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第五回 往事已往(1 / 1)
二人走出花船,却见那只画舫靠在一边,而陆樊川已不见。殷梨亭探身一望,见那舫内的酒具酒器已被整理妥贴,连那卷书法也不知何时被人拾回,重又置于竹案之上。周遭复归平静,一个时辰之间,众人都散尽了。惟有风吹湖浪之声,远处,雷峰塔掩映暮色之中,仍旧千年寂寞,仿佛适才一切都未曾发生过。停下步子,他不由对那卷书法有些好奇,走入舫内,将其铺展开来,却见上面只写了一个字——愁。
不悔也凑过脸来,细细一看,那字边落款却是“不归客”。
“不归客……”不悔轻念,竟感莫名忧伤。再看那个“愁”字,下笔者仿佛犹豫许久才一挥而就,然而情犹未尽,愁意难销,不禁叹道:“真是好字。”
殷梨亭也许久凝视这字,心内波动——愁……
愁,新愁难去,还是旧愁难忘?不归客,走遍天涯路,看尽红尘事,心里留下的只是一个“愁”字。不是伤,不是悲,不是痛,不是忧,不是怨,更不是恨,却是愁。既然愁,为何那字里总还蕴藏着一份忘我呢?倘若愁极,又怎能一笔挥就?啊……灵犀一动,殷梨亭忽然明白,这愁,并非为几而愁,却是为他而愁。正因为能够忘却一几私心,才能将这他愁体会到心灵深处。这样的愁,岂非有几分“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情怀?
“六哥,这字是谁写的呢?”
殷梨亭合上卷轴,嘴角微扬,道:“如果我没想错,应该是宋彦。”
“他?”不悔惊讶,然而转瞬之间,似乎又明了了,道:“他真是个很特别的人了……只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想要来找我们,却又不曾见我们,只在楼下听琴呢?”
殷梨亭摇摇头,道:“这些问题,只有等他醒了问他了。”
“今夜太多怪事了,还有那个秀才,这串手链……”不悔说着,下意识摸了摸怀里,一惊叫出声来:“那手链不见了……”
殷梨亭一听,不由笑起来,道:“看来今夜这番变故真让你魂不附体了,那手链本来就是我收着的了。”说着,从怀里掏出那串链子。
不悔见状,不由拍了拍脑袋,道:“我真是糊涂了。”说着自己嘿嘿笑了笑,等着殷梨亭再"数落"两句,然而殷梨亭却什么也没说。
此际四周惟有点点灯火,暮色已深,那链子无须光照,晶莹耀目。殷梨亭重又收好链子,道:“不知为何,我心里有些不安。总觉今日宋先生遭暗算,实在是太过蹊跷的事情。还有陆前辈……”
不悔没好气道:“还什么前辈,又自称和宋伯伯有半师之份,今天怎么一直冷眼旁观的样子,实在可恶!”
殷梨亭听她说话如此直白,不禁莞尔,道:“说实话,今日和他重逢,实在是我不曾想过的。他脾气似乎就是如此,多少有些淡漠,不过那治宋彦内伤的药,却是他开的方子。”
“哦?是么?”不悔似乎还是不能因此对陆樊川产生好感,忽然想起些什么,道:“那方子,我看着却有些眼熟的样子。”
殷梨亭不由一笑,道:“你什么时候也精通医道了?”
“我……”不悔红了脸,也不争辩,锤着他胸口:“你越来越坏了,老是打趣我!”
殷梨亭轻轻拉住她手,道:“夜深了,我们先回去,你要打我,到房里再打也不迟。”
不悔故意捏了一下他鼻子,道:“嗯,先饶了你!……路上,你可得先和我说说,那陆樊川怎么在二十年前救了你?弄得我现在见了他还得恭恭敬敬叫声‘前辈’。”
殷梨亭拉着她手,往回走去:“这事情,真是不知怎么说起才好。那时候,我还太年轻了……”
深夜的巷道,一片寂静,只有偶尔有打更的人经过。殷梨亭温和的声音在寂静里听来,仿佛有些回声——
“那时,我才算作出师。看着师兄们在江湖中行侠仗义,羡慕许久了。师父年纪大了,平时学剑都跟着大师兄,二师兄,休息的时候,总缠着他们说些江湖故事。听故事精彩,谁知江湖凶险呢。那年,就是太湖一带出了匪人,二师兄因此要下山去,平日里,师兄们总觉得我性子软弱,怕我应付不了,因此好几次,都让莫师弟跟去了,却还不让我去。”说着,自己不由笑了笑。
“嗯,肯定是你老是爱哭鼻子。大师伯他们怎么放心。”说着模仿起宋远桥一本正经道:“殷师弟还年幼,还是留在山上练剑罢!……”
“小丫头!”殷梨亭脸上一红,心想学得还真像,道:“总之,那回,我一定要二师兄带我去。好说歹说,师父也觉得是可以让我下山历练历练了,因此就同意了。第一次‘行走江湖’,你也知道我肯定是雄心壮志,谁知……”
“出师未捷,咳咳咳……”不悔补充道。
殷梨亭不理会,只说:“谁知那伙匪人却很是狡诈,来了个调虎离山之际,一时间,就剩下我一个了。二师兄虽然不在,可我也不能临阵脱逃啊。他们见我不过是个刚出茅庐的小子,很不把我放在眼里。那晚上好一场恶斗,我虽然杀了他们匪首,自己也寡不敌众,眼看支持不住了,陆先生不知怎么经过,他便救了我。”
“他一人打得过那么多人?”不悔大感惊讶。
“我那时身上受了好几处伤,神智不清了,只记得他出手很快,那伙人转瞬间就失去招架之力。可他并未杀死那些人,只是将那些人各折断了一腿。”殷梨亭说着,仿佛还能清晰记忆起那晚的场景。
“哦……”不悔心内一寒,这陆樊川的功夫竟这么好?不禁又问:“他武功属于什么门派?”
殷梨亭摇摇头,道:“不知道。那时候,他悉心照料了我几日,还问我愿不愿意跟他走。”
“你当然不愿意了。是不是?”不悔道。
“那是自然。师父师兄弟于我而言,自然是重于泰山的。怎能轻易改投师门?”
“那我呢?你会不会‘改投师门’。”不悔冷不丁又冒出这句话来。
殷梨亭听了,无奈笑道:“这又是什么话呀?”
“唔……”不悔见他又一脸无奈,低头笑着,又问道:“然后呢?”
“他没有勉强,等我能下地,便走了。从此后,我直到今夜,就没再见过他。”
“二师伯呢?他见过陆樊川么?”
“等二师兄赶回来时,他已经走了一天了。回去后,我也跟师父说起,哪怕师父也不知道这手法武功是何门何派,至于陆樊川的名字,自然也从未听说过。我和几位师兄后来也好几次下山去打听,毕竟他救了我一命,可却音讯全无。”说罢,殷梨亭长吁一口气。
“啊,那陆樊川也是个奇人了……算了,看在救你一命的份上,下回见了他我还是会恭恭敬敬叫声‘前辈’的。”不悔“大度”道。
“你啊……”殷梨亭笑笑,握紧她手,道:“他还邀我们去南屏山做客呢。”
“哦?”不悔大眼一转:“他这回葫芦里卖的又不知是什么药了!”
“再说吧。”殷梨亭释然一笑:“这几日总也不得闲了。”
客栈就在眼前,不悔不由伸了伸懒腰,道:“真是累死了……不知道宋伯伯有没有醒。”
“你还真关心他,呵呵。”殷梨亭故意“吃醋”道。
不悔听出他话外有音,立马跳起来,道:“什么?哪有?”
见她激动,殷梨亭不由忍住笑道:“这也不错。他虽然年纪不轻,可也还是风度翩翩……待人和气,不拿架子,字又写的好,还通音律,武功么,在文官里也算难得的了……”他慢慢数着宋彦的好处,还没说完,就被不悔拧了一下胳膊。
“不要说啦。我只是把他当长辈看待。……你知道,人家就喜欢你。还这么假惺惺说他的优点。”不悔忿忿道。
殷梨亭正经道:“我没有假惺惺,说的都是事实。”
“还说——你没看出已经有人很爱他了吗?”不悔说着,伸出两个指头。
殷梨亭点点头,道:“怎么看不出呢。”不由叹了口气。
不归客,惟愁而已。宋彦,你是否知道,何去何从……
----------------
商卿云坐在塌边,默默看着这个仍旧未醒的人。
“云儿……”他忽然呓语,额上又淌出汗。
先生……她心内一触,握住他手,一阵冰凉的感觉传来。
人前,她永远都恭敬的唤他一声“大人”,人后,她也总是不远不近的叫他“先生”。多少心事,只能隐藏其后。八年前,他握着她手,问她,为什么一定要留在这里?她紧闭双唇,不愿告诉她内心深处的秘密。尽管那时候,她还只是个小小女孩。可是那天,他握着她手的感觉却永远忘不记,温暖坚实的仿佛使她瞬间忘记了自己的仇恨……只是,她知道那个人还会再来这里,他们之间的约定不会变——她不能走,不愿走。
“那云儿要好好照顾自己,我明天就不在这里了。”他像看着受委屈的孩子一样,蹲下身子,替她擦掉脸上的泪,将自己的手帕递给她。
她望着他的脸,俊朗的脸上带着一丝微笑,他笑得真好看——“大人,才两年,为什么你就要走了?”她又哭了。
他看着她擦眼泪,笑慰她说:“我还会回来的。等我回来的时候,云儿就是个大姑娘了。剑也一定会练得很好了。”
“等大人回来的时候,逸玉也是个大姑娘了!”另一个俏丽小女孩蹦蹦跳跳的跑来,钻到他怀里。
他抱起女孩,说:“对,那时候玉儿也是大姑娘了。到时候我就老了哟。玉儿也不想走吗?”
“逸玉要和姐姐在一起。不过逸玉会想大人的。”女孩摇着头,玩着他的衣襟。
……
八年,不是太长的岁月。在人年少无知时,总觉得岁月流长,永远走不到尽头,谁知八年已然逝去。她从一个小小女孩,长成一个青春少女。而眼前的人,从正当风华,却已走到了中年。他一走数年,却从来没有忘记给她们两个捎来好玩的,好吃的……终于,他回来了,见到自己的一瞬间,眼里分明是喜悦和惊奇。
“云儿……”他半日无语,只吐出三个字:“你大了。”
她凝视着他,俊朗依然,眼角却有了皱纹,眼里也多了份黯淡忧愁,他憔悴了许多……心微微刺痛,而逸玉则飞跑着过来,紧抱着他,又哭又笑。
他好容易松开她,笑着说:“玉儿怎么还像个小孩子。”
“谁说我是小孩子,我也快满十八了。”她赌气道。
逸玉,她永远都会把想说的说出口来,心内明亮的一尘不染……而自己呢?有些话,却总不能说出口来。
“好好……”他仍旧如同个慈父模样,看着两人。只是在和自己四目相触那刻,她却分明感觉到他躲闪的目光。直到昨夜……而她自己,又当如何面对他?心底的秘密,是一生解不开的结。
先生……他的手在她手里,仿佛暖了一些,究竟是谁,为什么几乎要置你于死地?为什么你不愿说,你回来的目的?身后,仿佛有人,回头一看,却是逸玉。
她似乎有些羞怯,轻轻说了声:“姐姐,都已经辰时了。你不累么?”
她微微一笑:“妹妹,唔。那你小心看着大人。他若醒了,记得把药热了,给他喝下。”
她走出房门,回头来,见逸玉痴痴的看着他。内心不知是痛楚,还是释然……暗叹口气,匆匆离去。
……
天色将明。
宋彦醒来的时候,朦胧中见到眼前之人,却是逸玉。她……自己似乎一直只把当作一个孩子。看着她撒娇,看着她说笑,和自己没大没小,不似卿云,身子单薄,偏又满怀心事,暗自倔强,看着自己心里从怜到爱,不忍辜负她,才总躲着她,直到昨夜那场变故,竟情不自禁的说了那些话。逸玉呢……自己总以为她还是个天真的孩子,可是这孩子,显然也已经长大了。巧笑嫣兮,弯弯的眼睛里仿佛总是带着笑意——现在那双眼睛却担忧的看着自己,泪光闪闪。
“玉儿,是你。”他要起身,被她按下。
“大人,你胸口还疼么?”她轻声问他。
他摇摇头,努力笑了笑,说:“不疼,不疼。我没事。”——其实他胸口,还是隐隐作痛着。
她看着他苍白脸色,眼泪又流下来——“大人,你别骗我,之前你胸口一片青紫,怎么不疼?你吐了那么多血,止也止不住,我真怕你就要死了,就把姐姐给丢下了……”说着,再忍不住,扑倒在他身上,哭起来。
宋彦一听,心中一酸,她……也看出自己的心思了么?可是她如此伤心的模样,分明是为了自己……不禁起了一阵怜爱,安慰道:“玉儿,我不会这么容易死的。傻孩子,别哭了,看我的被子都湿透了。怪不得我前面做梦梦到下雨了。”
逸玉不由破涕为笑,道:“大人,你还有心思说笑……你怎么就不曾哭过呢?”
宋彦听了,笑笑说:“忘了那首诗么,尘世难逢开口笑。”
“怎么会忘?菊花须插满头归……那逸玉等秋天来了在大人头上插满菊花,大人可不许生气!”
她想起什么,立时跳起来,道:“哎呀,我都几乎忘了给大人热药,姐姐再三嘱咐的……马上就来。”说着,跑了出去。
宋彦拉开衣襟看了看胸口,青紫已退的殆尽,不想自己倒先受了人家一恩,只是那个要害自己的人,为什么不索性结果了他性命,是威吓么?不由不屑的笑了笑。
此刻,窗外真飘起了雨。
……
商卿云躺在塌上,间壁,宋彦和逸玉二人说笑声不时传来……
“大人,药很苦,我尝了一口,快吐了。你怎么喝得下去呢?”
“哦?是么?良药苦口怎么不懂?”
“可是不但苦口,胃都好苦……”
“呵呵……傻丫头。你可知道凡是药都有天然一段香呢。”
“既然大人这么喜欢药香,那从今以后逸玉天天给大人煮药喝。保证每天有一种新的药香。”
“你……”宋彦显然说不下去了,似乎呛到了。
“大人,当心点!药碗先给我。”
“我没事,没事……”宋彦一边喘着,一边笑着。
—的确,和逸玉在一起,再不开心的时候也会多点笑容。自己和逸玉,患难之交到如今,也十几年了。
时日无多了,抬眼望了一眼悬在塌前的剑,不知为何,总觉昨夜有双眼睛,冷冷望着自己,仿佛那个月色很好的夜里,那个灰衣人冷漠的眼神……再想起昨夜那人的暗器身手,虽说其实冲着先生而来,却也几乎要了自己性命……若非殷梨亭——
殷梨亭……
眼前浮现出这个文雅男子的淡淡笑容。人言其“剑术极精”,前些年又自创了一招“天地同寿”……虽不曾领教其剑术如何,却也看得出是个高手了。
“天地同寿”,玉石具毁。——念及这一招的忘我之境,心底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