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六（1 / 1）
离秋站在翠薇山顶，向远方眺望，凛冽的风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天就要亮了，可是雾这么浓，会浸湿阳光的温暖。他想拨剑驱散这沉沉雾气，可是血寒剑固执地不肯出鞘。他苦笑着作罢，索性坐下来，静静地等待。再浓的云雾也终将散开，再漫长的劫数也终将到来，不管是悲是喜，是好是坏，都是他的命运。
在这凝滞的寂静中，他又想起了青月。向来对他信任信赖的的小师妹，却不知道他也是骗过她的。那一天，他不肯拨剑和他过招，并不是艺高胆大，而是因为他若是动剑，不到三十招就会输给她。他已经越来越无法操控掌中的剑了，甚至，他已经不再是离秋了。
一道眩目的闪电突兀地划过天空，如银色的巨蛇，撕开了沉沉的雾气，还周天澄澈。寒冽在远处望着他，明丽的笑容让阳光黯淡，有玉色的蝴蝶在他身边蹁跹萦绕。
离秋平静地下山，平静地来到寒冽面前，“你来了。”简单的三个字，听不出悲喜的波澜。
“我们久别重逢，你就是这样欢迎我的？或者，你根本就不欢迎我！”寒冽幽叹，“我记得，以前你是最不喜欢云雾的。”
离秋抬头苦笑，“可是现在，我每天都生活在云雾里，也就习惯了。”
“你宁愿强迫自己习惯最讨厌的生活，也不肯回家！”寒冽黯然低语。
离秋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听清他的话，因为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木然地独坐在不远处的树下。
“青月！”他惊呼着奔过去。师妹没有起身迎过来，也没有笑着唤他，她僵硬木然地倚树而坐，不动，也不说话，她的眼睛睁着，僵直地盯着前方，像是陷入了梦魇。
离秋摇晃着她，用尽了他所知道的所有驱魇疗伤的符咒，却没有丝毫作用。
“你为什么把她弄成这样？为什么带她到这里来？”愤怒把他俊朗的脸庞扭曲得有些狰狞，“你是想用她来要胁我，是不是！你立刻治好她，否则……”
“否则怎么样？”寒冽看着他，目光苍凉而悲伤，“我不会伤害她，只是暂时封印了她的法力，其实她看得到也听得到。我喜欢她，我要带她回幻蝶涧去。我希望你也能回去。”
离秋愣住了，他不知道寒冽是怎么遇见青月的，也不知道这些日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看得出寒冽是认真的，他喜欢青月，他要带她走。寒冽的话沉重地撞击着他，心似乎被撕裂了，无法忍受的痛楚汹涌而来，然后转成彻底的愤怒和歇斯底里的咆哮，“你做梦！你只能给她带来灾难，只能陷她于万劫不复！只要我活着，就绝不会让你带她走！你现在马上离开，否则，我就杀了你！”
“我知道你恨我。因为我的存在，你才落得这个境地，”寒冽的脸色苍白如死，“你可以杀了我，但却不能阻止我爱她；而且，只要我活着，我就一定要带你回家！”
离秋怒极，颤抖的手按住了腰间的佩剑，血寒被他的怒气所震慑，一声清吟，跃出剑鞘，眩目的血色红光冲天而起，寒冽看着袭来的剑锋，安静的笑。
剑锋在刺进寒冽胸膛的刹那停止了前进。离秋剧烈地颤栗，手指无力地松开，任由血寒跌落尘埃。他盯着寒冽胸前缓缓渗出的血迹，声音微弱得如同梦呓，“我知道你躲得开这一剑，你为什么不躲？你明明知道我不恨你，明明知道伤了你我也会痛，你让我险些犯下百死莫赎的大罪，你为什么不躲？”
“哥哥，现在你可以跟我回家了吗？”寒冽向他伸出手，没有恨，只是带着流水的悲伤。
“寒冽，你就像个固执的孩子！可我们都不是孩子了。不要再逼我，我再也回不去了。我也不会让你带走青月，仙和妖的相爱是怎样的苦果，难道你我还不了解吗？你这样做会害了她，也害了你自己！”
寒冽叹息，平静的表情渐渐冰封，他的手交叉在胸前，抱住双肩，“哥哥，是你在逼我！”
天地忽然间一片朦胧，仿佛笼罩上一层晶莹的玉白色屏障，空中悬浮着淡紫的光晕，温柔而迷离。离秋的眼里却掠过惊慌，他知道，这是寒冽的翅膀。
光晕里出现了寒冽的身影，他的笑容冷酷而萧瑟，柔若无骨的手指慢慢缠绕成一个美丽的手势，那是含笑花的蓓蕾。漫漫的山谷里，忽然就长出了大片的含笑花，碧翠的枝叶上托着玲珑的蓓蕾，玉白，鹅黄，浅紫，深红，苍蓝，像紧闭着的鲜艳樱唇，含着没有绽放的微笑，因为寒冽紧扣的指尖还没有打开。
眩晕和窒息海浪般袭向离秋，血寒剑就在他脚下，可是他无力去拾，拾起来又如何呢？就算他还有操纵仙剑的力量，也没有将它刺进寒冽胸膛的狠决，他们是休戚相关的孪生兄弟，背负同样的悲剧宿命。
“哥哥，我给了你机会，是你自己放弃。刚才你若是杀了我，你就是个彻底的剑仙了，就可以回到冰影宫去，再不会有人知道你曾经有一半的妖性。就像他当年杀了母亲，从此披起道貌岸然的外衣做堂皇君子，又有谁知道他当初的卑鄙龌龊，背信弃义！”
“不是他杀了母亲！他也有苦衷，他是不得己，只是你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的痛苦。”
“他当然不会让他干净的手染上母亲的血，”寒冽冷笑，“可是大难临头的时候他在哪里？他逃了，连头都没有回。她万劫不复，他高高在上。我亲眼看着母亲被那些冷血的审判者带走，却无能为力。她最后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回家……所以我一定要带你回家，哪怕是你的尸体！”
寒冽的指尖慢慢张开，所有的花蕾也渐渐绽放，吐露清冽的芬芳。层层叠叠的重压几乎让离秋粉身碎骨，恍惚中，他听到寒冽的声音，遥远而悲伤，“哥哥，是你逼我的，迷境之域已成，我也无力挽回，”
离秋的视线变得模糊，看不清那繁茂起伏的花海，那些花儿正在把他拖进死亡，他却反而欢喜。这熟悉的花香竟仿佛让他回到了童年，那是他漫长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幻蝶涧，青山依依，碧水潺潺的美丽故乡，天空永远是湛蓝的，没有云雾的纠缠，山谷中盛开着含笑花，风吹过，浩浩荡荡的缤纷几乎可以淹没他和寒冽，他们喜欢在花海里追逐嬉戏，快乐的奔跑着，却跑不出母亲疼爱的目光。他记得母亲，那样温婉美丽的女子，微笑的时候花儿都失了颜色。她将他们的笑声锁进花的精魂里，于是，每个清晨黄昏，含笑花都会摇曳出童稚的笑声，像串串银铃，在风中细碎地响起。
流光已逝，那些会笑的花儿，和母亲的美丽一起消失在茫茫的虚空，无处寻觅。他回头，望着寒冽微笑：“我喜欢这样的死去，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没有背叛，没有离别，没有一切的不幸。寒冽，让花儿盛开吧，我想再听一次我们曾经的笑声。”
寒冽漆黑冰冷的眸子猛地收缩，手指颤栗着，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时间和空气似乎凝固成坚硬的墙，隔绝了生死的边界。
晕眩的阴影里，离秋看到寒冽的手臂突然展开，沉重如山的压力在瞬间释放，一声巨响震彻山谷，粉碎了所有的幻像，没有玉色的屏障，没有盛开的花朵，只有淡青色的血液在地上蜿蜒地流着，那是寒冽的血。他蜷缩着，血不断地从口中涌出，没有声息。
“寒……冽……”离秋跌跌撞撞地奔过来，慌乱地抱起他，他紧闭的眼帘渗出点点泪光，微弱的呼吸像一根纤细的线，随时都会断裂。离秋想起母亲曾说过，迷境之域就像人间的蛊术，若不能杀死对方，巨大的威力就会反击自身。
绝望的寒冷慢慢渗透离秋的骨髓，他紧紧地抱着寒冽，却留不住他快速流逝的生命。他一遍遍的呼唤着他，声音颤栗的扭曲变形，喑哑低沉的呜咽终于爆发，变成撕心裂肺的哭喊嚎啕。阳光忽然隐没，天空中阴霾密布，他的悲伤可以震撼天地，却改变不了命运；天地间那么多的神灵，有谁能够挽回寒冽的生命？如果可以，他宁愿付出一切！
一只手伸到他面前，托着一颗深绿色的药丸。“这是碧心丹，快给他服下吧。”
碧心丹是天帝的旷景宫中秘制的御药，是疗伤的绝品，甚至传说可以起死回生。离秋甚至来不及看一眼递药的人是谁，抓过药丸放进了寒冽口中，然后把手覆在他的额头上，以自己千年的修为助他吸收药力。
碧心丹果然具有神效，寒冽脉搏的跳动渐渐有力，呼吸和缓而平稳。离秋放下心来，这才抬头，看到的竟是青月。他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寒冽的生命力如此衰弱，自然再控制不住对青月的封印。
“你……都知道了？”
青月默默点头，怔怔地看着寒冽，睫毛下有晶莹的光闪动着。
“谢谢你救了寒冽。”离秋抚着弟弟苍白的脸，讷讷道。
“不必。这颗碧心丹本就是你给我的，我只是物归原主罢了。”
离秋张了张嘴，却发现竟然无话可说，只好沉默。
青月也无言，收回凝注的目光，低头黯然走远，倚在一棵花树下出神，刚才看到的情景让她震撼，无论是师兄还是寒冽，都变得那么陌生。师兄说过他只在乎她的难过，寒冽说他喜欢她，那样狂热的吻过她，她曾经以为自己是他们最重要的人。原来不是的，他们最在乎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彼此。她只是个局外人而已。
“哥哥……”寒冽□□着睁开眼睛，看见离秋，眼里有欢喜的笑意，“哥哥，你有多久没有这样抱着我了？”他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我记得，你走的时候含笑花已经谢了，你对我说下一季花开的时候，你就会回来。可是我一个人守过了那么多的花季，你为什么还不回家？你为什么宁可死也不愿和我在一起？我一个人，那么寂寞……”
“寒冽，我跟你回家，我再也不会让你寂寞了！”离秋哽咽着吻他的额头，泪一滴滴地落在他脸上，“但你要答应我放弃青月！”
“可是我喜欢她……”
“你凭什么来喜欢她？你能给她什么？”离秋打断他的争辩，温和而凝重，“我们都没有资格喜欢她，命运不允许！你给不了她幸福，只是悲剧的延续。寒冽，如果你真的喜欢她，就不要害了她！”
过了很久，寒冽终于点头，“她是太好，太善良的女孩子，我喜欢她，所以我不会害了她。”他望着远处伫立的身影，眼里迷蒙着温柔的忧伤。他缓缓地摊开左手，掌心里有玉色蝴蝶的美丽印记，离秋也展开手掌，是一块陈旧的蝶形伤痕。寒冽笑着，和他掌心相对，离秋感到温热的刺痛透过手掌传遍全身，一种奇异的感觉在体内涌动，让她莫名的兴奋和渴望。血寒剑散发着怪异的光芒，低沉的鸣响像飘浮在风中的悲泣。
寒冽抬起手，离秋的掌心里也浮出了蝴蝶的印记，一样的无暇美丽。寒冽看着他，轻声道：“哥哥，其实做妖有什么不好！”
青月回头，泪眼恍惚中，她看到一个被夕阳拉长的身影正站在他们身后，威严的面容泛着愤怒的铁青色，熟悉得让她恐惧。那是天昊尊长！
大难在瞬间临头，她想喊，却没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