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1 / 1）
有人握住我的手，我以为是父亲，便拉住他的衣袖央求：“父亲，救救我，别不管我……我冷极了……我要死了……父亲……”
“是我。”一个声音回答。我一愣，看清了我所拉住的人不是父亲，至于是谁我不愿管，放开手又进入昏迷与幻象之中。
“快来吧，哦，死神，
但别让我看见你来临
以免我见到你时的欢乐
会不幸地让我死而复活。”
死怎么会这么难？我用尽心思磨耗着自己的生命，可从黑沉沉的睡梦中睁开眼，呼吸还在继续，心脏仍在跳动，不知多少日夜过去了，我还活着，死亡好像还离得很远。
不过我还有死亡的信心，我相信再往前迈一步就可以看到死亡的府邸。我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我的心已如死灰，只要我一步一步地朝前走，不犹豫不惧怕，我就能进入那座黑暗的府邸。
至于死亡的府邸里怎么样，到底有什么，进去了会如何等等问题，我不愿思索。何必去思索更进一步的事呢？就是神也无法知道身后的事，能成功地走进死亡就足够了。
我的灵魂已迫不及待地飞入了死亡的空间，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肉体的到达。灵魂告诉肉体，死亡并不可怕，它其实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存在，只因无人知道，才会生畏。人类本能地对未知的东西感到恐惧而已。
我早已厌倦尘世的生活，坚持、抵抗得过于长久，现在已到了休息的时刻、放松的时刻。与其机械、呆板、孤独、痛苦地活着，不如进入未知世界。灵魂是生活的囚徒，只有在死亡中才能得到解脱。
无任谁来劝阻，我充耳不闻；怎样的威吓，我毫不怯步。怀着自信不疑不惧的超凡入圣气派，我继续向死亡走过去。身后的暮色中隐约传来痛苦的悲泣和绝望的哀恸，对此我只能舍之不顾，因为灵魂已在等待，它飘到哪里，肉躯就得跟从到哪里，两者之间有股强大的引力使得形影相随，什么力量也扯不断、拉不开。
我绝不能害怕，绝不能止步，绝不能去听从那微弱的呼唤。既然心中最大的愿望是继续向前，走向冥冥无知的死之世界，我就应该鼓起一切勇气走下去，不能因任何原因而改变而放弃。除非发生什么奇迹，不然我不会停止脚步。
在接近死亡终点的时刻，我清醒了，这大概就是所说的回光返照吧。我看清了床边站着一群人，白老医生、程略、白屏、杨墨语、白客扬……医术界德高望重的泰山北斗白老医生也对我束手无策吧？他慈爱而无奈地看着我，亲切地问我：“孩子，你要什么？”
我微露出一丝圣洁的笑意（死亡使我变得圣洁而快乐）。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死亡，而死亡就在我手中。
突然，人群被拨开，徐亦枫闯到床前，二话不说抱起我就往外走。白老医生拦着问：“亦枫，你要干什么？她已经不行了，快放下她，你那样做只会加快她的……”
“闭嘴，全给我让开！意宏，你跟着。”
徐亦枫把我带上了一架直升机，只有冷箭和白屏跟着。直升机掠向长空，要飞向哪里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徐亦枫要怎样随他，反正我很快就可以解脱了，他再也奈何不了我了。
不知多久，到了什么地方，徐亦枫把我抱出机舱时，我感到了死亡已经侵蚀了我一半的躯体，我气若游丝，随时可断，脉搏已没了迹象……
“殷雲，睁开眼睛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徐亦枫对我说。我懒得睁眼，也无力睁眼。“你快睁眼看看，”他催促着，“你不是一直想离开绿荫园吗？我满足你的要求，我把你送回家了……”
家？家！多么平凡的一个字，却被赋予了一种什么样的神奇力量，使得人类如此依恋，如此渴望。
是什么样的神异力量能牵引着我们的灵魂，寻到归依之所，而不再流浪！我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家。
不错，是我的家，家中的摆设器物与我离去时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变动。
我的灵魂一下子雀跃起来，屏弃了死亡向家狂奔而来。灵魂与肉体拥抱住了，结合成一体了。
这是奇迹吗？多么平凡的举动，多么平凡的情感！谁能料到真正的奇迹就是平凡，只有经历奇迹的人才会明白这一点。
死亡，从一定意义上讲，死亡就是家，人们不是一直把死亡称作回家吗？我要死亡，从一定意义上讲，是要回家……若不是徐亦枫把我带回家，我还不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呢。
我再一次地佩服徐亦疯（尽管我恨他），他怎能洞察到我自己也无法意识到的深层意识！原来他根本知道我要什么，就是不愿给我，因为他说过，他绝不会让我离开绿荫园，他绝不会放我走！
徐亦枫把我安置在了我的房间中，他似乎对我的家了如指掌，不用询问不用寻找，他就知道哪间房间是我的。
房间里的没一件摆设每一件物品都牵动着我的神经，当我环视一周，看到徐亦枫时，不由得心一沉。
“放心，”徐亦枫把我的心看得很透彻，“我知道你恨我，不愿看到我，我不会来打扰你的。”说完，他走了。
……生命回魂简直不可思议！灵魂从噩梦中觉醒，一切都在周围再生。心又跳动了，枯涸的泉水又开始流了……
东君造化多才。
昨夜春来。今日花开。
粉晕苍苔。冰丝翠柳，彩胜金钗。
伟大的神圣的大自然之神，你是如何创造了一年四季，使万物经历着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在这种轮回不断的转变中，生命在永恒中延续。
春风带着一股奇异的活力，它吹到哪，哪就生机盎然，田野一夜翠绿，鲜花一晨绽开，遍地鸟语花香，随着风飘向四面八方。
一只蝴蝶飞来了，在花丛间振翼起舞；一只鸟儿飞来了，在绿枝上引吭高歌。明媚的阳光，蔚蓝的苍穹，洁白的云朵，和煦的暖风，清澈的水流，葱郁的林木……一切都是那么和谐、美丽、快活、迷人、圣洁……
宇宙间翻涌着新生命的气息，只要拥抱这股气息，一切都能获得重生。逃脱开黑暗囚笼，重见天日，在大自然慷慨、恬淡、亲和的怀抱中，我感到了这股新的生命力正注入我的灵魂。
同时在白屏的细致照料、精心调养下，将近死亡的身体有了起色，状况一日比一日好转，生命正逐步一点一滴地回归我体内。可能是经历过死亡的人额外珍惜生命，无论是灵魂还是肉体，它们都尽着最大的努力滋养着催促着新生命的茁壮蓬勃。
泉水镇的山水和普通乡镇的山水一样平淡无奇，如馒头般的小山丘，长着些低矮的杂树丛，没有一棵高大俊蟒的古木，也缺少炫丽的山花，河水最多是清澈，谈不上秀丽，水中只有最普通的灰色小鱼，河旁边长着几垛芦苇丛，铺着花白的鹅卵石，再就是如补丁似的东一片西一落的菜园子，长着一些黄花菜。如此普通又普通的景色在我眼中却是美不可言，没有一处的美景能比得上带有家园气息的景色。
健康在渐渐恢复，我经常在附近漫步。这边安静极了，这么多日来没有见过有人过来走动。林场早废弃了，里面没有一点声响。林场附近的几户人家都搬走了，门窗紧闭没有人气。
一天傍晚我走到了林场大门前，隔着木栏栅望见里面一片残藉，屋墙木棚塌圮了，杂草丛生，遥想当年景象，真是今不比昔。没想到父亲过后林场就这么空了，现在已成了一片废墟。
张望平山，本是毛草之丘，如今绿意浓浓，树苗已长成了小树。于是不知不觉中，我走上了平山，凹凸不平的土阶并没有被茅草隐去，道路干净而幽静。
拾阶而上，到了父亲母亲的坟前，不自禁地屈下身，半蹲半跪在地上。坟被整理得很好，坟头是绿油油的青草，坟前铺着青石板，没有一根杂草。以前我绝不会想到，一年半载过去了，我才第一次来到父亲母亲的坟前，而且不是诚心来祭拜，只不过是不知不觉地来了。
父亲母亲在天之灵，您们能原谅不孝的女儿吗？我已经受到了上天的惩罚，您们现在可以原谅我了吗？我紧低下头，心中一片凄凉。此时此刻，我真是悔不当初，我怎么会那样害死了他们，从而也把自己推进了地狱的深渊。
我就那么跪在地上沉默无思，不知道夕阳隐入山谷，天边的红霞渐渐淡去，如锦的白云被黑暗一丝丝吞噬着，入夜的风透着冷冷的凉意，吹动着四周的松枝发出低低的声响。直到天色暗下，眼前的景物变得模糊，我才恍然有悟，我该离开了。手脚已经发麻，稍作揉搓，缓缓下山。
走进院门口，白屏正心焦如焚地等待着我。不，我再也不想称她为白屏了，这是属于绿荫园的名字，我要屏弃一切与绿荫园有关的东西。她的真名叫钟意宏。
问东君何处天涯。
落日啼鹃，流水挑花。
淡淡遥山，萋萋芳草，隐隐残霞。
在健康逐步恢复的近两个月来，我脑子里既没有想过去，也没有想未来；既没有沮丧绝望，也没有欢快希望。以前曾感到的那些强烈的痛楚荡然无存，现在也感受不到逃脱重生的欣喜。
我觉得自己在这之前没有活过。在我的一举一动中，表现的大概只是慵倦萎靡，感觉十分迟钝和对一切都无动于衷。脑子里是空空荡荡的，心里是一片沉寂，似乎什么也吹不动我的心，什么也打搅不了我，我已经步入了超凡入胜的境界。
但至从那日从父母坟处归来，身体是不碍了，心中却涌出了泛泛不绝的愁悒、空虚与孤寂感，它们像沙漠里的流沙，无止无尽地吞噬着滑落下的沙土，没有血盆大口，却食人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