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夜来风雨声(1 / 1)
送走长□□夫,厩户扶我躺下,“好好休息,不要操心其他。”我乖巧地笑笑,闭上了眼睛。他一直在我身边静静地坐着,当我意识消失之前,一个暖暖的吻印在我的额头。随即,便是障子的开合声。
“美智,你让美砂把礼香给盯紧咯。”我犹带困倦地吩咐道。美砂是美智带的丫头,聪明伶俐,做事倒比她更加小心谨慎,暗暗观察过几次,甚是满意。而礼香则是春宫坊专管我食具的宫女,与山岛宫刀自古身边的千晶是姑侄关系。但观其平日老实木讷,并未设防,看来人是不可面相的。
刚才没有吃完的东西,美智再次端到我的面前,一一拿银簪试过后,却并没发现不妥之处。桌上的茶水验过,同是。问题出在哪里呢?思考不出答案,“是谁?”我一巴掌拍在桌上,碗碟一阵晃动。
顾及不了我的愤怒,美智惊道:“小姐,仔细手疼。”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此后,厩户只要下朝回宫,便会同我呆在一起,处理朝中事物时,我只在一边看书或是休息。我知他虑,恰随我意。宫中之主,与我吃住在皆一起,旁人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胡作非为吧,用唐国的话来解释,莫过于投鼠忌器最为恰当。
暗中之人一日未除,厩户就会在我身边多呆一日。烦恶时常被我挂在脸上,加上害喜反应厉害,整个人看起来就更显得恹恹无力。厩户心急如焚,不惜挥霍珍宝,遣其亲信来照顾我,再者,长□□夫的医术高明,我这才稍稍有些好转。
和厩户经常相处在一起,才发现他竟有这么忙。早朝回来基本就在午时,与我用过午膳后,就开始批阅那堆积如山的奏折。圈圈点点,他阅的很快,但非常仔细,一本也不肯落下。若遇上朝中官员来宫拜访,厩户便在大殿上接见,而我则在厢房避嫌。
有一次,连续来了□□个人,我在里间看着书,隐约听见外面似乎吵嚷起来,各自说起观点,我分辨,却不见厩户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也不知什么时候突然静了下来,便听厩户说道:“橘寺就建在那儿,其余几位大臣的意思,本宫也都明白,随国运进的那些经文,就在各个寺内发放吧。天皇所问之事,内务卿就这般答吧。国库虽有些紧张,可比起相模(神奈川)的灾民来讲,还是赶快去救急的要紧。岛大臣说的本宫会考虑,至于斑鸠宫内的杂事,就不劳您老操心了。
语毕,众人纷纷称是,俱自告辞下去了。果然不错,怪道叫做丰聪耳太子,以前听师傅讲起倭国的太子“生而能言,及壮有圣智,一闻十人诉,以勿失能辩。”我和姐姐以为不真,原来如此。待人声渐默,我正准备出去时,忽听一老者的声音,“太子殿下莫怪老朽叨舌,微臣刚刚拜访过太子妃,竟发现她来日憔悴如此,问她缘由也不言语,老朽估摸其中,也不过小女儿家争风吃醋的结果。倒难为她了,毕竟太子妃是您的正妻,且又身怀六甲,太子无事,也理应常去看看才是。”
“岛大臣说的甚是,确为本宫疏忽了。”厩户礼敬笑道。
“话说,这位橘妃娘娘也不过是•••”
我听那苏我马子提起我的名字,不由侧耳倾听,却被厩户一口打断,“多至波奈乃吾妻,请岛大臣•••”
“哼。”苏我马子声音一沉,“看来是微臣逾越了,不过别怪老朽未作提点,太子最好有些尺度,过于的后果便是适得其反了。”
人声静默。我垂首看着手中的《国记通解》,心里杂乱无章。一双着白色足袋的脚走至我的座前,我抬头仰望,气质高雅,玉面郎君的厩户正浅笑注视着我,继而轻轻把我搂在怀里,“优衣,有我在,谁也不能欺负你。”这是他对我的承诺。不见喜悦,我只觉心如刀绞,放弃多少,他才能做到?伤心之余,唯有紧紧抱住他,才会感到真实,忘掉悲苦,或许是解脱的一种方式。
女人总是很奇怪,在难过的时候,可以大方到什么都不在乎;却又在难过的时候,学着花蔓缠绕树枝般紧紧不放。
也许是因为怀孕的女人心最敏感,不自信的结果是,我每天都会淡扫蛾眉,细细的梳妆,试图忽略自己走样的身材。然后在殿门口伸长了脖子等待,哪怕是厩户晚回来一会儿,我都会拐弯抹角的刨根问底。有时候,夜半醒来看见他熟睡的面容,我总是喜欢用手指轻轻勾勒他脸上的轮廓,然后就会想,他怎么就不生气?我每天不准他接近别的女人;一天胡思乱想,凭空猜测;脾气坏,无理取闹,慢慢变丑。这些都是缺点,难道他看不见?
“有吗?我怎么没觉得?你在关心我啊。”每每当我问及,他总会这么回答我。我不相信,却又不得不信。
自他回宫后,我恨不能时时刻刻与他粘在一起,往往是他在处理公文,我却在一旁鸡啄米。他见了,也从未劝我去休息,我想,他兴许是知道我为何这般坚持,所以依旧如此迁就我。
忙碌的中元节过后,他回来的时辰便渐渐早了起来,我在庆幸能够再多些时间和他处在一起的同时,深夜却经常看见他眉头紧锁的的样子。有什么难事?白天他都是一副笑意吟吟的模样,我实在猜不出。但想到他每天必须处理的大小琐事多不胜数,无论哪件都得仔细对待。辛劳不言而喻,我却什么也帮不上,不觉得自怨自艾,跟着他偷偷犯愁。
七月二十八日,我一觉睡至隅中,醒来也不知美智和原咲在哪儿。我独自穿戴好后,步出内室。殿中坐了一人,光看背影猜不出是谁,厩户应该还没回来,我不由好心提醒,“大人是来找太子殿下的吗?他应该过会儿才得回来。”
来人转头一看,竟是小野,“小野大人?”
“下官拜见橘妃娘娘。”小野躬身拜礼。我惊讶之余,赶忙制止,哪知他开口道:“下官随太子一起回宫的。不过,今天是专程来拜见您的,橘妃娘娘别来无恙吧。”
距上次见过,已是半年有余,略黑了些,越显得深沉精炼,比之以往,少了浮躁,多了生疏。“咦?小野大人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提前捎口信,本宫也好招待你啊。殿下既与你一同归来,那怎不见他?”见无话可说,我支支吾吾东瞅西瞧。
“太子正在妙华宫和岛大臣商讨政事。”
听见这话,我心突地一跳,喉咙仿佛被人掐住,有丝窒息的闷楚,不禁左顾而言他,“他最近怎么老找殿下,朝堂之上,不是已经商讨完了吗?”
“您是真不知,还是•••?”小野眼中忧色与以前一般无二,见我良久不吭声,接着道:“之前的你是个多么聪明的女子,现今怎么糊涂了?”
避无可避,我猛地厉声说道:“你不要说了,如果你是来当说客的话,请出去,泽明宫不欢迎你。”
“呵呵•••”他轻笑两声,继而谈了口气,似怜悯道:“下官倒没那个资格来做什么说客,不过是想看你最后一眼罢。可怜的女人。”
我蹙眉问道:“胡说八道,可怜什么?”
“哎•••可怜你就将死去;可怜太子二十年来的艰辛努力就要被毁于一旦;可怜独为你这么一个女人,天下的黎民百姓将要遭受更多的苦难。”
字字如针,扎在我的心中,刺得千疮百孔,我底气不足的高声道:“你用此话就能激得了本宫?没用的,本宫不会妥协,永远不会。”
“你究竟在坚持什么?男人都是三妻四妾,这很正常的一件事情,你却妄想用你的醋意来捣乱它的秩序。”小野终于怒气腾腾的吼道,一把抓住我的双肩,“如今苏我氏手握重权,嚣张的气焰就连天皇也镇压不住,太子屡屡遭他们打压,敢怒不敢言,就连下官们看见都觉得憋屈。你可知这其中有你的一份功劳?”
我不置可否,奋力挣开他的钳制,“朝中之事,你与本宫一妇道人家说有何用?真不知你到底想说什么。”
“怪道唐人说过,红颜祸水,此言不差。太子需要的不是与你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他的地位,能力,智慧,以及宏伟抱负无一不彰显着太子所该拥有的锦绣前程,唯有世间的最高端,才能与他匹配。他应是天上的太阳,俯瞰大地,而不是风中的摆柳,任人糟践。而你•••你这个女人,倘若不是你的缘由,太子不会这般冷落太子妃,苏我马子就不会总是发难太子,朝中的那群墙头草也不敢如此公然的阻碍太子的前进道路。治国九经: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太子都做到了。可你•••”小野食指指着我骂道:“你这个蠢笨的女人,一意孤行的去圈制太子,这样的结果•••足以令他万劫不复。”
“少在那里危言耸听。”我努力平复自己的震惊,牙齿似穿过寒风些微冰凉。我努力告诉自己不是这样的,那些所谓的后果不过是小野的一面之词,刻意恶化罢了。再者,我的爹爹和母亲,还有哥哥,皆是由他而死,姐姐与我反目,正贤也不知身在何方,我却早已违背了我的初衷,我什么都没有了。“与我何干,与我何干?你说这些作甚?” 泪水迷糊了我的双眼,我捂耳摇头,犟口驳道。如果再失去他,那我就真的什么也没有了,我还管什么前程不前程的。
“如果•••如果你再这么冥顽不灵,以儿女情长为阻•••”他双眼圆瞪,怒气冲天,说时,抽出腰间的宝剑,倾身向我逼来,“那就让下官替太子成全你吧,祸水一定要除。”
锋利的刀剑欺身刺来,寒光耀眼,我心一急,方寸大乱,执起手中的茶碟掷去。“哐当”一声,碟碎水溅,我迅速闪过,随手摸到腰间的硬物抽出看来,却是白玉尺八。心中叫苦不迭,复又护它在怀,在这瞬间过程,我抬头看见小野刀尖朝下,向我刺来。
曙光会灭的,我知道,也许人死之前的那一霎那,反倒是安详的状态,或许,这样死了,就可以不用面对那些痛苦和悲伤。倘若我死了,我下世一定要做一只孤雁,无牵无挂,慢慢翱翔,不被凡事牵绊,无视人间的疾苦。我缓缓闭上眼睛,淡淡笑了。
“住手!”门口一声疾喝,接着是兵器相交的落地声,眼皮外一片光亮。或许溅出了些火花吧,我这样想着,只埋头护住尺八和小腹,全然不顾头顶的小野一掌劈来。
可是没有痛楚,竟是风过耳边的声音,“太子殿下。”小野悲切痛呼。
“你若杀她,便先杀了本宫。”不知何时,厩户站在我的身前,语气一片森然。
小野带着哭腔,悲声吼道:“太子殿下,您以后会后悔的。”话罢,我眼角鄙见他发足狂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