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第三十六回 芙蕖已开(1 / 1)
六月。柳丝已长。荷塘绿波泛泛,几朵芙蕖已开。
朝廷上忽然传出大国师圆寂的消息„„显然,黑衣人知道形迹暂时败露,索性借着身亡重新部署。可谓用心缜密至极。陆樊川仍旧未曾醒来。眼见其一日日消瘦憔悴下去,如此暑天更热,不知其能否还捱过中秋,想来各人都感沉重。商卿云并不愿随宋彦回来,仍旧一人独居在外。其间几次来回,不容繁笔,而宋彦知其意决,不能勉强,更兼那层父子关系,又不能轻易捅破,只等决战之日,好让万事了结。凌紫娇自别后,亦无音讯传来。谢驰与逸玉,却似乎愈发情笃意合了。——算他这阵子来唯一值得安慰的事情。
这一日,不悔与殷梨亭静坐荷塘边,谈些琐碎之事。这些天,虽则笑容彼此都有些凝涩,然而却更见贴心互通之感。此番种种变故,让殷梨亭更是放开胸怀,此战难免,并无退路可言,反而指教商卿云更勤,只是仍旧不教其“天地同寿”而已。
不悔那日幸亏有凌紫娇赠送软甲护身,出其不意还伤了黑衣人“要害”之处,又借自己从陈伯处新学的步法脱离魔掌,信心更足。自己一人之力,虽然无法取胜,可至少能创造时机,而这等时机,在高手对决中,往往是关键一笔。而此番陆樊川为救自己至今生死难卜,不消说,对黑衣人的仇恨更上了一层,只等那日决战,新老旧账,一笔算清。
“六哥,那玄功,难道真的无解么?”不悔道,她现时最担心也最关心的,自然是决战制胜的关键,便是那破解玄功之法。同时又在想,不知道托谢驰给凌紫娇捎去的信,她有没有收到呢?
殷梨亭数十日间揣摩那人玄功法门,渐次有些了悟之意,道:“我等练功,追求四平八稳,绵长浑厚,而他内力所使,飘忽不定,令人难以捉摸,似乎一旦攻去,便陷入一种被包围的境地,倘若要破,十分难就是了。”
“嗯。”不悔点点头,随手捡起一个石头打了个水漂,道:“那怎么办呢?”
殷梨亭注视这平静湖面,被不悔的石子擦出几个涟漪,忽然想到宋彦当日一气打许多个水漂的情景,心念电闪,不由笑起来,道:“我倒有个办法,也许可以试试。”
“哦,什么?”不悔问道。
“那你要回头去问宋兄了,他怎么一口气能打出许多个水漂来。”殷梨亭道。
“啊?水漂?”不悔疑惑道:“这跟破玄功有什么关系?”
殷梨亭故意卖关子,道:“问他就知道了。”
“好吧,只是,只是我觉得他这些天,除了在家照顾陆前辈,便出去干些无用的杂事。仿佛压根不知道还有决战这回事。”不悔道,眉头一皱,似有责备之意:“更过分的是,他不去好好宽慰卿云妹妹,却不时跑去醉仙居喝酒。他是不是见凌姐姐走了,卿云妹妹不理他,又对那个卖酒的漂亮女孩子有意思了?„„这倒和他爹还有些像。”
“不悔„„”殷梨亭摇摇头,其实,他自然明白,宋彦如今的苦楚,向谁说?只道:“他现在心里可比我们谁都难过。你可别误会他。”
“我有误会他吗?”不悔道:“他难过,我也知道,可我们不是都在吗?”
殷梨亭听了,淡淡一笑,道:“我们是在,可朋友毕竟不是„„”
“夫妻,是不是?”不悔接口下去,叹口气,道:“其实我知道,他一定很想念凌姐姐。毕竟只有她,才真正懂他,而且能帮他。六哥,过去,我总以为男人们都很坚强,似乎天塌下来都不会动一下,可原来,谁都有寂寞无助的时候。”
“是的。”殷梨亭点点头,道:“区别只是,他们愿不愿承认罢了。”
正说间,却是宋彦的画舫又出现在不远处,随波漂荡,殷梨亭凝神一看,却见他喝醉了睡倒一旁,摇摇头,拉起不悔,且飞身跃去。
上船一看,只见他握着那把笛子,倒在塌上,想来昏睡已久,一看,案上大纸上,他原来在为《子夜夏歌》作新曲——
不悔细细看去,只见上面摘词是:
春别犹春恋,夏还情更久。暑盛静无风,夏云薄暮起。泛舟芙蓉湖,散思莲子间。
读至最后一句„„不由叹了口气。
殷梨亭将他扶起,叫唤一声,宋彦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见是他,不由笑了,坐起来,道:“不好意思,我喝多了。”
不悔递给他一壶水,宋彦谢过,一气喝完,清醒许多。
“宋兄,这大热天,你最好还是少喝点。”殷梨亭不由劝道。
宋彦感激一笑,道:“多谢贤弟关心了,我会注意的。哦,有事么?”
“嗯。六哥说要你告诉我打水漂的方法。”不悔道。
“水漂?”宋彦一听,笑了,道:“那天,我不是跟贤弟说过了么。其实并不难,就是找合适的石头,甩出合适的弧线,和适合的角度。”
“那跟破解那玄功有什么联系?”不悔问道。
“玄功?”宋彦也有些不明白,再一想,恍然大悟,笑道:“贤弟,不想你习武果然已经快要到以天地为师的境界了。”
“呵呵!”殷梨亭笑道:“哪里,还不是宋兄的水漂打得好。”
“喂喂,你们在说什么?”不悔着急,问道。
“不悔,你六哥是说,那样诡异的玄功,不能只攻一处,不然只会被包围限制,如果能像打水漂那般,一口气攻出几十个突破点,他的玄功也就无法在瞬间补足每一个空隙——只是„„”宋彦眉头一皱,道:“还要揣摩出该用多少力道,以及用何种角度去攻出这些突破点。这倒的确十分不易。便如打水漂,说到底最后还是一个熟能生巧的感觉。”
殷梨亭笑着点头,道:“宋兄,以你的才智,要是专心武学,肯定成果可观。”
宋彦摇摇头,道:“见笑了。人各有志。我要是有空,还宁可多干点别的。”
“干什么呢?”不悔问,狡黠一笑,道:“譬如,出海去看看?”说着,朝他一直握着没放的笛子努努嘴。
宋彦黯然一笑,撇开话题,道:“不悔,这倒说到正题,我正要和你们告别数日。”
“怎么?宋兄你?”殷梨亭惊异。
“不瞒二位,我这些天,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就是大国师是否和凌姑娘他们三个的师父有关系。因此,我决定要去趟吴县,问问妙空法师和葛正宽,毕竟他们两个是当下唯一见过他们师父的人。顺便,也想问问葛先生,是否有救老师的可能。虽然老师并非得病,可也许他会有办法。”
“哦,原来你这几天除了喝酒,还没忘了去想正事。”不悔揶揄笑道:“我还以为你又要为情所误了。”
宋彦听这话,自然明白她所指为何,只笑了笑,道:“我不在的这几天,就请你们好好照顾老师几天了。”
“那还用你说吗?”不悔反问道:“我当然会好好照顾他。”
„„
宋彦别过,不提。殷梨亭虽则悟出些破解之道,然而正如宋彦所说,如何运用合理,还是一件悬而未决的事情。
夏日的夜里,若有凉风,便是人间一处乐事。陈伯入夏后,常自制一壶荷叶茶,取其香气。殷梨亭总觉其其实所知所学,绝不在陆樊川之下,只是他显然不愿显山露水,且年事已高,世情看淡,寡言少语,平日间只与不悔言语投机。
庭院中,又是香气四溢。不悔自去照顾陆樊川,殷梨亭抬头望一轮圆月,暗思还有两个月,就是中秋了。
“殷六侠,坐下来,也喝杯茶吧。”却是陈伯的声音。平淡里却总有丝醇厚的深沉。
“哦,好。”殷梨亭回头,回想初见那刻,不禁又望去那四个清雅的书法“设茗听雨”。刘青君„„这个绣艺绝佳的女子,与陆樊川,与黑衣人,与宋灏之间,到底曾有怎样的故事?
“殷六侠,听不悔说,你多少找出破解那玄功的方法了?”陈伯待他坐定后,将白瓷杯置其面前。
殷梨亭谢过,喝了口茶,齿颊留香,道:“可惜只是初步有了些眉目。”
陈伯点点头,道:“月有阴晴圆缺,玄功亦非不变之物。顺势导之就好。”
“顺势导之?”殷梨亭问。
“太多玄妙的东西,说到底,都是习武者自迷而已。玄者,极天地气,按照你的形容,他瞬息间便能凝聚起一道屏障来,这并非你们内家功修习的内力,而是借了外力,你可明白?”陈伯道。
“外力?”殷梨亭问,再一想,似有所明了。的确,自己如何能等闲平地凝结起这样的一道气场来?
“天地万物,按照道家的说法,不是有气者得生么?仅仅凭借自己的一个运转周天,能有多少内力可使?但若化小周天于大周天间,才是取之不尽的源泉。”陈伯一笑,道:“我倒不担心你不能破他一次玄功,只是他补救的速度太快。你懂了吗?”
这话„„速度太快?!
是的。速度太快。即便自己攻破几个突破点,然而这也只是破了他的“小周天”而已。“大周天”——换言之,若不能断绝其取气的源泉,则最终也是徒劳白费„„可?
“殷六侠,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些了。事实上,每个人练功取气的范畴大相径庭。那人到底是借了什么外物之气得到了这等玄功。我就猜不到了。”陈伯依然微笑,道:“只是如今你可明白了,天外有天。他志不在江湖。不然,岂有江湖宁日?”
“老伯,你是劝我住手吗?”殷梨亭道。不错,自然,比起这等高深的近乎玄虚的魔门修炼法门,借力打力之类的“魔教”功夫,只是最浅的一层境界罢了!而有这样智慧超绝人物,显然对江湖中一般争斗自然没有兴趣。那好比大人看小孩游戏罢了。这样想来,忽然有些不太舒服。如此,师父对武道的“领悟”,岂非也不过尔尔了么?
“不是!”陈伯见他面色不快,似乎能窥透他的心理,郑重肃然道:“你师父如此大智人物,以一颗博爱之心,无私之情创造出来的太极剑法,当有万古流芳之美名,难道比不过一个虽是天才却为人不正的小人的狭隘玄功吗?”
啊?!„„殷梨亭抬眼望去陈伯,却见他一双慧目中闪现出奇异光泽。
陈伯继续洒然道:“练武的宗旨是什么?对上者而言,参透武道,不过是参透天地玄机,人生至理的一个方式而已。世人总以胜负论英雄,若论阴狠毒辣,投机取巧,以胜出为首要的功夫,世间还少么?可真正能将生命的意义融入到武道之中,借此福泽后人的大智人物,千百年中出了几个?在我看来,练功的法门本来没有正邪,然而能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可能历经十世未必出得了一个„„如今你可知所谓正邪参究武道的局限在哪里?”
——陈伯如此一番陈述,让殷梨亭忽觉醍醐灌顶。
“哈哈!”殷梨亭笑起来,道:“真是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梨亭明白了。正派虽懂得学武为义,却拘泥于世俗间的评判,而难以忘我,因此武学本身流于表面。而魔门则自恃太高,往往懂得武学之高深莫测却不知修身养性。因此两者都非真正的懂得了武道。”
陈伯听他如此说了,欣然一笑,道:“殷六侠,你师兄弟几个,你虽不是资质最高的一个,可对武道的领悟,决不会输于任何一个人之下。到时候,我想自会有人能想出破开那取气之源,而你便放开手,去攻他的玄功罢!”
“老伯„„”殷梨亭见他喝完最后一口茶,面色忽然有些黯淡,忽然产生了一丝不安的感觉。
“只是,我可惜等不到这天了。”陈伯道,神情依然从容。
“这„„”殷梨亭一愕,眼里不觉湿润起来,不想眼前这位老人,竟然如此坦然面对死亡的临近。—— 参究武学至其境界,确已可以预知自己生命终结。
“别难过。”陈伯淡然道:“我只是有些可惜,自己看不到那场对决罢了。”
殷梨亭心下一酸,却又不能多说什么,道:“可宋兄今天才走„„”
陈伯摇摇头,望了一眼庭院中的花草,道:“他会明白我的。只是等他回来,请你告诉他一句话。”
“什么话?”
“莫恨莫悲。”陈伯说完,起身,道:“我走了。”
“走?”殷梨亭惊讶。
“我从哪里来,自然也想回哪里去。”陈伯见其不解,笑道:“难道要我这个老头子死在你们面前吗?”
“哦„„”殷梨亭低下头,郑重道:“那老伯你走好。梨亭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那就好。还有不悔,我就不再道别了,免得太伤感。至于陆樊川这伤势,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心中的一个死结解不开,我看他未必能醒的过来。”陈伯道。
“死结?”殷梨亭不解。
“别的我不知道。但他对这古琴曲别有一番体会。或许正有一层往事,不是么?”陈伯说着,不再多言,只往外走去,须臾之间,他苍劲的背影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殷梨亭恍然如做梦般,见其来了又去,却似雁过无痕,不著痕迹。
而他背后的谜底,是否将随着他的突然告别,将永远解不开了?
蓦然间,笛声自遥远空旷处飘然传来,空灵悠远„„
武道。„„原来你早已将对武学的领悟,化入这满园芳草,化入这悠扬笛声,化入„„低头望去那一杯已经凉了的茶。
忽然了悟。
当年宋母一生坎坷,而宋灏又不幸早逝,世间人情冷暖,独自抚养幼子,其中辛酸苦楚,谁能解之?而陈伯数十年间不离不弃,对宋彦自是关爱教导不说,这茶道,这庭院,这笛声„„这所有的一切,不正流露的是一颗抚慰不幸灵魂的淳淳爱人之心?
而这爱,早已不再是男欢女爱,而是„„眼里又浮现出师父那超然的笑容„„正是他自己所说的,博爱之心,无私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