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二回 故人重逢(1 / 1)
殷梨亭随她跃上舟去,向宋彦施礼道:“在下不知是宋大人,失礼了。”
宋彦朗然一笑,轻轻抚须,道:“宋某如今丁忧在此,也正好逃避官场俗务,何况殷六侠既是老师的故人,就不必客气了,不然反而见外了。”
故人?怎么自己认识那老者么?殷梨亭不由疑虑,不悔的娇俏声又飘入耳内:“嗯,大人怎么认得我六哥呢?”
宋彦一面操舟——那舟行甚快,一面道:“殷夫人真是快人快语,呵呵,在下并不认得殷六侠,是老师认得,只是听说殷六侠的名声,却是多年的事情了。”
“那宋大人的老师是谁呢?”不悔回转头来看着他,月光下,宋彦的眉目间倒甚有几分俊朗不羁,隐隐有几分老爹的风采。
他并未答话,看着她只是一笑,道:“殷夫人不必叫我‘大人’,脱去官服,宋彦不过是平凡人一个。”
不悔听了,点点头,道:“我原来以为在朝廷为官的汉人,大多都不过是沽名钓誉之徒,无耻厚颜之辈,不想宋……嗯,宋伯伯倒是个实诚君子。”
宋彦只是报以微笑,并未说话。
殷梨亭其时在二人对话之间,感觉到宋彦其实一直有意无意在注视着自己——便有些不甚自在,眼望那画舫近在眼前,更不由皱了皱眉头。不知那老者究竟是谁,为何认识自己。——满腹不解未去,而小舟已经靠上了画舫一侧。
青纱账中一片寂静,宋彦先一步上船,掀开帘子,向殷梨亭道:“殷六侠,请。”
殷梨亭淡淡一笑,走上画舫,不悔则神情自若,随他入舫——她实在不觉这众目睽睽之下,邀请人会有歹意,更何况那宋彦,身居朝廷三品命官,犯不着和江湖中人有什么瓜葛,因此甚是放心。
老者原来侧身而立,见殷杨二人已到,回转身子,望着殷梨亭,细细打量一阵,眼神中颇有些感慨意味,却一时间并未言语。
殷梨亭此刻却不由一愣,注视眼前之人,心中百感交集,半晌,长揖道:“梨亭不知是恩公在前,二十年未曾再遇,一时间没认出来,还望见谅……”他话未说话,眼泪却落下来了。
恩公?不悔惊讶万分,见那老者年纪六十余,身着华贵栗色锦缎,虽是满面沧桑之色却掩不住他曾经的英姿勃发,“气度非凡”四字用在他身上再贴切不过,只是他一双慧目中,不知为何,总让不悔看的似乎透出些莫名寒凉。
“梨亭啊,男儿有泪不轻弹,二十年了,你还是这么感情用事,呵呵……”那老者一时未语,只侧目看了一眼不悔,笑道:“不过,老夫也实在为你高兴,竟得如此佳偶。”遂向不悔道:“殷夫人,老夫陆樊川,山野闲人,与梨亭曾有过一面之缘,今日与你初见,之前未通姓名,实在是因为老夫性情怪僻,极少在人前露脸,若有唐突之处,还望不要见怪。”
不悔虽不明白这其中究竟是何故事,却知道此人和六哥必定大有渊源, “恩公”二字,自六哥口中说出,自己如何不能对他也多份敬重?因此忙回礼道:“陆前辈,却是不悔唐突了。前辈既然是六哥的恩人,那就叫我不悔就行了。‘殷夫人’这般的称呼实在有些折杀晚辈了。”说着,看着陆樊川灿烂一笑。
陆樊川听此,那张严肃的脸容上闪出几许笑意,摆摆手,道:“”老夫这些年多在江湖上游荡西东,自去岁走得累了,便闲居杭城,不想宗原却恰巧自刑部丁忧在此地,我与他当年也算是半师之缘,忘年之交,因此时常在湖上小聚。今日也是凑巧,竟然遇见梨亭。”
不悔领悟,见那宋彦,一人抱膝坐于竹榻之上,一手举着个白玉酒杯独酌,神情悠然自得,仿佛周围人都不在似的,不由心中一动,更想起爹来。再看六哥,这半日中就不曾再说过一个字,卓立一边,神情复杂,仿佛胶着着感慨唏嘘,忍不住道:“六哥,你怎么了?”
殷梨亭听不悔问他,才收摄心神,勉强笑道:“不悔,陆前辈二十年前曾救我一命,此事说来话长……今日再遇,我也实在是深感意外。恩公见谅,梨亭真是失态了。”
陆樊川望着殷梨亭,眼神中倒多了几许温情,笑道:“梨亭,来来,且坐下。老夫这些年虽对你的事情有些耳闻,毕竟只是耳闻而已,你我二十年不见,自然有许多话要说,只是你看,今日也是此地选魁盛举,既来之,则安之,且看了这番热闹,你我再细谈不迟,如何?”
殷梨亭点点头,见那竹案边恰恰还余着两个空位,且待不悔坐下,自己才入座。——那宋彦看在眼里,嘴角漾出一丝会心微笑,开口道:“殷六侠,宋某曾听老师说起你是个谦谦君子,如今看来,不但谦谦,更是体贴入微啊,呵呵。”
“这……”殷梨亭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笑了笑。却是不悔发话了:“宋伯伯,朝廷命官丁忧在乡,按礼制是不能饮酒的,你不怕有人背后告你一状么?”
“告我?”宋彦哈哈大笑,道:“宋某头上那顶乌纱,戴了二十多年,也够沉重了。若没有好酒陪伴,恐怕宋彦的脖子早被那乌纱帽压断了……”说话间,又喝了口酒。
殷梨亭虽然端坐,心中却委实不平静,这宋彦看来颇为放浪形骸,却能以汉人身份做到刑部尚书,没有手段心机,自然是不可能的,而且怎么又和陆樊川结成莫逆?而陆樊川——不由再看他一眼,却见他此刻已然侧身望向那花船,面目表情再看不真切,不明白今日他怎会出现此地?自己二十年来,也不是没有打听过他的行踪,却形同鱼入大海,哪里还能得出半分消息……回想往事,他自是心中感慨,因此不由落下泪来,可是二十年后,他却主动地找到了自己!什么叫做巧遇?或不过借口之词,殷梨亭不由再次皱紧了眉头,今日异事太多,还不知该如何收场!他却连佩剑都未曾携带,只得留下三分戒心,小心照看不悔。
“梨亭,不悔,你们可知今日选魁,众人都明白,其实只有两名姑娘才是重点。”陆樊川见无人说话,回转头来,道。
“老师所言不差。”宋彦终于放下酒壶,起身走至船头,指着那花船道:“琼山乐苑中两名女子,一名卿云,一名逸玉,年方十八,实在是世间少有的色艺俱佳。”
“哦?那宋伯伯肯定是多次领教过了。”不悔吃吃一笑,语气甚是讽刺。
“不悔……”殷梨亭见她又出言不逊,不由制止道。
宋彦似乎毫无不快——抑或早已习惯了别人如此看待自己?抬手将飘扬纶巾拢到脑后,洒然道:“不瞒二位,宋某的确和二位女子有所深交,所以今日这选魁的事情,我也很是为难。如今倒正好,你们二位局外人在,究竟谁更胜一筹,届时务必相告……还有老师,也切莫藏私啊,呵呵!”
“宗原此话太次,老夫和两位女子素未谋面,怎么藏私呢?”陆樊川小酌一杯酒,一口饮尽。
殷梨亭待要说话,却被不悔用眼神制止——“宋伯伯,其实六哥一向对这类俗务没什么兴趣,到时候,我来告诉你就够了。你看呢?”
宋彦见她倒很是聪明机灵,一句话把殷梨亭推出是非之外,笑道:“闻说杨左使的女儿别有锦绣,果然不虚,殷六侠可真是后福不浅呐。”
殷梨亭听此赞美,少不得道声“过奖”,心思不悔这一路来,的确也是愈发成熟懂事了,处事待人都更知分寸,脸上不由现出一丝愉悦,道:“宋先生雅兴,梨亭自然不能辜负,只是我见其他画舫都停在苏堤边,不知先生为何独能离那花船如此切近,不怕别人有意见么?”
宋彦听此,不由失笑,却是陆樊川发话道:“梨亭有所不知,那琼山乐苑若没有宗原的扶持,哪里有今天哩。十年前,宗原正是这一方父母官啊,就说那卿云和逸玉两个女孩子,也是当年他特意关照,才得以卖艺不卖身。”
原来如此!不悔再看一眼宋彦,想自己之前是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由有些不好意思,道:“宋伯伯,我之前言语冒犯,您不要介意。”
宋彦宽仁一笑,神情到愈发可亲,道:“殷夫人无心之语,宋彦自然不会放在心上。时辰已到,选魁该开始了罢。” 话音刚落,那花船上更升起烟花满天,一时间管弦丝竹,音乐四起——
殷梨亭定睛一看,那花船分上下三层,如今最高层搭建着临时花台,转眼之间,烟幕四起,袅袅烟云中十二个女子翩然而出,仿佛天上仙姬,个个身姿窈窕,面目姣好,云鬓高耸,长袖飘飞,随着乐曲跳起了一支飞天舞。
“好,好,好!”陆樊川不由击掌称叹,笑对宋彦道:“这般美貌女子在前,怨不得老夫直叹自己年老了。”
不悔不知为何总觉陆樊川有些言不由衷之意,不由冷冷一笑。
陆樊川似乎并未察觉到她的冷笑,只是目不转睛,看着起舞女子。他眼眸深邃,神色偏又波澜不惊,似乎要窥看他的所思所想,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殷梨亭再看片时,已经分明看出,当中二位舞者,显然舞姿更显柔美飘逸,恐怕就是宋彦口中的卿云和逸玉了。暗思人生一世,风流者众,便是自己这半生所遇见的女子,也可谓各有所长。只是自己在未遇不悔之前,不懂情爱为何,为虚幻浮影心念痴绝,有了不悔之后,感念之际,一往情深,于是其余粉黛不过虚设……更何况论美色伯仲,本来不过个人喜好而已——好在不悔已经替自己作答,就不必为此费心了。因此转过头去,扫视了一眼舫内——
舫内陈设实在简单,除了竹案,竹榻,酒具,只在一侧竹帘边悬着一把宝剑,竹案上还摆放着一卷合起的卷轴,适才在岸边曾听陆,宋二人评点书法气劲云云,说的定是这卷作品了。
宋彦显然明白殷梨亭心思不在此,也不勉强,却对不悔道:“那当中的二位,穿粉的是卿云,着青的是逸玉。”
不悔细看了那两名女子多时,认真道:“果然是色艺俱佳,各有千秋……宋伯伯,我也不知道该选谁好了呢。”
“不急,不急……”宋彦呵呵一笑:“之后还有许多节目,你慢慢看罢。”
一时四人都不再言语,只听得那花船上莺声燕语不断,一个四十余岁风韵犹存的的半老徐娘,在那里张罗来去,忙得不亦乐乎——她正是乐苑之主,凤十娘。
那岸边的喧闹更不尽繁述,接着又是独舞,再是赛歌,比诗词……一轮又一轮,那竞选的规则,却是淘汰制,由岸边买了筹码的人投票其为一,再者便是那些画舫上的人物以自家灯笼为数,每次限给三个灯笼,以筹码和灯笼数为总合,决出多少胜负……两个时辰顷刻过去,几番下来,最后果然就剩下了云,玉二人。
此刻那凤十娘已然忙得脚不沾地,而无论那达官贵客的画舫也罢,岸边下了筹码的人也好,到了这时候更是面目生动,气氛热烈,那苏堤上更因看客无数,甚而其间好几次有人被挤落了水的。
殷梨亭看着如此热闹的不堪,心中愈发谈不得有什么意趣,只是不好扫兴而已,不由暗叹了口气,想这世间再如何凌乱,民生凋敝,于这些纨绔显贵又有何碍呢?只要有寸土安宁,他们不是照样日日欢歌么?再看一眼众人,个个颠倒梦想,忽然有些“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几乎感到有些寥落了,不由喝了口酒——而他向来不胜酒力,一口下腹,脸上已然泛上几分潮红之色。
不悔见他有些郁郁,不免有些担心,思量下明白他又起了忧思之意,于是握住他手,轻轻唤了声:“六哥……”
殷梨亭抬起头来,见不悔望着自己,目中深有关切,想自己也未免想得太多,倒令她不能尽欢,有些自责,笑了笑,道:“我没事……你看,就要最后一轮了呢。不知道她们还要比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