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结局 莫误流光（1 / 1）
结局莫误流光
殷梨亭赶到寒山寺之时，已过午时，姑苏一带善男信女甚众，一时间枫桥上来往热闹，几乎有些水泄不通。他心似火燎，恨不能立时见到不悔。一众江南人见忽然来了个络腮胡子的北方大汉，形容奇异，有些诧异，倒都自觉让了一条路给他。殷梨亭礼貌谢过，疾步入了寺门，寻到个扫地的沙弥，问妙空法师何在。
那小沙弥正是当日给赵杨二人开门的，见又来了个找师父的，长得却是如此彪悍，心上一凛，答道：“师父已吩咐今日不再见客，施主，请你回去吧。”说罢，战战兢兢就要走。
殷梨亭却又拦住他，恭声道：“今日是否有两个人来找妙空法师？我就是……”他也不知怎么说，又不能直接表明身份，只道：“我是他们的朋友。请你务必告知妙空法师一声。”
小沙弥见他面貌粗野，举止却颇为斯文，鼓起勇气望了他一眼，却见他眼神清澈温和，减了几分畏惧之意，却又怕他动粗，便道：“既然这样，我就再打扰一下师父，要是师父不愿见你，可别怪我。”说着，小跑着走了。
殷梨亭想这面具果然还有威慑之效，不知妙空在哪里，不悔又如何……自己且退到偏殿一边。
不想过了顷刻，转角处却走出个老和尚来，走上前来，细细看了自己一眼，双手合十，道：“这位就是武当殷六侠么？老衲便是妙空。”
殷梨亭忙道：“正是在下。”见旁无外人，且将面具摘下。
妙空见状，笑道：“凌施主果然妙手天成，若不是老衲原来认得关东剑客乌云嵩，恐怕也要被蒙蔽了，还以为真是他来了……只是你眼中没有他那份杀气，身形也消瘦些。再看你的佩剑，却也不是他那把。所以才想你大概是殷六侠了——果然无恙，万幸万幸！且随我来。”
说罢，领他绕过偏殿，往内院禅房走去，待到曲径入口，妙空却停了脚步，道：“杨施主便在里面，你自己找她罢。”
殷梨亭谢过，提步而入，走了几步，却听那头传出几声断断续续的琴音，且驻了脚步，再一看，那庭院中却端坐着不悔，一身书童打扮，一手拿着本琴谱，竟在弹琴。
他难得见她如此安静专心模样，午后的阳光落在她额上，漾起一层光晕，愈发趁得她肤白如雪，容貌鲜妍，只是神情却难掩沉沉忧伤，原本一双水灵杏目，却哭得红肿，心上不由一痛，叫了声：“不悔……”
不悔一触，仿佛不可置信，手中琴谱掉落在地，回过头，看那里竟就生生站着日思夜想之人，却见他怔怔看着自己，满怀自责，一时间，百感交集，无语凝噎，望着他，只又哭了起来。
殷梨亭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急忙走上前来将她紧紧抱住，见她仍旧哭个不停，泪水湿了自己衣襟，却又寻不出话来安慰，只说：“不悔，我知道是我不好，什么都不告诉你就走了，你要骂我，打我都可以，可不要再哭了…… 我……”说着，自己也流泪无声。
不悔埋首在他怀里，亦紧搂着他，仿佛生怕他不说一声又离开自己，不知过了多久，直感觉到他泪水落在自己发丝上，才勉强止住抽泣，道：“六哥……你怎么也哭了……”
殷梨亭轻轻松开她一些，定定看着她，道：“都是我不好，害你那么担心……好，我不哭了，你也不许再哭了。好不好？”说着，自己先擦干眼泪，勉强笑了笑。
不悔的俏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笑容，声音却还有些哽咽：“我只是太吃惊，也太高兴了……才又哭了……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都明白……只是，下回离开我之前一定要先明明白白告诉我，行不行？”
殷梨亭应了一声，轻轻擦干她泪水，郑重道：“下回我一定不会留下你一个人，也不会不说一声就走。不然……”
“唔……”不悔伸手抵住他嘴唇，道：“不用老是发誓，你说过的话，自然都是作数的。”说着，见他脸色有些苍白，神情暗淡，猜想应该是昨日恶战之故，心疼道：“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真的没事么？怎么又受伤了？”
殷梨亭将昨日之事略述，他尽量说得平淡些，可不悔还是听出这其中的激烈波折，心里也不明白为何凌紫娇为了自己甘愿冒险，而爹又怎么和张士诚结怨了呢？……只是总算万幸，六哥没事，舒了口气，道：“看来我当初是误解了凌紫娇。你总算没事……这实在是万幸了。只是黛宁姐姐却不愿回岛，唉……”
“黛宁姑娘的事，我们也不能勉强。何况还有她师兄师姐在。”殷梨亭只得如此说，他如今不愿再多想什么，只想好好对眼前之人。
不悔点点头，道：“如今也只能如此了。妙空法师说得不错，真是‘万物有本心，人言多虚昧’。”
殷梨亭听她这话说得不似往日，又多了几分成熟心智，笑道：“原来我的不悔也会参禅了。”
不悔听他有些打趣她，脸一红，道：“人家之前以为你出了事……万念俱灰，我几乎就要，唉……幸亏法师以音律开导，才不至于走入绝境。你却还笑我！”说着，轻轻捶了他一拳。
殷梨亭这才明白她怎么学起古琴来，拾起那谱子，却见上面署名《微雨燕□□》。这曲名倒新鲜，翻开谱子，第一页上却用娟秀小字提着这么一篇跋文：
霏烟不才，自来江南，凌翠宝阁，桃园落瑛，二十四载流年虚度，如今病已沉疴，旦夕将亡。荣华有限，富贵何为，平生铭记者有四，一是得遇平生知己，虽缘浅情殊，亦甚难忘，故作此曲以明心志；二则有仆少年，忠心可鉴，不离不弃，故此尽付家产，望其日后造福于民；三则有女尚幼，所喜聪慧可爱，今幸觅得异士良师，或成教养；四是多年觅得上好古琴二把，赠与二知音。此谱并非私藏，妙空法师偶尔听闻，以为可传，故托付于彼，或遇有缘人，自可相传——
又提诗一首，而那日子，却是二十年前了。
霏烟，就是那凌霏烟么？平生知己，莫非就是杨逍？有仆年少，便是张士诚么？凌霏烟病重而亡，张士诚必定私以为是杨逍所致，以致怨隙愈大？有女尚幼，莫非就是凌紫娇？二知音恐怕就是这妙空和葛正宽了。只是这凌紫娇难道却是……他心上一惊，这文中并未直接道明。自己怎么可以胡乱猜度？
不悔见他脸上起了波澜，疑惑道：“六哥，怎么了？”
殷梨亭合上琴谱，叹道：“唉，这事说来话长了。” 说罢，出神的望向这庭院中唯一一株桃树——枝干上已然绽出几朵新蕾——东山桃花将开……理顺心绪，且慢慢将所知陈述开来。
话刚说完，却见妙空缓步走来，道：“阿弥陀佛，殷六侠原来已知道这许多故事。老衲虽和凌阁主有几面之缘也不知道这许多往事，呵呵……”
不悔听罢这长长叙述，见妙空来到，忙问：“大师，那凌紫娇可真是我姐姐？”
妙空轻轻一笑，道：“这事老衲也不知晓。也许是，也许不是。是与不是，施主觉得很重要么？”
不悔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道：“大师说的是，这的确根本不重要了。她为了我特意冒险，又替六哥挡了一箭……我又何必再要追究她是不是我姐姐。……只是，那凌霏烟是个怎样的人？”
妙空听罢，微笑着念了声佛号，道：“凌阁主难得露面，只因二十年多前她曾在东山桃园凌翠阁中结过琴社，邀过葛正宽和老衲，老衲才和她有几面之缘。世人当时多有猜度她来历不明，何以数年间巨富，却未曾见到凌阁主心地纯良，胸襟过人之处。”
不悔颔首道：“听这曲子也很明白了。她却是如此一个奇女子……”不由又暗思爹和她之间的“知己”之情，显然她自知爹浪子心情，不会长此羁绊，所以倒心地坦然，任他而去……
殷梨亭心有所感，谦声道∶“今日事幸亏大师以琴声为开导不悔……在下真是不知如何道谢才是！”
妙空仍旧淡淡一笑，道：“殷六侠不必在意。佛门中人，慈悲为本意。二位经历这番波折，想必更有感
触。老衲但愿你二位将来好自为之。只是此地不可久留，不妨先用些斋饭，稍作休整，再行上路。”
殷杨会意，且随他入了禅房用了些素食，待到入夜，便要告辞而去，妙空却将那琴，谱包了，送与不悔，道：“施主生性聪明，一点即通，可谓有缘，今后人生长路，风波难免，老衲将琴与谱送与你，愿你勿负这作曲者的一番心血。”
不悔接过来，心中有些感动，道：“大师放心，不悔一定会好好习学。”
待二人出得寺门，不悔却将琴递给了殷梨亭。
“这——？”殷梨亭不解。
“人家走路已经很慢，难道还要一直背着这把这么重的古琴么？”她嘟着嘴，“发火”道。
“哦……”殷梨亭会意，接过琴来背在身上，也不待她说话，一把将她抱起，飞步往城外泊船处行去。
“六哥，我又没说我不能走路，我只是走不快而已……”不悔嚷道。
殷梨亭嘴角含笑，问：“不喜欢我抱么？”
“可你臂上还有伤呐。”她关切道。
“早没事了，傻丫头！”殷梨亭又将她抱紧了些。他见她脸上又溢出笑容，才觉释怀。这一日，让她担惊受怕的太多了。
“六哥，接下去我们去哪儿呢？”她问。
“船出了平江路就是嘉兴，那里有个烟雨楼，你如果没兴趣，我们就直接去杭州也行。”殷梨亭笑道。
“我随便的了，只要有你在就好……”她轻声道，靠在他怀里。
……
辰时，船再度起航。
一日夜波折重重，殷梨亭一脸倦容，看着不悔毫无睡意的样子，有些惊讶：“不悔，你还不累么？”
不悔抿嘴一笑，道：“人家都‘睡’了十天了，看到床就怕了。”
殷梨亭也不由笑了起来：“是的，我都忘了。你不睡，我怎么……”
不悔却一把将他按倒：“别你的，我的，快点睡觉了，看你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说着帮他盖好了被子。
殷梨亭只得躺下，口里说着：“嗯，那我先睡了……”话刚说完，就睡着了。
“唔，你真是太累了……”不悔默想，怕打扰他睡觉，站起身来，坐到窗边，一时无事，仍旧翻开了那琴谱，蓦然间那诗却又在眼前：
繁天星斗灿，云海起苍茫，
运命何所循，江湖自飘荡。
小园又芳菲，谈笑饮十觞，
情缘未尽时，不敢误流光。
心中感叹凌霏烟之此心安然处，真真不著风和雨—— 回头来思量这一夜一日太长，波折太多，真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还要在无望中寻出一点生活的意义，有些人自能跳出这情爱是非，可对己而言，有什么能比在他身边更让自己安心幸福？回头再看一眼那熟睡之人，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