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第九回 塔中玄机(1 / 1)
一曲终了。茶也饮过三巡。
不悔起身将茶具洗净,重又置于茶案,见天色不早,催促殷梨亭可以动身了,不然夜幕将临,恐怕守塔人将闭门。
殷梨亭会意,向内院老人致谢告辞。
老者并未现身,只听内院传来他平和声音:“客人太客气了。日后经过,自可进来喝茶。我就不送了。”
二人出得院门去。不悔回头来望了一眼这座古宅,道:“不想这宅子倒很是清静。只是老人家似乎不大喜欢宋叔叔。”
“哦?”殷梨亭微微一笑,道:“这回,你可错了。”
“怎么?”不悔不解。
“你不见他眼底的忧思么?”殷梨亭叹口气。想起师父那些岁月见自己成日间郁郁寡欢,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既不能无谓劝慰,又不能加以斥责,而眼底那层深切忧愁,心疼关怀,竟是分明的。——念此心底一暖,暗想等这里一切风波平定,是该回去了。
不悔微笑颔首,似已了然。
……
六合塔,七层塔身巍峨如许。今日有雨,因此人迹寥落。
守塔人是个年老和善男子,本已打算关门,见来了两人,而天色不早,于是特意提醒道:“此塔第七层为近年新建,谁知触动了塔神,建成后,第七层塔到了入夜偶尔便有灵火闪耀,莫名声响,有些胆大的特意入夜前去,还遇见了鬼,险些丢了性命,因此封了第七层。二位上了塔后,小心为是。不然游塔不成,反而坏了兴致不好。”
二人听这话,自是好笑,然而也谢过守塔人好意,只说不会上第七层塔就是,因此登塔上楼。
夕阳晚照,已近黄昏,登上六层高处,正好望尽钱塘江景,江水奔流,晚霞辉映,比起当日在黄鹤楼上,别有一番心胸开阔之意。
“六哥,曾听说„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的诗句,只是到八月十八,还有许多日子呢。到时候那江潮又会是如何壮观的景象……”不悔眺望远方江水连天处,叹道。
“八月十八……”殷梨亭微一沉吟,道:“不悔,这事我正要同你商量。卿云姑娘要同我学剑,我也答应了。她说那比剑之期大约在中秋前后,因此,我们大概还要留些日子在这里。你觉得呢?”
“我?”不悔听这话,不由轻轻笑了一声,道:“傻瓜,你留在这里,难道叫我一人先回武当?”
“哪里……”殷梨亭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怕你觉得留得太久,有些烦闷。”
“烦闷?”不悔吃吃一笑道:“我何时觉得烦闷过了,你不在,我倒是觉得闷死了。”
殷梨亭看着她,低声道:“我总怕我这人太闷。”
她转过脸来,见他微垂了双眸,温柔的看着自己,定定说:“你是挺……闷的,不过看着你,我就不闷了……”说着,不知不觉又红了脸,别过脸去。
殷梨亭不知说什么好,只紧紧将她抱住,直到不悔“埋怨”“我气喘不过来了……”才不好意思的松开手。
此刻,暮云四合,夕阳已落,四周分外寂静,只有江潮声阵阵入耳。想起些什么,殷梨亭道:“不悔,那这几个月,我们老是住在客栈也不方便,我想是不是找个清静地方住下?”
不悔一听,摇摇头道:“这些小事,你自己决定,不用都问我。”
“哦,我以为这事并不是小事的。”他认真道。
“六哥!”不悔不由失笑:“你是一家之主,连住哪儿还要问我,别人以为我不懂礼数呢。”
“礼数?”殷梨亭不同意,道:“你是我妻子。这些事,当然要两个人商量了。和礼数有什么关系?”
“好了……”不悔自然心里满意,笑道:“那就找个地方。最好,就像宋叔叔那样的宅子。”
“那却不容易。这样的宅子多半都有人住了。”殷梨亭道。
二人说着,却见第七层亮出一道光,然而须臾之间,又消逝不见,不悔心生一阵凉意。——她虽自小经历多,然而这般夜来古塔中莫名发光,还是第一次,不由后退了一步,抱住了殷梨亭。
殷梨亭也有些奇异,只是他从来不信鬼神之说,只觉有人装神弄鬼,见不悔害怕,却得小心些,轻声道:“别出声。再看看动静。”说着,又将她搂紧了些。
不悔点点头,放下心来。再等片刻,却毫无动静了,让人几乎怀疑是否先前自己花了眼睛。
“六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悔问,仰望头上,仍旧黑暗一片。
殷梨亭摇摇头,表示不解,只说:“等我上去看看,这光亮来的蹊跷。”说着就要走。
“可是……”不悔有些担忧,道:“我和你一起去。”
殷梨亭会意,知道她不放心,轻声道:“我去看一下就下来。没事的。你呆在这里,没事别上来。哦?”
不悔只好同意,见他腾空一跃,已然轻松翻上第七层。
殷梨亭从幽黑洞门中折过回壁走进塔身,仔细凝神一看,也无奇异之处,小室内空空如也,石壁上只刻了些花鸟人物,佛经佛像,本来倒也庄严肃穆,只是如今黑灯瞎火,多少有些阴森凄寒。
他今日并未佩剑,因此也须小心些,正要走,却又见一道光亮,如今却是分明了,这光自头顶而来 —— 抬头一望,还未看清,只觉身后一道冷风飘过。下意识回身一掌劈去,定睛一看,却是个披发无脸的白衣人,朝自己移动过来。
这就是那“鬼”了。殷梨亭不觉有些好笑,大喝一声道:“你是谁?”
那 “鬼”仿佛装聋作哑,仍朝自己逼近。小室不过八尺见方,退无可退,他似乎知道前方有人,却毫不避讳,不紧不慢,仍旧往前。殷梨亭一个晃身,转到他身后,一脚踢向他头,谁知坚硬如石,竟然纹丝不动。那“鬼”似乎有些生气,回过身来,举手竟施放起十字镖来,他也不知用了何种运气之法,那镖一连射出几十枚,居然毫无间隔之处。
殷梨亭此刻无剑可挡,只能左右借步法移动,避开暗器,最后一枚镖飞来,他伸手一接,勉强接住,知道今日不宜久留,还是退开为是。因此就要回身下楼,却听不悔在外叫自己名字。
“不悔,你快下去。”他喊道。
可不悔已然走进了塔身,她一见那白衣“鬼”,心上一冷,虽说不是真害怕,可一时间却呆愣住了。
此“鬼”莫非意识到又有人来,竟立时转移方向,僵手一举,仍旧是几十枚十字镖飞射而来。
“啊!”不悔此刻才反应过来,闪身一旁,已是完全避之不及,殷梨亭见状,救之不能,惟有飞身扑去,以臂挡之,眼见那十余枚十字镖气流旋劲,即将割断自己手臂 —— 一人闪到跟前,手上一扬,只听镖落,他还要再上前去看清究竟,谁知就在此刻,那光亮自头顶又闪了一下,使人眼睛一时有些晕眩,那“鬼”亦似乎有所知觉,一晃到回璧后,消失不见了。
来人见追去太迟,叹了口气,还要过去,却似乎力不从心,走了几步,却脚下一软,晕倒在地。殷杨二人上前一看,甚是意外,此人竟是宋彦。
殷梨亭见状,连忙扶起他,一探脉象,十分不稳,显然内伤未愈,又动真气击落飞镖,不由有些紧张。
“六哥,他怎么了?”不悔见他面如金纸,气息绵弱,不禁急道。
“不悔,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下去再说……你拿着他的笛子。”殷梨亭神情严肃。
“六哥,我——”不悔不知道该说什么。殷梨亭让她呆着别动的,可是自己却又上来。都是自己……害得六哥差点折了手臂,又让宋彦冒险相救弄成这样……不禁哭了。
“唉,你……”殷梨亭见她流泪,生不起气来,只得道:“我也知道,你不放心我,才上来的。算了,今天也是我不好,没带剑,才会这样。”
“嗯。”不悔忍住眼泪,不再说什么。随他下塔去。
守塔人见宋彦被人背着下塔来,不由惊问道:“宋大人今天也遇见鬼了?”
殷梨亭打量他一眼,道:“是。对了,他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他听塔上有动静,二话没说,就翻上去了。怎么现在又……”
殷梨亭没多话,只道:“我送他回家。”
……
夜半。殷梨亭扣开宋家老宅的门,老仆见宋彦这般情形,眼里不自觉有些湿润,却也没多说什么,道:“今天又多谢客人了。”
“不。”殷梨亭摇头道:“今天是宋先生为了救在下,才又这样了。在下探了他脉象,十分不好,可我不善疏导紊乱真气,因此不敢妄动。还要思量片刻,才能动手。”
老人会意,一探宋彦脉搏,心上一惊,对殷梨亭道:“客人可否请先出去一下?”
殷梨亭点点头,退出门去。不明白老人要对宋彦做什么,莫非他还能疏导真气?……只是宋彦,他今夜赶到六合塔来做什么?他昨夜险些丢了性命,今夜又冒险上塔 —— 不过他的武功,倒的确不错,显然高过自己的估计,受了伤还能凭借一支竹笛击落十几枚镖,难怪要害他性命,只有下毒了。
正思间,却见不悔坐在下午喝茶的竹席上,两手托着脑袋,呆呆的看着前方。
“不悔。”殷梨亭走过去,想自己之前是对她太冷落了。
她却一动不动,忽然,又哭了。
“不悔……”殷梨亭心上一紧,道:“我并没有责怪你啊。”
“六哥,我怎么这么没用,看到个装神弄鬼的木偶就吓傻了。害得你差点……还有宋叔叔……我……我一直以为我什么都不怕的,可是……”她越说越伤心,几乎泣不成声了。
木偶?殷梨亭一惊。怎么是个木偶?
“不悔,你说那是个木偶,这怎么回事?”殷梨亭忙问。
不悔脸上还挂着两行泪,见他一脸惊愕,说:“六哥,你没看见吗?那个„鬼‟无论前后左右移动,都不快不慢,不像个被人操控的木偶像什么?”
殷梨亭见她泪痕尤在,却说得一本正经,不禁笑出声来。
“你还笑……我都难过死了。要是宋叔叔死了,我怎么向人家交待啊……”说着,趴在茶案上,又低声抽泣起来。
殷梨亭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只好俯身按住她肩,认真道:“没有那么严重。他还不至于要死。”
不悔一听,果然停止抽泣,抬起头来,问:“真的?你怎么不早说。我看你一脸沉重的从他房里出来,还以为凶多吉少了……”
“我?你又没问我,我怎么说?”他还是不紧不慢,道。
不悔听了,一时失语,半日才说:“你的确……很闷。”
殷梨亭还要寻些话解释,却听门外有动静,不由警觉道:“是谁在外面?”
门外人叹了口气,道:“是我。” —— 是商卿云。
殷梨亭起身,将门打开,见她立在门外,一身单薄裙衫,显然急忙出来,都不曾加件御寒外衣。
“卿云姑娘,你?”他有些惊讶。
“我……”商卿云低下头,手上提着一包药,递给他,道:“我见他半夜莫名走了,药还留着,所以过来。既然他没事。殷六侠,我这就走了。”
“等等。”不悔急忙跑出来,道:“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去看看他?”
“不必了。”商卿云默声道,回头要走。却听身后传来苍老男声——“请问这位姑娘,就是名叫卿云的么?”
她回过头来,点点头。
老人一眼凝视着她,见她果然清丽动人,一双如水星目,透出无限忧思……难怪宋彦于神智不清之时低唤她名字,道:“是你。既然来了,看在老朽的面子上,照看下少主人吧。”
“哦。”她见了,不能再拒绝,只得答应。
不悔见她往内院去了,舒了口气,笑了笑。
“你看你,又哭又笑的。”殷梨亭握住她手。
不悔擦了眼泪,没好气道:“人家就是这样子,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老人见此刻夜深,回转头来道:“二位客人,夜深了,不如在蔽宅客房安歇一晚。等明日再走不迟。”
殷梨亭道:“那就谢谢老丈了。我们今天真是叨扰了。”
“哪里。不客气。”老人取过药材,引二人至后院客房,道:“如有需要,叫我陈伯就是。”
“陈伯。好……我们自己来就可以了。今天都是因为我莽撞,才让宋叔叔这样。我真对不起了。”不悔低着头,不好意思看老人的眼睛。
老人听此,不过淡淡一笑,道:“不关你的事。他已经没事了。”说罢,提步走远了。
他已经没事了?殷梨亭暗自奇异,看来这个陈伯还真是深藏不露了……
不悔蓦然发现自己腰间还别着宋彦的笛子,拿起来细细一瞧,却见上面刻了一行小字: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六哥,你看这个……”不悔读了遍,问:“风流?是好色吗?”
殷梨亭不禁笑起来,道:“你爹没教你读诗词?这词可是十分常见的。”
“他是有兴致,可我哪里有兴趣读诗词,玩儿还来不及。”不悔噘着嘴。
“风流,是功绩卓越,文采杰出之意。”他耐心解释道:“这句是故宋志士辛弃疾的句子。”
“哦……”不悔点点头。
殷梨亭不由想到宋彦今早在看的那本书,不正是稼轩词?可再看那笛子,却明明是用了多年的紫竹笛了。是谁的笛子,又是谁刻了这篇《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中的名句?此词沉郁顿挫,悲壮苍凉,却独独选了这句,究竟是什么寓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