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1)
母亲从卧房中出来看见此景,也楞住了,神情中闪过一丝难察的没落。“把它搬到楼上来吧,这正好有一个小贮藏室。”母亲说着走进贮藏室。父亲当下抱起一大撂画卷走上楼,与从贮藏室出来的母亲撞个正着,父亲一退身,几卷画卷从他的怀抱中脱落,在空中打着转坠至楼下。其中一幅滚到我的脚边——展开——雪山,冰谷,少女,题诗——虽看不透彻,却甚合我冷异孤僻的心态。我私藏了它。
从此,我刻意地追求着画中那份冰冷孤傲的意境。曾不经意地听到别人用岩石、冰山之类的自然事物来比喻我,这不仅没给我半分压力,反而正好投合了我自尊自大的心思和正在酝酿的孤独情操。
我曾多次描摹画中的景致,却总是意境全无,渐渐地就放弃了,决定不再描摹。随着年龄的增长,对画的领悟能力渐高,这幅一直令我追求向往的冰雪少女图却给我带来了心灵的恐慌。世间的苍茫无依,生命的虚渺无托,希望的空白无际,“冰”代表无生,“冷”隐寓无望,“孤”内涵悲凉,“傲”意味凄切。我所看到的已不再是一张纸上的笔墨,而是一幅真实的画面,我隐隐感觉到画中的少女带着无生无望的寒意向我走来,吸附上我的躯体。我时常会梦到自己就是那位少女,位于白茫茫的雪域中,任我如何努力也踏不出那片死亡之地,我感到呼吸困难,看到大片的雪花将我埋葬,直至从梦境中惊醒。然而我却没有勇气把此画扔弃,也没有改变对少女脸上那份傲然冷凝的追求,它似乎成了一种习惯,一种实在。绘画上,我极偏爱绿色,热衷于山水田园草木,不知道这是出于本心的追求,还是自小受母亲绘画的影响。我最喜的便是雪里芭蕉、寒梅独绽的意境。前者,空寂、冷清、脱尘,冰雪中蕴育绿意,虽雪不寒,虽死有生;后者,孤寂、冷艳、独世,轻盈内暗藏坚毅,虽傲不骄,虽盈不飘。相较他人加诸我身的各式喻体,我则喜以梅自喻,有谁能释义梅之怪性,百花皆凋始初放,正如我追求一种神秘独特的习性,谁也别想了解我,不被了解才是我唯一的自豪。
原以为我的生命属于孤寂与平淡,恰如一朵严冬独绽自落的梅花,却未联想及梅在选择独傲时也就选择了风欺雪虐的命运。
在我的人生哲理上是摒弃“命运”二字的,我只相信自己,然而世间的事却总叫人难以捉摸,当我排斥命运时,命运的力量如山倒水涨一样抵挡不住,看似平常无奇之事,却能把生命引向一个完全不同的历程。
我从未想到换一处生活会给我的生命带来巨大的影响,我以为我仍会像以前一样继续生活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从窗子暸望外界,我的画布上永远是窗外那一片景色。记忆中,来泉水镇的第四天,父亲就决定将我送入学校,从未与人接触的我猛然间位于一片同龄人的喧闹中,只有不适与抗拒。然而父亲是严厉而坚定的,我根本没有力量去与父亲抗衡,只得承受下了父亲加给我的命运。
学校位于上泉中心,从林场走大道需二十多分钟,若从小道翻过一个小坡只需十分钟左右。一开始母亲每天陪着我上下学,我在教室里坐着,她就在附近候着,反正她无事可做,唯一的事就是照看我。
一天,天阴沉沉的,山雨欲来,母亲便领着我打小道回家,远远的有一群学生在坡上围做一团,我们一来便一哄而散。 我们才见得地上躺着一个十多岁的男孩,他满脸是血,挣扎着起身,两道鲜血从鼻腔中喷出。母亲见了吓了一跳,他却毫不在意地擦了擦鼻子,向山坡下走去。母亲喊住了他,从我的衣袋里翻出手帕给他捂鼻子,男孩微微惊诧,挥手道:“不用了。”转身欲走。母亲追上前替他捂上,说:“抬起头,快回家吧。”男孩道了一句谢谢,飞快地跑远了。
小道颇为难行,陡、滑、脏,还有蛇虫出没,母亲从不带我走这条道,这是唯一的一次,碰上了这个我看来极脏极邋遢的男孩。谁又能想到这个偶遇却是一个机缘,这个我看也不愿看的男孩很快就进驻我的家庭,我的生活。难道真有命运之神冥冥之中作了安排?我不禁再一次承认了命运。
第二次遇上这个男孩是个周末的下午,我随母亲在家近旁的溪边写生,我的身后突然冒出一个声音:“画得真好!”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个既漂亮又白皙的男骇站在我身后,他手握一竿竹叉,脚边放着一竹篓,显然来了多时;他闪着大大的眼睛,抿着笑盈盈的嘴唇,神情之中蕴着一种迷人的柔和灵气。当时我没有认出他是那日小路上遇到的男骇,等到他对我一笑,从衣袋中掏出手帕递过来说:“手帕是你的吧,小妹妹?这是你的名字吗?”我记起了他,望着他不言。他指着手帕一角绣的字问:“这个字怎么念,能告诉哥哥吗?”我抢过手帕,走到溪水边,把手帕仍进了水中,手帕随着水流在溪水里打了两个转,搁在了水草中,未随波而去。他立在原地,对我的举动十分吃惊。
母亲察觉到动静,抬头向这边看来,见到他竟亲切地叫他:“小林,你怎么在这?怎么啦?”他支吾地回答:“我……我只是……只是把手帕还给……小妹妹。”
母亲哦了一声并没在意到什么,好奇地指着竹叉竹篓问:“你拿那些东西干什么的?”“捉鱼。”母亲更惊奇 了:“这能捉鱼吗?”他点头道:“能。我捉给您看。”当下把上衣一脱跳入水中,愣了一愣,走到水草边捞起手帕欲递给我又收了回去转递向母亲:“小妹妹的手帕。”母亲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事,说道:“扔了吧,她不要的东西就不要的。”他犹豫了半响,把手帕照旧搁在水草中。
那天母亲邀请了他去家中。母亲与他竟有说不完的话,在我的印象里,母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不善言谈的;同时我发现母亲对我的微笑与对他的微笑大为不同,对他是那么的自然与舒心,这让我感到极不舒服。一直以来,母亲总是对我千依百顺,体贴入微,隐隐中却总显得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从未如此与我说话谈笑,她似乎对我存在着一种恐惧,那种奉承讨好不真切的母爱让我厌恶。或许是从这时开始,我就鄙视起母亲,怨恨起这个男骇的。
几天后这个男孩就正式进入我的家庭。父亲强拉我至他的面前,让我喊他哥哥,我只是敌意地看着他死也不开口。此时的他与初次遇到的他真是判若两人。他用极其清澈的目光接住我的敌意,展露着天使般的微笑。镇长和一些林场主事都来向父亲道贺,镇长称赞父亲一来就为泉水镇做了一件大好事。父亲给这男孩起名叫殷霄,安排他住在我的隔壁。当时我有些不解他如何住在我家不走,喊我的父母为爸妈,为什么不回自己家中,后来我才得知他是镇上的孤儿,被一个靠打鱼为生的老头收养,老头一年前的冬天死了,他便孤身一人靠镇上的救济和做些小劳动过活。然而在这张弃儿的脸上,没有孤苦怨恨的神情,似乎被抹上了一层纯洁的自然青春光彩,使人眼为之一亮。
不可否认,自从殷霄出现,我家中的氛围渐由沉闷转为和谐。他性情乖巧,善解人意,没有半点矫揉造作之感,事事中父亲的意,顺母亲的心。父亲那张不苟言笑的面孔竟也不时浮出笑意,暴躁的性子改观不少;母亲更是春风满面,不再似以前那般沉默寡言战战兢兢;我呢,性子越趋于冷漠怪异,总是一人呆在房中或跑到外面去,决不愿跟他们在一起。
突然间多出一个哥哥来,对我这样的性子的人来说,只要他不打扰我,不来理我,其实也没什么。父母在我眼中都可以忽视,丝毫影响不了我,何况他人。然而,殷霄却成了我的眼中刺,挥不去,忽视不掉,他自告奋勇地替母亲担负下照顾我上学放学。泉水镇的初中部与小学部仅阁一个操场,每天放学的钟声一敲响,就可以看到殷霄飞快地向我这边奔来,然后紧跟我左右,如影随形。我对此憎恨到极点,多次出言警告,他毫不理会。好几次我不许他跟,用石头咂他,有一次把他的额头咂出血来,他毫不在意,依旧跟着我。对于伤口一事,他告诉父母亲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
殷霄的同学总是嘲弄他欺负他,称他为“殷雲的尾巴”,可能是他太优秀了,深受全校教师和全镇家长们的喜爱与称赞,引起众人的嫉妒与仇恨。有一次我听到有人恶声警告殷霄“有种别走小路!”我便故意要走小路,结果他被一群人狠揍了一顿。
前尘旧事(一)
溪水潺潺奔流不息,宛如唱着一曲清婉的歌,我的童年也就随着这清音流逝。清晨踏雾踩露而出,夜间披星戴月归来,家已不再是我躲避尘世的堡垒,不再把自己束缚在狭小的房间内,以致于常把世界缩小得与自身相等,而整个宇宙便是自己。大自然的神奇与美妙让我轻启心怀,承认了宇宙的辽阔,知道了有星光彩霞,有鸟语花香,明白了自身的渺小。
相对他人而言,我的童年是无声无息、无趣无乐的,没有一件事可让我喜上眉梢,也没有一件事可让我悲伤哭泣,但是,记忆中是有落泪的。不知为何,我绝不愿把哭泣与落泪等同,哭泣应该是脆弱的表现,而落泪却是自强的象征。
记忆中的落泪只有一次,因为那次后我就发誓今生今世绝不流第二次泪。故此,那次的情景细节如一幅永不褪色的画面一样深藏脑际。那是我八岁生日的夜晚,但故事得从前一天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