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重回故土(1 / 1)
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
站直,在大漠酷热的烈日下,像庭柱一样站直,今日还要前进。
“今日,不要从马上掉下来。”闳瑟骑着马从索戈雅身边走过。
“不会。”索戈雅回答,因为用白色的头巾将脸裹住,所以只能看见一双眼睛,像前方的路一样漫漫无尽头的眼神,缠着布的手紧紧地抓着缰绳。
闳瑟黑色的甲胄在烈日下泛着光,骑着马慢慢地走向前面。
“等一等!”索戈雅叫住他。
闳瑟勒马停下。
“我想知道,那两个人的履历。”索戈雅想起了这件事。
闳瑟等了一会,回答,“好。”
耀眼的天空和太阳下,大军行进着,只要出了这片沙漠,就不会再枯燥,再战穆兹,很多人想得都是一雪前耻,报衡城一败之仇。士气振奋,想的是再遇敌人。
“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迦南问道。
“没有什么事情。”索戈雅淡淡地回答,昨晚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有很多事情不能为人道,而迦南问的是什么,他所洞悉又是什么?他想知道的未必是她所不愿说的,而她所不愿说的又未必是他想知道的。
迦南策马缓缓地与索戈雅并行着,两个人都没有说什么,走了漫长的一路,迦南开口问道,“索戈雅!”很久了,他们两个没有见过面,更久了,他们没有互相叫过对方的名字。
索戈雅转过头,看着他,“有什么事情?迦南?”
“你想不想听一个故事?”迦南看着漫漫无际的大漠问道。
“你讲,我听。”小的时候,他经常给她讲故事,她曾经一度远离宫廷倾轧,但是她所必须面对的又是如此的残酷,而又突如其来。
“好,从前有一个公主,美丽的公主……”
索戈雅微笑着,但是被头巾遮住,却看不到,笑容像旷野里的幽兰。
“她是她父王唯一的女儿,有十三位兄长和六个弟弟,一个诗人曾经用这样的诗句来形容这位公主与生俱来的尊宠与美丽,‘公主的父亲爱她如同人们热爱他们的故土,国王为了使公主欢笑,射下了天上最亮最美的星星,当公主打开礼物的时候,她的微笑使星星顿时失去了光彩,变成了一块黯然的陨石,星星带着满心的悲哀,哭泣着逃回了夜空中。’公主一直生活在国王的宠爱中,没有烦恼,没有忧虑,春夏秋冬,花开花落,她在美丽的王宫中过着闲适的生活,读书,学习,陪伴她的父王,与女伴们玩耍,看着所有的兄弟做着各自的事情,然后长大,因为她兄弟众多,所以她不用担心必须要继承王位;因为她父王令人嫉妒的宠爱,所以她不必为将来烦恼。当她长大之后,她的美丽让国中所有的年轻男子倾慕,她每天都要听着女伴向她转达各式各样的年轻男子的示好,这令人感到厌烦,因为其中没有她喜欢的,但是所有人又都乐此不疲,因为她太美丽了……”一个美丽的童话,两个人慢慢地并行着,大军单调而沉闷行地进着,广袤的沙漠,寂静的进程,但是他们已经快出了这片沙漠了。
娓娓动听的童话在迦南高山流水一样祥和的叙述下使人变得平和,索戈雅的心渐渐地平静了,虽然伤口的痛还是令人难以忍受,但是心中的千头万绪渐渐抽离了。
“终于有一天,国王问公主有没有一个年轻人是她所爱,没有,公主如实回答了。然而公主总归要找到一个驸马,国王问她,怎样才能找到一个她爱之人,公主说回去让她想一想,因为她现在不知道,所以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公主回去之后,所有的女伴都绞尽脑汁为她出主意,很多办法,但是公主都不满意,公主也在苦苦地思索,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了烦恼,终于她想出了办法,于是她去找国王,把她的办法告诉了国王,爱她之人,必须爱的是她,不是她的美丽和地位,她爱之人,也必须是她真心所爱,爱他的所有,公主让国王放她离开王宫到凡间去,她只要带着一个女伴,不要卫兵保护,那里没有人知道她是尊贵的公主,国家那么大,她一定会找到一个她爱的人,国王不舍得,但是耐不住公主的央求,还是答应了,并且承诺,无论公主爱上的是什么人,他一定会放公主嫁给他,让他们无忧无虑地生活在这个国家。有了国王的许诺,公主带着一个女伴离开王宫,隐匿身份,到了喧闹的凡间,虽然国王答应了公主,但是还是不放心公主的安全,公主的女伴是国中最好的女武士,但国王还是派出了一队卫兵暗中保护公主的安全,只是不让公主知道,公主从未离开过王宫,而这次旅行却几乎走遍了国中的城市乡村,山川河流,每个角落,见了各种各样的人,在王宫里,因为国王,所以每个人表面上都是宠爱她的,她没有看过任何使她难过的事情,但是在人间,她却见识了与王宫截然不同的生活,那里有痛苦、有死亡、有不公、有黑暗、有贫穷、有饥饿,有所有与她像童话一样完美的生活格格不入的东西,她不经意的流落凡间,让她看清了这个现实的国家,让她在她父王的羽翼之外看到她子民的真实的生活,十几年的宫廷生活只是让她成长,但是离开王宫短暂的游历方让她真正的成熟,她才知道原来,人间是如此。”迦南越讲声音越遥远,马前行着,微微地颠簸,遥远渺茫的黄沙,缓慢的倾诉几乎变成了喃喃自语。
“迦南!”索戈雅叫了他一声,她发现了他讲述的这个故事与众不同,不是一个美丽的童话,而是从一口看似水波无澜的深井里打捞上来的一段往事。
迦南勉强笑了笑,“好了,今天讲到这里,明天再讲接下来发生的故事吧!”
这里只有他和索戈雅两个希罗人,穿着希罗王族的白袍,西陆最优雅高贵的服饰,翩然像天鹅一样,飘逸像流水一样,他没有戴头巾,漆黑而直的长发垂着,今日沙漠无风,只是随着马的颠簸而微动着,眼睛望着遥远的前方,即使在这个荒芜的沙漠,也像一座晶莹绝美的雪雕。
天上一只鹰飞了下来,落在索戈雅的肩上,灵活而犀利的漆黑眼珠也瞪着前方,尖而长略弯的喙,浑身白色的羽毛,像利刃一样凌厉,她的鹰与她浑然一体。
索戈雅取下鹰,让它站在自己的手臂上,取下竹筒,拿出里面的纸条,“外希罗的军队已经到了,那么曼殊将军现在应该带领着他们攻打圣城。十天之后,我们能够出去,到达穆兹的阑城。”拿出一小根炭笔,在那个纸条的背面写到“知道了”,重新放回竹筒,拍了拍鹰的头顶,“辛苦了!再飞一趟吧!”抬起手臂将鹰放飞。
闳瑟抬起头,取下头盔,看着湛蓝的天上,那只翱翔的白鹰渐渐飞远,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消失不见。
索戈雅从左手拇指上取下那枚扳指,递给迦南。
迦南转过头,看着那枚在阳光下仍然幽暗的暗紫色扳指,回答:“戴回去!”
索戈雅微微有些诧异,“你不拿走吗?”
迦南转回,继续看着前方,“不,那是你的,你接受的时候,就要知道不能退回,重新戴回去。”
索戈雅看着那枚扳指,良久无语,拇指上戴过扳指的地方因为戴久了,已经有了痕迹,拿着扳指重新戴了回去。
一个年纪不大的年轻男子被引了进来,华丽的殿阁中显得有些空荡,穆雅王后焦躁地在殿阁中走来走去,两只柔软的手紧紧地绞在一起,看见那个男子进来,站定,喊了一声,“三哥!”手放开了,却又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心里五味翻到,却又空空落落,不知如何是好。
那个男子看见她,很沉着地走了过来,跪在地上,行着大礼,“王后殿下!”
穆雅扑了过去,把他拉起,哭道:“三哥!你干什么!?”
两个人僵持了一会,伊宁站了起来,眼睛也有点微红,看着呜咽不止的穆雅。
穆雅放开手,过了一会,擦干眼泪,问道:“三哥,家里怎么样了?”
伊宁深沉地看着她,良久才开口,“父亲,他去世了……”
穆雅听着,定在那里,泪水顺着未干的脸颊潸然而下,无声地颓然倒在地毯上,泪水都滴在厚厚的地毯上,被吸干,秀美的脸上是绝望的悲戚。
“是今年三月,父亲去世的时候,提到了你的名字。”
“他还不肯原谅我?”良久,穆雅才问道。
“不是,他当时已经没有意识了,昏迷的时候,喊着我们的名字,谁都有,但是喊你的时候最多,很多,几乎就只是你的名字。”伊宁的语气中也有些伤感。
“父亲,他,不肯原谅我。”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断地滴落,厚厚的地毯洇湿了一大片。
“不会,父亲最疼爱你的。”伊宁也跪了下去,轻轻地拍着穆雅的肩。
合姆站在两个人的旁边,木桩似的脸上竟然也有莹莹的泪光。
“孩子们!撞开城门!”圣城城下,曼殊雅格骑在马上,大声地指挥着,同时挥舞着手中的剑抵挡着漫天而下的箭矢和飞石。
几十个身穿银色铠甲的希罗士兵抱着一杆粗大的木桩用力地撞击着圣城厚重的城门,城门晃动着,石屑和灰土噗嗤噗嗤地从上面掉下来。
留守圣城的穆兹守将在城墙上发了狂一样嘶声喊着:“射箭!飞石!倒滚油!防守!不要让他们上来!快去,告急!说外希罗发兵从圣城攻来了!快去!……”城上的守兵像火中的蜜蜂一样乱糟糟地来来去去,副将跑到他的面前,甲斜盔歪,大声叫着:“将军!没有箭了,没有飞石了,也没有油了!我们什么都没有了!”守将瞪着一双通红的,几乎有血渗出的眼睛盯着他,“你说什么?”副将吓了一跳,但是还如实回答:“将军,我们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守将看着城下奋勇上前的外希罗士兵,又问道:“还有没有人?”副将愣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守将忽然抓住他的领子,将他提起来,吼道:“我问,还有没有人!?”副将几乎喘不过气,断断续续地回答:“禀,将,军!还,还有,还有人!”守将将他举过头顶,向城下扔了下去,狂吼道:“那就把人扔下去!”
副将的身体飞了下去,在密密麻麻的外希罗士兵中砸出一块空地,扭了扭,就不动了。
但是困兽之斗抵不住外希罗猛烈的进攻。
轰然一声,圣城城门被撞开了,士兵们兴奋的欢呼着,像洪水一样冲进圣城,城墙上的守将满脸血污,揪下帽盔,扔下城墙,竟然砸倒了一个外希罗的士兵,提着剑冲下城墙,在潮水般的希罗士兵中横冲直撞,砍杀着,像一个发疯的狮子,扫开了一个圆圈,但是外希罗士兵层层叠叠将他围在中间,像困兽一样围在中间。
血已经模糊了这个困兽的眼睛,但是他骇人地拿着一柄滴血的长剑跌跌撞撞地转着圈,看着周围重重叠叠的人。
众人围上去,又退了下来,反反复复,分散着他的意识,消磨着他的精力。
守将已经接近癫狂,忽然间,天空上,一支箭从人潮头顶上飞了进来,“咄”的一声,射入他的眉心,守将狂吼一声,震得地动山摇,砰然倒地,尘土飞扬。
人群外,曼殊雅格骑在马上,双手撑着弓,仍未放下。
收起弓箭,命令道:“清扫残余的敌人。”翻身下马,人群散开,让出一条通道,曼殊雅格走到守将的尸体边上,那个守将一双通红的眼睛瞪着天空,眉心的箭兀自颤抖,单膝跪在那个守将的旁边,拔出箭,一股血喷射出来,将箭放回箭囊,一只褐色的宽大手掌盖在他的脸上,抹过他的眼睛,使他的眼睛闭上,问道:“这个人是谁?”
一名希罗士兵押过来一个降兵,那个降兵看着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浑身发抖,“是风琊塔将军,风邪浑将军的大公子!”
曼殊雅格沉默了片刻,“找一具棺木,好好装殓了,给穆兹军队送过去。”站起来,看着周围穆兹的守兵已经死的死,降的降,“进城,到神殿!”
圣城已经被穆兹军队损毁得不成样子,几处被烟熏黑的断壁残垣,冷清萧瑟的街道,悲戚的冷风呜咽地吹着,卷起一地零落的风铃树干枯紫红的叶子。
有几个百姓在断壁残垣的掩护下惊恐地探头探脑,看了半天,才胆敢走出来,继而跑着奔向前来解救的外希罗的军队,扑到在马前,失声痛哭,泣不成声。
曼殊雅格看着这守望之邦的满目疮痍,紧咬着牙,脸绷得像石头一样硬,“如果,如果穆兹敢毁损神殿,我就把风琊塔从棺材里捞出来,挂在圣城城门上,让风把他吹成干尸!”
希罗神庙在圣城的深处,西陆所有国家的神庙都有一个最显著的特征,就是高耸入云的塔尖,传说,站在塔尖的最高处可以望见整个幅员辽阔的国家,但是只是传说,因为神庙是国家的象征,而塔尖则是神庙的禁忌,只有大祭司和国王才可以登上塔尖,而塔尖上是否开了窗都不被外人知道,登上塔尖的祭司与国王又对他们在高处看到了什么避而不谈,所以到底能不能看到,具体看到了什么,人们都不知道。
在城外,他们就已经看到了湛蓝的天空上,被白云缭绕的希罗神庙的塔尖,但是现在他们要去了,到希罗神庙的脚下,到那个希罗的精魂与希望的所在,那个几世人的守望,几世人的回忆,几世人的寻觅,几世人魂牵梦萦的旅途终点。
如此庞大的军队,如此浩荡的气势,但是在巨石所建的高耸恢弘的希罗神庙的前面,还是那么的渺小。
神庙的石门紧闭着,它要比圣城的城门坚固百倍,宏伟千倍;神庙的石墙上有刀斧砍斫的痕迹,也有投石车攻打的痕迹,但是于这个古老的神庙只是老人纵横深浅的皱纹中的一道。
曼殊雅格从马上下来,牵着马走向神庙,进入它巨大的阴影中,走到石门前,张开双臂,伸向巍峨的神庙遮蔽着的苍天,跪下,老泪纵横,流过岁月刻画的深深的皱纹,呼喊着:“哈依!是我们,希罗的归客!”
身后的十几万士兵随着他跪下,随着他山呼:“哈依!”响彻云霄,震落了一路翩飞的紫色风铃树的叶子。
良久,声音回响着,萧杀的风吹着,石门缓慢地开启了,洞天的光芒照出,阴影下,一道光明的通路,身穿白袍、威严、白发苍苍的大祭司走了出来。
作为希罗第一个被收复的失地,希望之邦圣城在被穆兹侵占四个月后重归希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