到小倩最终还是选择了这样义无反顾的方式，看着班主脸上不屑的神情，只觉得人情淡薄，冷冷吐了一句：“班主是心疼少了小倩这颗摇钱树吧！”
五月的天，孩儿的脸，刚才还是艳阳高照，顷刻间乌云密布，刮起了大风，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人的命运就如同这多变的气候，阴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