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八(1 / 1)
次日,一夜无眠的离秋很早就起身,将那把剑在长衫下藏好,然后佩上只能作为装饰的血寒,跟着天昊尊长走出冰影宫。
“你不必去了,在宫中等我。”天昊尊长沉声道。
离秋似乎没有听到师尊的吩咐,仍然固执地跟在他身后。
天昊尊长叹了口气,再也无言。
离秋已经很久没有来过旷景天了,看到他们师徒同行而来,众仙皆是微笑颔首,心想天昊这老儿这回倒没有固执到底,终于回心转意,将离秋接了回来,定是准备传位了。那些能洞察秋毫的神仙们,谁也没有看出这对师徒平静外表下的貌合神离,波澜汹涌。
审判台早已布置停当,天昊尊长与众人见礼,落座,然后他转头对离秋说:“你也坐下。”
大家面面相觑,天界的等级规范森严,那有师徒平起平坐的道理?
离秋刚刚坐在他身边的位子上,左腕倏地一紧,已被天昊尊长牢牢扣住了。离秋一怔,没想到他竟能想出这个主意来控制自己,无奈地暗暗苦笑。
时辰已到,主审官将檀木锤“铮”的一敲,高声道:“带犯人上来!”
一队甲胄森严的天兵押着两个熟悉的身影上来,离秋猛地颤栗,呼吸也急促起来,而握住他左腕的那只手的力量,又紧了一些。
两人被押到了台下,青月抬头看着离秋,眼里没有泪光,漆黑空洞的眸子里是深不见底的凄楚和绝望。离秋心痛惶惑,师傅说她不会被判重罪,可为什么她的眼里竟有死亡的颜色!
离秋避开她的目光,看向寒冽。寒冽却不抬头,似乎不知道对面的人就是他的哥哥。他安详平静,憔悴不堪的面容春水般柔和,仿佛还隐含着淡淡笑意。他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迷蒙的阴影,美的异样。周围有隐约的赞叹,众人看着这个死到临头的妖物,惊异于他旷世的美丽和让他们都自惭形愧的宁静高贵。
“寒冽,你看看我!求求你看看我……”离秋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心却在滴血地狂喊。他们是休戚相关的孪生兄弟,他听得到他无声的呼唤。可是他依然不抬头,依然平静,仿佛已经化作一尊寂静美丽的雕塑。
离秋明白他的心意,他不看他,是害怕会连累到他,宁愿自己承担所有的厄运和惩罚,只要他平安。
宣判的结果和天昊尊长说的一样。自始至终,寒冽的表情都没有变化,好像那些残酷的刑法与他无关。离秋看着他,恍惚地想起母亲,当年,她是否也是一样的宁静,面对酷烈无情的命运。
宣判完毕,主审官又一敲锤,“将犯人带下行刑!”
“等一等,我有一个要求。”青月忽然高声道:“我不要去离恨天思什么过,我没有过。我要和他受一样的刑法!”
一片惊讶至极后的平静。主审官看着她,怔怔道:“你再说一遍?”
青月朗声重复了一遍,坚定决然,一字未改。
寒冽终于打破了他的寂静,他回头看着青月,痴痴地看了很久,轻声道:“你何苦……”
“我说过,如果我有了喜欢的人,我愿意和他一起下地狱。寒冽,我喜欢你,只是我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现在我终于可以说了,寒冽,我愿意和你在一起,哪怕万劫不复!因为我喜欢你,真的喜欢你!”青月望着心爱的男子,一字字地说出心声,没有羞涩,没有胆怯。
寒冽的眼里有晶莹的忧伤闪动,他掉过头去,淡淡地道:“谢谢你。”
离秋感到细碎而尖锐的痛,从身体的最深处放射出来。像是有什么血脉相连的东西在慢慢剥离,脱落。原来他一直以为长不大的师妹早已长大了,可以这样炽烈的爱了,而他却不知道。应该高兴的,她能和寒冽在一起,多好,他牵牵嘴角,却忘了笑是怎样的表情。
“青月,上界念着你是剑仙,才从轻发落,你不要不知趣,听我劝,还是安心伏法的好!”主审官威胁道。
“我绝不去离恨天,我要和他在一起!”青月看着主审官森然的脸,义无反顾。
“好,我成全了你!”檀木锤重重敲下,“斩妖台立了千万年,你可是第一个上去的仙家。青月仙姑,恭喜你啊!只是上去之后就容不得你后悔了。”主审官拍案而起,厉声喝道:“将此二人带至斩妖台,行刑!”
然后他转头,不怀好意地冷笑,“天昊尊长,我们是不是也过去看看?”
离秋和师傅并肩而行,他的左腕已疼痛欲裂,但师傅的手还在不断用力。他看向他,见到的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面容僵硬的扭曲着,牙关紧咬,眼里是慑人的光芒,狂乱而炽热。离秋有些恐惧,他从未见过师傅如此情形。
离秋没有心思去揣测师傅的心思,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摆脱他的掌握,但他抓得那么紧,甚至有种至死不放的决然。
离秋的右手伸进衣衫下,他摸到了剑,心情渐渐安定。
斩妖台高约丈余,是火焰色的砾石堆砌而成,弥漫着沉重的血腥气。台上悬挂着一排排让人毛骨悚然的奇特刑具。上方的天空永远密布着愁云惨雾,看不到一丝阳光。每个夜里,那些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就聚在这里,啾啾呜咽,哭嚎喊冤,群鬼夜哭之声常常响彻云霄。
寒冽和青月已经被推到台上,两个负责行刑的牛头怪正狞笑着解开他们身上的绳索,要把他们吊上铁架,开始行刑。离秋心急如焚,却挣不开师傅的手。
天昊尊长忽然回头,像要对离秋说什么,还没开口,眼前突然闪过剑光,迅急地刺向他。本能的反应让他放开离秋,向后退去。
刹那间,离秋连人带剑化作一道惊虹,疾射上斩妖台,两个牛头怪立刻身首异处。
“哥哥……”“师兄……”两双眼睛怔怔地看着他。离秋用力地推着他们,“快走!寒冽,我把青月交给你了,照顾好她,给她幸福!快走啊!”
“往哪里走?”一声暴喝炸雷般在半空响起,还有貔貅凄厉的嘶鸣。离秋掠起,剑在他手中轻灵如蛇,一闪而过,刺穿了貔貅的喉咙。金色的血暴雨般洒下。巨兽笨重的身躯猛地坠落,凌昆将军猝不及防地从空中跌下,不等他站稳,剑光已连绵而至,缠住了他。他手下的两个副将立即跃上台来,扑向寒冽和青月。不远处,大批的天帝军已经如潮涌来。
离秋放过凌昆,挡住了那两人,回头叫道:“你们还不走!”
寒冽一咬牙,拉着青月正要跃下高台,凌昆已怒吼着扑来,浑金摩云锤带着沉闷的风声砸向他们,离秋一惊,疾刺几剑,逼退了那两人,闪身护住了寒冽和青月,凌昆的双锤已迎头击下,离秋避无可避,只能挺剑挡了上去,然后,是清脆的断裂声。
凌昆怔住了,还以为击折的是天帝御赐的血寒剑,一时慌乱,竟忘了进一步的攻击。离秋心里蓦地一寒,原来凡铁毕竟不是神兵。他想起了那个少年,他再也拿不回父亲留给他的剑了。
但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他飞身扑向台下的一个兵士,那人还不及举起手中的长矛,腰间的剑鞘已空。离秋反身刺向还在怔忡的凌昆,嘶声吼道:“寒冽,你再不走,我死也不会原谅你!”
寒冽颤栗,他无言地转身,抱住青月掠向空中,双翅流云般舒展,轻盈地托起他们,飞向远方。
离秋看着熟悉的身影消失在天边,心中五味翻涌,不知是欢喜还是忧伤。
主审官面对这始料未及的突变,又怕又怒,面如土色,“天昊,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徒弟……一个心堕魔道,一个无法无天,你等着……我一定要天帝面前参你一本……”
天昊尊长似乎没有听见那些威胁的话,他仍伫立在方才被离秋逼退的地方,不曾挪动分毫,表情空洞凝滞,僵硬的面具,
这时,台上的形势已急转直下,围攻离秋的神将又增加了几人。凌昆已看出了离秋的弱点,大喝道:“传我的令,所有佩剑的士兵统统后退,胆敢上前者斩!”说着,他将金锤一抡,暴风骤雨般砸向离秋的剑,其他几人也加紧了攻势。
离秋不敢用剑招架他们的兵器,只好绕着台上几根粗大的柱子间穿梭打转,躲闪着他们猛烈的攻击。他的呼吸渐渐地沉重艰涩,汗湿重衣,他并不惧怕死亡,只是他多支持一刻,寒冽和青月就能离危险再远一些。
“寒冽,师兄他为什么不用血寒剑?”远处,青月摇晃着怔怔望着高台的寒冽,“师兄怎么了?我们该怎么办?”有军队呐喊着追来,可是离秋在浴血苦战,他们怎么能走!
“青月,你知道吗?哥哥他一直都活得很苦。我是纯粹的妖,而他却同时具有神和妖的□□。我是他命里的劫数,是我把他逼进绝境的。他说得对,我一直是个任性的孩子,一直都想依赖着哥哥,从来没想过该为他做些什么。”
青月看着越来越近的追兵,焦急惊慌,“你不要这样说,师兄他不会怪你的。我们现在回去救他,好不好?”
寒冽缓缓地摇头,眼睛还是紧盯着高台上的模糊人影,“青月,那天我带你去翠薇谷,真的是想用你来要胁哥哥,我知道他为了你,会跟我回家的。青月,我骗了你,其实哥哥才是最爱你的人!”
“我知道的。我当时就知道,可是我愿意被你骗。寒冽,我喜欢你!”不祥的感觉紧紧攫住了青月,她拼命地摇晃着寒冽,想找到他的视线,“寒冽,你看着我,你为什么不看我!”
寒冽终于转过眼眸,凝视着青月满是泪痕的脸,然后低下头,轻吻着她的唇,“青月,你要好好的,我会记住你。原谅我,我爱你,但我更爱哥哥。我要给他解脱,永远的解脱!”
莫名的恐惧扼住青月,她说不出话,只能用尽全力抓紧他。寒冽淡淡的笑,指尖凝起一束苍蓝色的光芒,印上了她的肩头,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青月像只断线的风筝,飞出很远。
寒冽转身走向正渐渐逼来的天界大军,一步一步,镇定而平静。跑在前面的士兵们举起了长矛,他没有停步,也没有任何攻击或防御的动作,就是这样一直走过去,然后,一支长矛刺穿了他的胸膛。
“寒冽……”青月狂喊着奔了过来,泪水破碎在风里,很快地结成了冰。士兵们甩掉寒冽的尸体,朝她冲过来,她看不见,她的眼里只有寒冽,他匍匐着,无声无息,结束了一切的痛苦和悲哀。“寒冽,你怎么可以丢下我一个人走,怎么可以……”
还有那么远的距离,她很累了,跑不动了,士兵们已经冲到面前,她闭上眼睛,不去看那些凶神恶煞的脸。尖锐的疼痛后是彻底的黑暗,她的嘴角绽开最后的笑容,绝美如花,“这就是死亡吧?寒冽,等等我……”
离秋的剑终于折断了,他遍体鳞伤,摇摇欲坠,几个神将交换了一个眼色,包围了他,几件沾着血腥的兵刃同时击向他,死亡的气息袭来,无可回避。离秋无所谓,现在他们一定已经离开天界了,然后会在幻蝶涧幸福的生活。幸福,早就和他无关了,生既无欢,死有何惧!
就在死神降临的刹那,一声清越的龙吟凝滞了时间,血寒剑突然自行脱鞘飞出,强大而炽烈的剑气形成红色的光环笼罩离秋,所有击向他的兵器全部折断,只有凌昆见机甚快,及时收住了他的金锤,才得幸免。
血寒剑收拢光芒,落在离秋手中。离秋握住剑,感觉却比死亡更加恐怖,因为体内突然涌出的空虚,就像顷刻间失去了一半生命的感觉。
血寒剑重又认他为主,自动地保护他,这意味着什么;那种突然而至,仿佛掏空身体和生命的空虚又意味着什么?他命令自己不准再想,他告诉自己寒冽已经走远了,和青月在一起,他们会很幸福的。
这时,他听到台下有人在说:“逃跑的两个犯人已经死了。我们带回了尸体……”
“死了!谁死了?”离秋想问,却不知问谁。他颤巍巍地伸出左手,掌心是潮湿红润的肌肤,蝴蝶印痕完全消失了,就像从来出现过一样。
“寒冽,死了……”离秋喃喃低语着,忽然觉得愤怒,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有什么权利毁去他的一半生命?他以为可以让他解脱,但是不可以,永远都不可以!寒冽,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
一股汹涌的热流涌上他的喉咙,他张口,血立刻涌了出来,鲜红的颜色刺痛了他的眼。寒冽,我们是孪生兄弟,为什么不能有相同颜色的血,不能有相同的命运!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血寒剑他虚弱的手中滑落,发出悲哀的低吟。恍惚中,他看见凌昆张狂的狞笑和缓缓举起的锤。然后,一袭熟悉的青衫飘落在他眼前,一个凛冽决然的声音说道:“你们不能动他。所有的罪责都由我来承担,因为,我是离秋和寒冽的父亲!”
离秋带着淡淡的欢喜陷入黑暗,“寒冽,你听到了吗?他终于承认是我们的父亲了,我等了这么久,就是在等待这句话。只是,他来是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