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天明初放晴(1 / 1)
小野对我很好,可以说是好到无可挑剔。也许从来没有见过小野对一个人这么好,于是我很惶恐。其实我不喜欢他,当初也是由于别的原因才来这里。我的推辞,在他眼里成了欲拒还迎。我不知道这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可是终究有一天,我会离开。
我常常与姐姐呆在一起,亲自照顾她。她经常因害喜吃不下东西,可是憔悴如斯,她依然很幸福的样子。我在旁边看,只是说不出的悲凉。
有时候,我恍惚觉得,她能这样一直幸福下去,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小野会在黄昏时分来姐姐这里,我单独离开。
门前一棵快要枯死的玉兰树,居然在这时候冒出了新芽,上面点点绿意在这快要冻僵的天气里,复苏了生命。一些丫头在那里小声议论,“这花开的奇怪,怕是恶兆。”我并不知道这是好是坏,只命人拿来纱罩维护,纵容它在这冰冷的世界里,好生活下去。
可是,想象的永远不及现实,哥哥的来信,打断了我脆生生的渴望。
那天,我在阳光下翻看书籍。太阳光过于刺烈,眼前出现彩色的光圈,我捂着眼睛休息。一个小东西砸在我的身上,我懒洋洋地一瞥,是个小纸团。
我若无其事地捡起来,起身回到屋中。
吾与正贤现充武士,日虽辛苦,皆安然无恙,兹视多日,知尔等进展顺利。思次月乃霜月祭,宫中举办新尝会,料想厩户余人必在。况算来日已久,费时无益,不若见机行事,出鞘枝头。婚事既除,孽障消弭。吾等联合,必当成功在望。
凡事小心,勿念。
兄
哥哥也知道这里发生的事了,想必正贤也不可能不知道。我不觉忧心忡忡。姐姐很喜欢这个孩子,她会愿意吗?
我与她身边,若有似无的提及孩子的事情。她沉默良久,只是淡淡说道:“既然怀了他,我就要把他生下来。他也是我的骨肉啊,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子女?就算将来的路不好走,我也愿将他捧在自己的手心,当宝贝。”
莫说她不愿,便连我这个做姨母的也是不忍。可是,谁又能知道以后……
姐姐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她怎会不知道我的意思。在这一点上,我万不该听从哥哥的安排,以至于多年之后,我仍在后悔当初。
焦急地等待,那天终于来了。
早晨起来,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仿佛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我想,可能是要见到那两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人,有些紧张了。
我穿上最华丽的衣裳,戴上最耀眼的饰品,镜子里的面容有些陌生。出门去看,外面的风在吹着光秃秃树枝,有些寂寥的悲伤。
姐姐在花树下浅笑,眼觉一片柔和,一如从前的她。“是要去了吗?”
“嗯。”
“其实,我们四人当中,就你和正贤最出脱。”
“或许在关键的时候,孩子可以帮助你。”我缓步行走,朝那未知的方向走去。
“我们会回到该回的地方。”姐姐在身后毅然说道。
小野还在换衣,他今天穿了一身黑色的锦衣,精神很多。一边与彩乃说笑,一边看着我:“优衣盛装打扮,越加漂亮了。”
我坐在那里微微一笑。
彩乃捂嘴笑道:“优衣小姐本来就是美人啊。”
他不住地点头:“不怪乎额田部那老贼几次三番地说我艳福不浅。”
我窘道:“怎么越说越没正经了。”
不过很快,我们就从小野府来到那巍峨的皇宫——飞鸟宫。这十年来,朝思暮想的地方就在眼前,我不知是喜是悲,亦或是和往常一样,只是到一家官友的府上赴宴。
如果,我知道不幸将从这一天开始;如果,我知道自己终其一生,都没能再出来。我还会这么从容的迈进宫门吗?
至少,我现在还是毅然决然地走了进去。信奉可以让人在无边的痛苦中活下去,可是,却加剧了痛苦,与日俱增地滋长。
我们跟着指引的宫人来到安排好的地方。见到了许许多多未曾见过的人,包括苏我氏族人。我在这里冷眼旁观,每个人都彬彬有礼,笑容可亲。可想到,当初在害我爹爹时的那副嘴脸,是多么的恶毒。
正午的洪钟敲响,所有的人皆敛裾整衣,匍匐在地。
他们要来了。
宽阔的宫殿,把女眷都挡在了纱帘后。小野位在朝中居高,我们较靠近上面的人。帘子的空缺处,我小心翼翼地抬头偷看,上首的竹帘,挡住了人们心中的天神。帘子的旁边……
眼前一抹红色,我的心跳忽地慢了半拍,不由眯了眯眼睛,但见天地间在那一瞬间失了芳华,所有的颜色都及不上那片颜色,清澈的艳。
这个东瀛国的神话,贤名远播的男子。从小便有了许多神奇,十三岁的时候,帮助苏我氏击败物部氏,继而确立了佛教地位;十九岁被定为皇太子职位,掌摄政王之职;三十岁划定“冠位十二阶”,巩固了天皇的集权制;同年,制定《宪法十七条》,规范人们的思想;撰写《三经义疏》,弘扬佛法;三十三岁的时候,派人出使唐国……等等功绩,不胜枚举。
他是个怎样的人儿啊?玉树临风,面如冠玉,颜以傅粉?不,这些都不足以形容他的貌,只见他衣服随意铺散,和着半垂的美豆良头型,衬出他冉冉脱尘,美丽不可方物的面庞,根本就是个青年男子的模样。那份惊艳,那份阴柔,以及犹豫中夹杂的明朗,以一种超脱男女,越距世俗的昳丽,竟让我也为之羞愧。
可……怎么会是他呢?
仿佛感应到我的目光,我看见他泠泠清明的目光向我移来。
四目相对之时,便是芳心沉沦之日,即入万劫不复之渊。脑海里突然想起几年前,一个算命先生的话,我和姐姐当时听后,不过施以一笑,并不当真。此刻,我却不得不相信,原来,不管两个人之前认识与否,或是相距远近,终是敌不过命运。
那一丝冥冥中似曾相似的感觉,在我心头挥之不去,直到多年以后,我仍会真切切的想起,仿若昨昔。
不知为何,我的心,犹自馥郁着浓浓的悲伤。
我不可以伤心,那上面的人是我苦苦追寻的仇人。我反复告诫自己。我怎么能为一个仇人伤心呢?母亲若知道我在为那样的人伤心,是不是会失望?
我不能让母亲失望。她曾经是多么的疼爱我。
一个老法师慢慢上前。他若有似无地在看我,眼神诡异无比。他的臂弯闪过一把光亮的匕首,我心里一动。
刺客!
我在这里什么也不能做。
可是,老法师刺刀时,红衣厩户一脚踢过去,他仍旧追上去,一刀刺进厩户的肩膀。所有人皆上前去围堵了,女眷也聚在一块。众人哗然的地方,老法师手拿短刀向我这里冲来,大家都在保护天皇和太子,谁都没有注意到一个普通的女眷。惊诧之余,我抽出小野送的象牙尺八欲想抵挡。我恍惚看见,对方露出一丝欣喜。
象牙作为奢侈品,与坚硬的匕首来比,就像泥巴。两个东西相交的那一刻,尺八就变作了两截,若不是我头及时偏了一点点,我估计绝对会毁容。我不明白,什么时候与这人结了仇。可在下一瞬间,风带来了他的声音:“妹妹。”
没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
当我明白过来后,他已经飞身扑了过来。在众人的惊叫声中,我和他一起摔倒在地,我们都静静地躺在那里。风似乎静止了,只余我无尽的惶恐。我试图挽住他的手,扶风的衣袂短暂的从我手心路过。我妄想避免这一场悲剧的发生,可没考虑到,谁能拯救一个悲剧呢?
进宫!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两个字。
血染了我一身,米白色的吴服晕出朵朵牡丹,华贵而不失典雅。
小野惶急地冲过来:“优衣,优衣,你没事吧?”他一把掀开我身上的人,看见我没有受伤,紧张地把我抱在怀里。我有一丝虚脱的晕眩,摊开双手,看见那刺眼的深红,以及哥哥被拖走时死灰的面容。
我毅然地挣开他,慢慢来到人群围绕的地方。我看见厩户因失血而略显苍白的脸,可是乌黑的眼眸一直注视着我。缕缕香气从他身上漫出,就像那天晚上的味道。心内忽地一恸,我缓缓蹲下,轻声问道:“疼不疼?”
他不解地蹙眉,还未及回答我的问题,就被赶来的御医隔了开。
我站在人群中任它们推攘,只是绝望地看着殿外的天空,湛蓝中有一瞬的模糊。
晚间昏昏噩噩的睡去,我梦见浑身是血的哥哥。他痛哭道:“妹妹,千万不要忘记,我们的爹娘是怎么死的。不然,我们几年来所受的苦,都付之东流了。”
他的胸口涌出一股血柱,痛得脸部的扭曲:“妹妹,我好痛啊……”
“啊……”
尖叫声惊醒我的噩梦,润湿的鬓发贴在我的脸颊。我仍在抽泣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优衣姐!”和子从外间冲进来,一把抱住我,“别害怕,我会陪着你。”
阿秋是我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人,第二个便是和子。她比我小,可我能感觉得出,也是个有着过往的人。一起难过,虽然我们不知道相互间的事情。
我的精神焉了许多。姐姐还是一脸快乐的样子,孩子与心爱人给她的幸福,是谁也比不上的吧。所以,哥哥死去的事,我没有告诉她。哥哥的失踪,势必会连累到他正贤的安危,是我此时最担心的事情。
万一……
哪里会料到,姐姐竟在这档口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