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第二十七回 曲径直言(1 / 1)
午时。
念诵半日经,不悔已经身心疲惫。望了眼凌紫娇,却还是认认真真在诵经。不想她平日也好似自己闲不住,专注起来倒投入十分。把惠净拖着这么久,不知道谢驰那家伙可有找出些什么东西来?
终于,凌紫娇停下了诵经。将经卷合起,小嘴一噘,对惠净道:“法师,我饿了。”
惠净听见“饿”字,连忙应道:“贫僧早已准备下斋饭,我这就吩咐人送来。”
“法师不必亲自去,叫妹妹去吩咐一下就是了。”凌紫娇眼眸微微瞥了下经卷,道:“我对这经里有些话还不甚明白,正想请教法师。”
惠净自然巴不得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不悔亦十分会意,且出门而去。四顾无人,便往偏僻处一闪,果不其然,谢驰已经站在那头等自己。
“怎么样?”不悔问道。
谢驰且压低声音道:“全寺几百寺僧,我都仔细看过了,肯定没有那个无耻之徒在里面。”
不悔点点头,道:“那方丈室呢?”
“方丈室内显然已经被人整理一清,能搜检到的东西不多,只看到一份运送金佛的路线图,或许多少有些价值。不过我肯定这方丈室内连通暗室,敲墙声音空旷。只是机关暗室并非我的强项,因此左右找不到入口。请告知二小姐,这事还得她亲自去看看。……现在还有我可以做的事么?”
不悔瞪了他一眼,道:“有我自会吩咐你。用不着你问我。”
“是,是。”谢驰笑道:“是我多嘴了。”
“这些天不见,你人倒神气许多。”不悔嘻嘻一笑,随即正色道:“可有欺负逸玉妹妹?”
“哪里……”谢驰急忙道:“我是真喜欢她,怎么舍得……”
“好。”不悔连忙打断,省得他又肉麻兮兮,道:“那好,在外好好等我们出来。过阵子得闲了,我自会去考察考察,看你有没有说实话。”说罢,且又回去,到斋堂吩咐斋菜不提。
趁用斋之际,惠净告退,确定无人偷听。不悔且将谢驰的话道明,二人计议一回,凌紫娇叹一口气,道:“看来今天真是要深入„虎穴‟了。”
“姐姐也在乎这等事理吗?还是因为现在心里有人了,所以开始计较男女授受不亲了?过去,可不是这样的哦?”不悔狡黠一笑,夹起一块素鸡放到嘴里。
凌紫娇听这打趣话,头一回没有出言相向,只淡淡一笑,喝了口汤。
“那不如我们晚上偷偷来一趟就是了。把他打晕,岂不方便?”不悔道。
凌紫娇摇摇头,道:“现在还不能确定那幕后人是否和惠净有联系,万一莽撞起来被他发现,又来一招杀人灭口,岂不是增添麻烦?如今这大白天,料那人不在,能不动声色,来个秘密搜查最好。”
“那好……反正,骗人,你我都是拿手的把戏!”不悔哈哈一笑。转念想到六哥他们,不知道陆樊川那老狐狸可有露出狐狸尾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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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湖酒坊雅座。
天色渐渐阴沉。
三人坐定,话未说一句,宋彦却忽然朝陆樊川跪下来。
殷梨亭一惊。
陆樊川神情一触,拉起他来,道:“宗原,你这是要做什么?”
“老师,宋彦二十年前的命,是老师救的,这次能侥幸不死,也是幸亏老师开的方子。老师对宋彦,可谓两次有再生之德,请你务必要受我一拜。”说着又跪了下去。
“宗原,你何必如此见外?”陆樊川道,又拉起他,看着他,轻轻摇摇头。
“老师,你我非亲非故……”宋彦说着,凝视他的表情,见他眼里闪过不经意的一丝迟疑,道:“可彼此意趣相投,结成忘年之交,我心里自然是很珍重这缘分。”
“宗原……”陆樊川坐下,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是想说,你对我的恩德,我不会忘记。”宋彦道,不等他应话,话锋一转道:“可有个问题,请你今天一定要说清楚。”
殷梨亭不想他竟如此开门见山,气氛一时间紧张起来。
陆樊川似乎并不意外,笑了笑,道:“宗原,你要问什么?”
殷梨亭要说话,却被宋彦用眼神制止,只听他叹道:“老师,你为什么要害我又救我?”
陆樊川听此,双目一震,道:“这话怎么说?”
殷梨亭也一惊,原以为他只是要问问药方的事情,却不想问出这么个问题来。
宋彦语气伤感,道:“论中毒的症状,多有雷同,即便神医葛正宽,还需取血检验,才能对症下药,虽说那方子的药材品种不变,可分量多少却大有讲究 —— 可见,老师你是事先知道这毒为何物了,所以只需搭脉知道我中了几分毒,便能将药方开的分毫不差。……唉……老师,宋彦到底有什么不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原来如此……这解药之后,原来蕴藏下毒深意。殷梨亭心中一紧,且看陆樊川是何举动。
陆樊川淡然一笑,且将盏中酒饮下,道:“宗原,我知那□□不假。但毒不是我下的。”
殷梨亭一奇,看着陆樊川。再看宋彦,却波澜不惊,似在意料之中,只问:“能否说清楚?”
“这□□是我几十年前游历云贵时配得,说来自然是世间罕见了。”陆樊川缓缓道,望着殷梨亭眼里一闪而过的一丝惊异,道:“那日我也有些惊讶,不想自己的□□方子竟被人利用了去……宗原,我如果要警告你,也不会狠心下七分毒啊……你毕竟不是习武出身,身子还是弱了点,七分毒,太险了。”说着叹了口气。
宋彦听这话,笑了笑,道:“老师,你都知道我在做什么么?”
陆樊川亦回敬一个笑容,道:“你在做什么,我不知道,但此人下了七分毒,不是警告是什么?”
“哈哈!”宋彦一笑,舒了口气,诚恳道:“老师,宋彦其实也不愿相信,你会害我。……好了。既然不是老师,那我就放心了。只是除了老师,谁还会知道这□□和解药么?”
他软软硬硬,问起话来却一丝不漏。殷梨亭暗想这官场,果然比江湖更九曲回肠。
陆樊川心里一动,脸上仍旧无所表示,道:“这我真是不知道了,这几十年来,我游荡西东,也许偶尔提及,让人听了去也未可知。”说罢,再喝一盏酒,意味深长一笑道:“我不认识,你们也不认识么?”说罢望向殷梨亭。
殷梨亭心里一惊,楚黛宁?!这怎么可能……再一想,脑海中翻腾出“夏尘衍”三字来。可此人早已作古。又怎么可能!隐约觉得陆樊川还是隐瞒了些什么,再要问,可想起凌紫娇叮嘱的话 —— 不要轻易撕破脸皮,还是将话又咽了下去,只道:“我是认识个朋友知道这方子,但她一定不是要害宋兄的人。”
宋彦陷入短暂沉思,一时无话,略有所悟,道:“既然老师不知道,请你原谅我之前直言冲撞。我敬你三盏赔罪。”说着,喝完三盏。
陆樊川呵呵一笑,似并不介怀,只道:“宗原,你倒是要小心了。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宋彦点点头,道:“我会的。”
殷梨亭正埋头不语,只听陆樊川又问道:“梨亭,能告诉我,你的那位朋友是谁么?”
殷梨亭正要说,却听宋彦道:“她过几天就会去拜访老师。到时候见面就是了。”
陆樊川点点头,道:“还有问题么?”
宋彦摇摇头,道:“没有了。我们继续喝酒吧,那条鱼,也该做好了吧,可比我捉鱼还费力……我去催催,贤弟,你陪老师先喝几杯。” 说罢自己先下楼而去。
桌上剩下两人。
“梨亭,你看这过了午后,似乎有些阳光了。”陆樊川站起身子,掀起帘子,专注的望向湖面。
殷梨亭凝神一看,果然,之前层叠的阴云渐渐飘散,阳光从云层中投射下一道奇异的光芒,倾洒在碧波之上。
“恩公,你果然已经把杭州看作故乡了么?”殷梨亭见他凝望湖面,神态自得,不由问道。
“梨亭啊,人倘若一生漂泊,居无定所,最后要找到故乡,可是难上加难。你可明白?” 陆樊川头一次流露出些许善感神色,随即自我宽慰一笑,道:“还是东坡说的好,此心安处是吾乡。”
殷梨亭沉默不语,暗思此话虽好,然而此心安处……你的心,果然能安么?而世上又有几人,真能安下心来?
正思间,却见管堂送了菜上来,道:“宋大人说,他有急事要先走了。请你们二位慢用。单子他已经付了。”
殷梨亭一讶,道:“这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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斋饭用毕,照理仍旧要继续诵经。这回却是惠净正声道:“二位施主,敝寺午课一日不能歇,请恕贫僧暂时要告退,主持午课。持颂一事,暂由师弟惠远代劳。”
凌紫娇见他还能不废大礼,可见也并非一无是处,体贴一笑,道:“法师去忙吧。我等你回来。”
等我回来?惠净心中暗喜,却暂时收敛神色,道:“那贫僧先告退了。”
惠远待惠净一走,大舒口气,笑着坐到蒲团上,道:“二位施主,想换本经么?”
不悔撇着嘴,想换哪本还不是一样?这下可好,又要耽搁一个时辰了。
凌紫娇却又心生一计,璀然一笑,道:“惠远法师精通什么经文?”
惠远宣声佛号,道:“佛海无边,小僧愚陋,不能说精通二字。”
凌紫娇点点头,看来这和尚倒有些机敏之处,并非表面如此不堪,须得换个方式,特特端正脸容,道:“正是知不足而有得,茶满溢则无所取,法师谦虚了。昔日达摩东渡,道是„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佛海无边,本来各证其果,也不拘泥什么经文,不是么?”
惠远听这话,倒有些意外,不想眼前这美貌女子竟还通晓三分佛理?他自问凡心难灭,财色难忘,却也并非愚人,论讲经说法,参究佛理,惠净哪里是他对手,只可恨自己溜须拍马的本事不如师兄,而且资历毕竟尚浅。因此如今不得不屈居下风,叹道:“不想施主亦通佛理。不知施主最喜哪篇经文?”
“五言偈颂〈参同契〉。”凌紫娇悠然答道。
不悔听这名字,似乎就深奥难懂了,不禁秀眉紧蹙,凌紫娇难道打算真在这一个时辰的午课内和这臭和尚探讨佛理吗?
惠远一听,来了兴致。这偈颂〈参同契〉乃是本宗经典,自己烂熟于心,正好卖弄一番,也好让她心服口服。有师兄在前,自己虽然不能一亲芳泽,起码也能一获芳心吧……微微一笑,道:“那请施主指教了。”说罢双手合十,道:“敢问施主,起篇云„竺土大仙心,东西密相付。人根有利钝,道无南北祖。‟,既然人根有利钝,参同如何得契?所谓利者自明,钝者难解。佛门云众生平等,而开篇则分利钝,不是有些自相矛盾?”
凌紫娇微微一笑,沉着道:“正是门门一切境,回互不回互。利者有其钝处,钝者亦有其利处,一参于明,一参于暗,殊途同归,何难之有?倒是法师自己执着这利钝参同,不究其事理契合了。”
不悔一听,再一次刮目相看。眼里不禁放出光来。暗思如果妙空大师在,又会说些什么?
惠远亦登时眼前一亮,才知眼前人的确也深通此文,心生三分敬意,倒把色心浇灭十分,虚心问道:“施主是听谁人讲的这《参同契》?说的实在令人醍醐灌顶。”
凌紫娇笑道:“我若说自己悟得,法师可信?”
惠远道声“善哉”,道:“不想今日遇到真正能悟之人。惠远冒失了。”说罢,从怀里将那金锭子取出,诚恳道:“施主,小僧将这金子奉还。如若施主将来有空,来蔽寺能多与贫僧探究佛理,则是小僧的十分荣幸。”
—— 至此,不悔才意识到凌紫娇对付男人的方法果然是层出不穷。竟使惠远如此心服口服。可见下品授色,上品虏智,凌紫娇皆能玩转的得心应手。再看惠远,此刻端正形容,看来也不那么可笑可恶了。真是……回头是岸。
凌紫娇见状,知此人已服,摇摇头,笑道:“金子且收下,算作见面礼。佛门虽倡苦修,然而善财不拒。”说罢叹口气,语气颇有惋惜之意,道:“惠远师父,你并非没有惠根,只是缺乏良师指导,经年迷闻,因此诸多执着难去。如若真有心皈依佛门,应当另投良师才是。”
惠远听这话,触动心事,不禁有些羞惭,叹道:“小僧其实也有意另投师门,远的不说,姑苏寒山寺的妙空大师,虽和先师师出同门,听闻却比先师高明许多。只是可恨我却不能离开这里。”
“怎么,还有这等规矩?”凌紫娇奇异道。
“这杭州城中的五大寺中的僧人,不经大国师允许,都不可擅自离寺,更别说改投师门了。”说着,惠远意识到自己有些说多了,闭了口。
大国师……不悔心中一动,果然,此人暗中操控寺僧,看来这桩买卖都是他一手操纵。再看凌紫娇,微微沉吟半晌,道:“惠远师父,你还年轻,将来若自由了,可别忘了你所说的话。人生苦短,□□空虚,名利浮云。如能解救众生一二苦难,则是真正的功德。你放心,如若有缘,我自会再来同你探究佛理。只是今日,还请你帮个忙了。”
“什么忙?”此刻惠远再非先前,已然对凌紫娇一敬二服三慕,问道。
“午课还有些时间,我跪坐久了,有些累,想出去走走。你和妹妹再一起诵些经,好么?”她温柔道。
惠远哪里能不答应,早也忘了惠净“看着她们”的嘱咐,更不问她去哪里走走,只道:“好。施主请便。只是在午课结束前还请回来。不知道令妹对佛法……”
不悔心中叫苦,但知道凌紫娇要去哪里“走走”,只得说:“法师,我不如姐姐懂佛法,却需要你好好跟我讲讲那些个参同之理。”
惠远呵呵一笑,笑得灿烂,道:“施主谦虚了。有这样能悟的姐姐,妹妹自然不差。”
不悔看着他显出本来善良天性,笑容也可爱许多,才知能劝人“迷途而返”,才是真正的“善莫大焉”,不由对凌紫娇更生一分敬服之意。
只是现在轮到自己“谈佛理”了。只是这打机锋“骗人”的本事,自己可比凌紫娇差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