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贺释沙漠(1 / 1)
万里大漠,辽远得让人绝望;滚滚黄沙,接天连地没有尽头。
“按这张地图上的标识,这里应该有一条暗河的,是吗?”闳瑟全身都在一副紫铜打造的黑甲之中,勒住座下一匹黑色骏马问道,从身侧抽出剑,插入黄沙之下三尺有余,看着黄沙,但是在问索戈雅。
索戈雅骑在马上,身穿希罗长袍,头上用长巾包住,以遮挡风沙,一双茶褐色的眼睛看着闳瑟,没有回话,闳瑟微微笑了笑,将剑拔起,扬起一阵黄沙,后面的军队之中有一阵骚动,闳瑟进兵贺释沙漠,本身就是力排众议,军中恐慌很严重,缗胤在穆兹有过惨败,而贺释沙漠又是有着死亡之谷之称的天险。
索戈雅摘下头巾,乌黑的长发垂在肩上,看着沙上的剑坑,细沙已经缓缓地流入,填充了这个剑坑,“借陛下的剑一用。”伸出手接过闳瑟的剑,勒马徐行,向前走去,所有人都看着她,缗胤军队中只有两个希罗人,索戈雅和迦南,而谁都知道,闳瑟进军贺释沙漠是因为索戈雅给他带来了贺释沙漠的地图,地图是她带来的,那么怨恨与希望的焦点都在她身上,所有人都只带来半个月的饮水,如果这个地方没有暗河的话,后果不堪设想,以闳瑟的威慑,哗变尚且不至于,但是军心极为易动,打败穆兹,虽然是所有人都想的,但是六年前的惨败,闳瀛先王阵亡,仍然让人心有余悸,更何况,没有人希望还没有踏入穆兹,就全军覆没在贺释沙漠里。
徐行十余丈,在远处索戈雅勒马立住,抬起头看着前方茫茫无际的广阔天空,举起剑,剑锋在酷烈耀眼的太阳下闪过一线刺目的光,将剑抛出,“咄”的一声,剑插入前方的沙土中。
索戈雅翻身下马,走到剑旁,将剑拔起,一股浑黄的水柱冲天而起,过了一会儿,便是淡蓝色的清泉,身后是万军雷鸣一样的欢呼。
“谢你的剑!”索戈雅将剑还给闳瑟,闳瑟接过剑,用力握住她的手,“也谢你的地图。”将手放开,还剑入鞘,索戈雅身上有自己的佩剑,但是她用他的剑。
“暗河的确移动了,但是国王陛下的剑也没有插到地图上标识的地方。”当所有人都去取水的时候,迦南走到索戈雅的身边,低声说道。
“他是故意的。”索戈雅望着前面人群中的黑甲武士说道,而闳瑟也正看向这边。
“他对于你来说,是一个危险的人物。”
“不,我对于他来说,更加危险。”索戈雅回答。
“那好!回到希罗吧!当一切都结束之后。”
索戈雅看着他俊美的脸上漆黑的双眼,摇了摇头,“我会去外希罗。”
“都十几年了!你难道不能原谅她吗?”
索戈雅摇了摇头,“不能!”
迦南看向天边,问道:“你知不知道,你离开希罗有多久了?”
索戈雅回答道:“十三年。”
迦南摇摇头,“不只是十三年,是四千八百一十二天,如果算今天的话。”
“记得好清楚!”索戈雅轻轻地说道。
“你变了很多。”
“你也是,我本来以为你是她的另一个私生子,我本来以为你是我的哥哥。但是竟然不是。”
“关于这件事,你现在不像以前那么生气了,你那时砸毁了女王陛下寝宫所有的东西,如果说女王陛下有害怕的时候,当时她肯定害怕了。”
“这样的事情,我不会在意,但是是你,所以我很生气。我不能原谅她因为召南郡王,他威胁不到她的王权,但是她派人刺杀了他,我永远也不会原谅她。”索戈雅本应见惯了朝堂上的阳奉阴违,宫廷里的明争暗斗,生于王室,这就是最大的阴影。
“你应该明白,她不允许她爱的人爱别人胜过爱她自己。”
“那么就让她付出代价!”
“但是你还是带着盟约指环来了。”
“是希罗!不是伊西塔女王!”
西陆诸国之中,只有穆兹、缗胤、希罗三国隐隐有霸主的风范,其余诸多小国都不成气候。然而缗胤当年与穆兹衡城一役之中遭受惨败,闳瀛先王阵亡,元气大伤;而希罗立国不久,自伊西塔女王即位以来就内乱连年,所以近几年来一直都是穆兹在称霸西陆。
谁忆当年花落去?索戈雅看着迦南,十三年往事历历在目。
“住手!”索戈雅声嘶力竭地喊着,雪白的希罗长袍上是斑斑血迹,袖子与下摆已经被刀剑划坏,露出跟白袍一样晶莹的肌肤,鲜血几乎染红了整片衣襟,手中紧紧握着剑,指节发白,剑尖上滴落晶莹的血滴,微扬着头,散乱的黑发遮住了半张面孔,美丽的脸上也有血痕,茶褐色的双眼中透着决绝。
金碧辉煌的离宫内,光润的汉白玉地面和鎏金的庭柱上都是血迹,而召南郡王从容地坐在上面方大的黑玉案台前,轻轻地劝阻,“索戈雅,不要了!没有用的。”
索戈雅大喊着:“不!”头发散乱,就像牢笼中一只不羁固执反抗的小兽,神话中的灵兽,生活在雪山之巅通体雪白的雪豹,惊扰它的人会被一生的厄运附骨。
黑衣蒙面的刺客几乎都受了伤,他们开始的时候是不敢伤了索戈雅,后来是不敢杀她,没有人想到她能闯了进来,这在意料之外。
但是索戈雅已然力竭,鲜血流到脚下,眼前的人开始模糊,但是仍然在强撑着,倔强,不屈不饶,“我发誓!你们今日的罪行,他日,当以十倍的代价偿还!我发誓!以我流到这地上的血发誓!”
刺客被她的话惊住,她那时还是个孩子,但是这个孩子在血泊中的誓言比神谕使者的预言还要让人恐惧。但是命令在,很明显,刺客人多势众,索戈雅体力早已不支,那些刺客互相使了个眼色,留下两个人看住索戈雅,其余的人都渐渐的趋向召南郡王。
“滚开!”索戈雅怒喝道,飞身向上一纵,像一只白鹰一样扑向了召南郡王,死命地抱住他,“都滚开!滚回伊西塔女王那里!”
鲜血也染红了召南郡王的衣服,召南郡王爱惜地抚着索戈雅的头发,将她的一头乱发顺自背后,“索戈雅!没有用的。她心意已决,无论什么都不能挽回。”轻轻的拍着索戈雅的背,像一个慈爱的父亲,“然而我属于缗胤的王族,不论如何也不能死于希罗人的手中。你们之中有缗胤人吗?不会吧?只有你一个人是?”抬起头看着那一众刺客,“而王子也不能死于臣下之手,索戈雅,我也已经决定了,‘将我送回缗胤,送回罔城’,把这句话告诉伊西塔女王,这是我唯一的要求。索戈雅,好好地生活。”将索戈雅手中紧紧握着的剑轻轻拿过,反手刺进自己的心口,拔出,热血喷涌,喷溅到索戈雅的脸上,像纸一样苍白的脸满是艳红的血,迷糊住了她的心性。
“不!”索戈雅紧紧地搂住他,头贴在他的脖颈旁,失声喊着,忽然间天昏地暗。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寝宫,躺在自己带着淡淡香气的床上,但是一切都不是梦。
她只穿着一件睡袍,光着脚,风扶过脸,而周身的疼痛浑然忘记,跑过草地、花丛、石子路,闯过层层障碍,没有侍卫敢拦截她,也没有人能拦住她,一路闯到伊西塔女王的寝宫,脚上流着血,身后是一路血迹,拔出剑,想也不想就刺向了伊西塔女王,伊西塔女王没有动,她不想动,更无须动,剑中途就被迦南大君拦下。
“我要离开!我要去缗胤!”索戈雅将剑仍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索戈雅!”身后是一声愤怒与绝望的嘶声叫喊。
希罗伊西塔女王二十二年,女王的夫婿,来自缗胤的召南郡王于七月十九日遇刺身亡,时年三十九岁,次日,女王下令彻查此事,两个月后,所有的刺客伏诛,被控告在幕后指使这个阴谋的女王幼弟希图被流放至兰涂荒原,三年后病亡。
“你离开希罗的时候只有十二岁。那年你种在花园里的树已经长成大树了。”
索戈雅没有回答,而是远远地看了看天际。
沙漠的夜空绝美,沙漠的夜寒冷刺骨。
夜幕下,营帐外面远远的地方有两个人并排站着,在月光的倾照下,暗黑的影子略微有些重叠地投射在地上,都很模糊,只有隐隐约约的轮廓隐匿在黑色的土地上。
“你受了伤?对吗?”闳瑟问。
“是,但是不重。”索戈雅回答。
“是穆兹人干的?”
“不是,他们不知道我会走贺释沙漠。”
“那是谁干的?”
“这与你无关,我自己会解决。”索戈雅转过身,面对着他,幽幽的夜色下是茶褐色的双眼,有时她的冷漠,让他不能忍受,尤其是对于她自己的冷漠更让他恼火。
“与我无关?你有多少事情与我无关?!”闳瑟喝问道,紧紧抓住她的双肩。
“放手!放开我!”用力将他的胳膊打开。
“那好!六年前,为什么不辞而别?你到了穆兹,又为什么不见我?”
“我的理由,你会相信吗?”
“你说我不相信你?我可以只凭你一张地图,就带着十万大军横穿贺释沙漠!”
“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在你的身边,你知道,我是希罗人,你是缗胤人。”在那荒凉破败的战场边,她就已经下了决心,她最好离开他,天涯海角,越远越好,但是命运无形的绳索又将她拉了回来,然而世间没有能绑得住她的绳索,即使能把她拉回来,也不能困住她,如果想离开,没有什么能拦得住她。
“那又如何?穆雅王后还是兮氏的人!”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出穆雅王后的选择,所有人的选择都是自己心中分量最重的。
“她是你的王后?”那场昭告天下,非议颇多的盛大婚宴,至今很多人仍然记忆犹新,国丧未几便迎娶王后,不是奢华,却是异常隆重,普天皆知,为了什么,为了让闳瀛地下安心,还是为了惩罚索戈雅,可能两者都有。
“闳瀛先王的王后。”
“但是名义上是你的王后。伊西塔女王是希罗人,召南郡王是缗胤人。”
“你怕?”
“不是,我出生之时,神谕使者的预言是欺瞒与背叛。”
“你离开我是为了验证这个荒谬的预言是真实的?”
“不是,是因为我不相信这个预言!在希罗,不会所有人都会被命运暗示,但一旦被命运暗示,就逃脱不了宿命的安排。”
“我不管你的什么预言!要是我见到了这个什么神谕使者,我会一剑劈了他!”
“不用了,迦南跟我说过,当时我听完他的预言,就用手中握着的玉佩打碎了他的幻影。”那时,她还是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孩,是没有意识的投出玉佩,更应该是出自于冥冥中的本意,那被玉佩打碎的幻影在火光中涣散,消失在青烟中,她是希罗第一个打碎了神谕使者幻影的人,无意出于有心。
虽然希罗已经不在神的掌控之中,但是仍然笼罩在命运的阴影下。信仰不是愚昧,而反抗也非明智,一个人的对决是否能打破所有人的盲从?
“那么,我问你,你现在是否在我的身边?”闳瑟揽着索戈雅的腰,冰冷的铠甲贴着她的衣服,额头相抵。
“现在是,但是我还会离开。”索戈雅的回答。
“你上次逃走,我在穆兹,而下次我不会让你逃走!”
“你拦不住我!没有什么束缚可以拦住我,没有……”
夜色中传来了一阵悠扬的琴声,旷野之中使人安眠,却没有思乡的悲情。
“是迦南,他在抚琴。这首曲子是召南郡王谱的曲,见白云出岫,倦鸟知还而谱此曲。”索戈雅听着琴声说道。
“不要在我的面前提召南郡王!”闳瑟有些恼怒。
“你在吃醋?他死在我的剑下,是用我的剑自杀的,而那些刺客里有希罗人,也有缗胤人!那些刺客中还活着的就只有锡安将军,他既然能活着从外希罗回来,我就放过他了!你不明白,我只是恨,他不是我的生父!”
其实从她出生起,她就卷入了王权斗争之中,但是她一直浑然不觉,直到召南郡王死在她的面前,她才知道原来这权利之争是如此的冷酷与无情,作为女王唯一承认的孩子,虽然她的生父不明,但是无疑她是最有继承王位权力的人,而十三年前,她的愤然出走也着实搅乱了希罗看似平静的一潭水,年岁渐长,但是却没有后悔当时的举动。
“我是在吃醋!我不知道你的心里,我排第几位!”
索戈雅没有回答,夜空中幽蓝的星光似乎照向过去。
“我刚到罔城的时候,看到一个男孩子从马上坠下,我跪在地上祈求苍天,不要让他也离我而去。”
命运的安排不可以解释,繁芜杂乱的每个事件到底是为了什么,无人能够知道,等到结果出现的时候,恍然大悟也没有丝毫用处,聪明的人能看穿迷雾,却看不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就算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却只能等待它的发生,等待它成为事实,无法逃避。
“我从马上坠下的时候,旁边只有你,我握住你的手,命令你不可以离开。”
“但是如果是现在的话,我不会理睬那个男孩子,就像没有看见他一样,径直离开。那时候,我离开自己的故乡,在一个陌生的国家,还要时刻防备着来自希罗的刺杀,那时候,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但是我不肯回希罗。”
“我说过,在我的身边,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这六年,我活着也很好,也没有人能够杀我。”
“这几年,你都去哪里了?”
“我在这个沙漠中漫游了一年,然后去过中州,外希罗。”
琴声止住了,所有人,除了巡逻的卫队,都已进入梦乡,只有几个怀着心事的人没有睡。
一个帐篷中透出淡黄的灯光,一个人影将独弦琴放入匣中,翻开一本厚书,看着上面一段简短的文字,不禁皱起了眉头,“伊西塔女王三年,回禾叛军首领哈依•达曼伏诛”迦南喃喃自语。哈依•达曼在希罗一直是个很陌生而隐晦的名字,三十年过去了,早已被人遗忘,不仅是希罗人将他遗忘,回禾也早已将他遗忘。回禾在希罗是一个异族,人数虽然少,但却总是不臣服希罗王族,三番五次地反叛,但是自从三十年前,哈依•达曼被诛杀之后,就安安分分的,再也没有闹过事。迦南合上书,信步走出了帐篷,沙漠的夜寒冷刺骨,两个月后,他们会走出这个沙漠,在穆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攻打它,而现在外希罗的勇士们可能已经到了希罗,正在希罗的土地上浴血奋战。
忽然间墙角闪过一个阴影,迦南没有叫卫兵,而是无声地跟在后面,随着那个阴影在营帐间转来转去。
那个阴影走了许久,出了营地,在一个沙丘前停住,转过身,看着迦南,夜色下,可以看出面容很苍老,穿着陈旧的粗葛戎服,应该是个下级的老军士,在幽微的月光下,他的眼中似乎还有着盈盈闪光的泪水。
“没有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你!”
即使聪明如迦南,听了这句话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