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胡蝶沉迷梦(1 / 1)
厩户日间往来,从不在泽明宫留宿,也从未提及把白发部抱回泽明宫。隐忍的不安中,听那些宫人在背后低声议论。刀自古把我赶至修真堂才出的事,厩户一怒之下,由此更加冷落了刀自古。话说这刀自古的势弱,势必会影响朝中的某些人的心弦。也可以这么说,一连串的问题便也接踵而来。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影响会是这般大。许是朝中周而复始的不平衡,使得推古不得坐视不管。
长时间的气候干燥,让周围的景致有了些许萎靡。人们都在期盼一次暴雨的洗礼,让所有的浮躁都被洗去。如此,岂能逃脱风雨之前的闷郁,把人压抑在天地间,不得呼吸。欲想成心事,需磨善前功。
飞鸟宫的车队来的时候,厩户并没有在斑鸠宫。或是他在,却没有出现。我向宜秋门缓缓走去,宫人们恭敬地送我出了门。唯有美智等人怯怯地叫了一声,我回头看时,却见墙角的山背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至。该来的总会来。譬如就像这次,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推古会主动来找我。我知道,并不是好事,也许……
到了那庄严的宫殿时,我想起第一次就是在这里见到他的吧。虽然事过变迁,可那深深的印记在我心中挥之不去,仿若昨天才发生的一样。宫人躬身把我带到推古的太章宫便转身退下了。宽敞的大殿内几根人粗的柱子立在两旁,浅色的青纱重重帷幕,似把每根柱子连在一起,一条竹帘的背后摆放着一张低矮的桌子。但观装饰,朴素淡雅,一点也不奢华。
我环视四周,此时的心情却丝毫不见激动,而是有些悲凉。是岁月未曾等我,离我而去。于是,很多的人和很多的事都已经不在,抑或是错过。我想,自己是把两种都经历过了吧。
不得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
“殿下之人可是太子侧妃位奈部橘王大女郎?”
竹帘之后,不知何时已坐有一人。我连忙跪下匍匐在地:“正是臣妾。”
“抬起头来。”我不知所措,仅是依言行事。那里面的人似乎顿了顿,接着道,“你嫁进斑鸠宫多长时日了?”
“回天皇的话,已有……一年有余。”
“一年多……”推古喃喃道,忽而转变话锋,“早就闻说你的事了,太子很喜欢你?”
我愈加窘迫:“臣妾乃一普通女子,殿下偶尔临幸罢,倒谈不得宠爱。”
“呵呵……”老太的声音不见丝毫波澜,却是洪亮有声,“朝中局势,你可听说一二?”
“臣妾惶恐,除却天皇同天,其余妇孺是不得参政的。臣妾无事只作绣画小工,朝中情况,从无了解。”屋中凉爽,可我的额头上还是渗出些些汗迹。
她未作深究,只漫不经心的说道:“白发部有多大了?”
“他……已有两个多月大小。”
“做母亲的到现在都没有见过自己的孩子,心里很难过吧。”
我心微惊,复又想想天皇是何等人物,如何就不知道这些本就人所共知的事情。不觉眼里映出些许泪花,迟迟停在眼眶处未曾落下。
“你的能耐是我见过最大的。”
忽然冷冷的一句,让我登时惊惧,我讶异地瞪大双眼,想要看清帘后之人的表情,却也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
“就说太子那般旷世奇才,你能从这周边国家找出第二个与他比肩的人吗?”
我摇头。
“是,没有。他的功绩是谁也无法媲美的。他的贤良饱受百姓尊敬,平易近人亦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如此温和的人,可是……呵呵,为何总在处理你的问题上沉不住气?”
“恐是……恐是……”
“唐人有句俗话说的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朕看是不错。”
我们陷入了沉默,各自想着自己的事情,良久不曾出声。推古不再围绕这个话题,只淡淡说道:“听说你的佛经解说极好?”
“臣妾只是略懂一二,称不上好。”
她突然笑道:“女子容貌端庄得体,品性谦逊有礼,不错的人才。朕这几日心神不定,你便留下陪朕几日,与朕讲讲佛经可好?”
“是。”
我就这样在飞鸟宫内住下了。外面的形势我不得而知,每天的事情便是持经念佛,推古偶尔会来我的居处听我念经。说是听,其实多半时候她都会歪在一旁睡着,我看见后便会停下声音,静静地看着她。
我曾经是多么渴望能像现在这样靠近她,可如今她给了我机会,我却始终下不了手。我在害怕什么,抑或是在顾忌什么?我不知道。
其实,如果可以用老婆婆来形容的话,推古倒是个面容慈善的老婆婆。她时不时会跟我讲一些厩户小时候的事情。说他在两岁的时候,便会常常朝着东方朝拜,口念南无阿弥陀佛。三岁的时候,临季随宫人赏桃花园,他的父王问他喜欢桃花还是松叶。他却答说:桃花旦夕间,松木万年之寿也。当是松木。五岁时便自创字体,时人效仿不及。六岁开始细读佛经。七岁上荐禁杀日(月八日、十四日、十五日、二十三日、二十九日、三十日,是为六斋。此日梵天、帝释,降见国政,故禁杀生。)……十六岁时,稻城叛变,皇室危在旦夕,亦是厩户许四大天王,乃把物部氏一族清除,而后修建第一座珈蓝四大天王寺。二十岁及冠,纳菩岐岐美为妃,二十七岁娶刀自古为太子妃……
唉……那是他发生的事情,我连半点都沾不上。我有时甚至嫉妒斑鸠宫的那两个女人,为什么她们可以与他分享过去,而我就不行?只留我一人在此叹息,去想象当时的场景。
晚膳过后,天气有些阴沉,雨水却迟迟不肯降下。厩户看着静悄悄的宫殿,无端地紧张。宫女带他进了太章宫,看见推古就坐在殿首,遂恭敬地行了一礼,推古笑吟吟地让他起身,赐了座。就让仓持把手中的书递给厩户:“这人老昏花的,也不想劳心费神的去思考,太子就帮皇母念念,讲讲其中的道义吧。”
厩户听见,双手接过,却是原著的《妙法莲华经》,遂接口问道:“不知皇母要从哪章开始听起?”
上首的人轻轻地打了声哈欠,遂漫不经心地问道身旁的一位老宫女:“橘妃昨天是给朕讲到哪一节的?”
“回天皇的话,是《观世音菩萨普门品第二十五》。”
“对,太子就从那里开始讲吧。”
厩户一听推古在说波至多奈,心里微微有些激动,却见此时也不是说话的好时机,只得生生压住心间的焦急,逐字逐句地讲了起来。刚讲到‘无尽意问佛,观世音菩萨以何因缘名观世音’。
推古就问道:“太子说,这是为何?”
“众生若是受难困苦者,一心称名,菩萨即可听其心声,解人于危难之中。”
推古点点头:“倘若平日诵持,虔诚祷告,可有何妙处?”
“观之书中讲解:‘若有众生,多于□□,常念恭敬观世音菩萨,便得离欲。若多嗔恚,常念恭敬观世音菩萨,便得离嗔。若多愚痴,常念恭敬观世音菩萨,便得离痴。’多所饶益,数不胜数。”
“欲、嗔、痴,太子可解其意?”
厩户默想,接答道:“儿臣明白。”
“朕看太子还是不明白。”上首的声音陡然一冷,厩户连忙跪倒在地,续听道,“皇母虽不是你的亲生母亲,可也是称得上从小对你疼爱有加。你十二岁那年,对着百济贤者日罗说道:‘子之命尽,可惜被害。圣人犹亦不免,吾亦如何’。众人虽不解,可你父皇却为此话担忧甚重,皇母尊你父皇遗愿,欲立天皇于你。可汝今之表现,却令人堪忧。”
厩户立即磕头,惊慌道:“皇母劳心,是儿臣不孝。”
“皇母凡事依你主持,并未阻拦过你。当初你求朕说:常相诸氏女子之体,此人颇合,故举为妃。皇母欢喜,众人同祝。可如今你为着一些些小事,居然浮生气躁,罔顾天下人对你的期盼,沉迷其中。怎能不教人心寒?”
“皇母,儿臣也是无法,心不受人牵引,总是绕道而行。”厩户沉声道。
“哼”,推古突然从手中扔下一叠纸:“想必太子已是知道她的种种,为何还执迷不悟?”厩户不明地看着她,心中顿时惊惧。且听她轻笑:“还是她命不该绝?居然让她逃了。”
推古若无其事地提及,厩户还是惊出一身冷汗。他跪着走到推古的身前,语带哽咽道:“皇母,可是她并没有伤害儿臣。”
推古眉宇一凝:“你还要变作怎样才算被她害了?”她看了看厩户,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跟她相处几日,能感觉到她是个好的女子。可是她的心在哪儿,你知道吗?”
厩户默然。
“你不知道。也许就在你对她倾尽所有的时候,她忽然背叛你了。你让皇母怎生向你的父王交代,你又怎向天下人交代?”
字字犹如尖针,扎进厩户的心间,然后附带着血肉被狠狠地扯出,“皇母,她是儿臣的心啊,您总不能让儿臣不活吧。”
“糊涂!难道你想置江山于不顾?”推古气愤地猛拍了下桌子。
“天皇小心手疼。”旁边的宫女小心劝道。
推古看厩户仍旧垂首不语,若不经心地叹道:“秋名山的樱花今年开得很好,太子有多久没有去看过了?”
仿佛突然被揭开某个陈年老疤,厩户不禁浑身一颤,脸上的神色顿时黯了下去。他低声道:“儿臣知道了。”
听见这话,推古始才露出笑容:“回去吧,至少她还是活着的。”
厩户踏出宫外,抬头遥望着东边的方向,似要穿过层层屋宇,把自己的思念带给多至波奈。可是,她知道吗?
当然,发生这一切的时候,我是不知道的。此刻的我,正在佛堂间手持念珠,一心一意地念着佛经,以此来平静自己的妒心和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