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八章 月之祭，日之祭——无忧、莫羽的初识（1 / 1）
天上一轮圆月，清辉皎皎；窗前一名少女，亭亭玉立。
无忧皓腕轻伸，素手接住一片皎洁的月魂冰魄，转手轻拢，变幻手型，正是一个花开的姿势，口中的祷词，是花仙族流传下来的古老传说，宛如一个情人无望的呢喃，虽然几千年蒙尘，但是那份炙热，仍在每个月圆之夜焕发出青春的光彩！
“我对你的爱，宛如黑夜卑微的薄翼，奢望乘着银色的光线，陪你共舞于天际。
“风乍起，云来云散，我紧紧追随着你的脚步，甘愿做.爱你的影子……
“在你的百般不甘中，我任性地追逐了几千年……
“你终于能够正视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你清澈的目光里，我的形体消散成冰雪。我死去，却无悔……
“而风停之后，在风雪之巅，无论是绝望还是叹息，所有的爱恋纠缠均归于沉寂……
“光明与黑暗永恒！”
夜色中，恍如一声长叹，一大群夜鸟惊慌地从月下飞过，山川深深地颤栗起来，似乎有什么东西苏醒了。
深渊里涌起大团的黑雾。那雾气阴冷刺骨，似乎带着地狱里的风般的戾气和与怨气，肆无忌惮地扩散开来，一时间竟遮天避月！
山下的人们简直不敢想象，这么深重的戾气和与怨气将要带来一场怎样的腥风血雨！
然而，片刻后，那戾气竟兀自消散了，到最后，连雾气竟都散尽了。才一会儿工夫，万里长空，月明千里，再也找不出一丝阴霾。似乎刚才的一幕，只是人们的错觉。
就像两国交锋，沙场对峙，战鼓擂起，战马嘶吼，千军万马如两道洪流，眼看就要发生激烈的碰撞，激起惊涛骇浪……只差那么一根头发丝的距离，洪流突然停顿下来，将士们纷纷扔下兵器，回家吃饭了。
这种情景也太突兀了吧！或者说是诡异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少女清楚地看到深渊前出现了一个孩子……
她想了一想，披上一件青色外衣，缓步走出半月居。花香疏影里，几只萤火虫在空中划出几道优美的弧线，向悬崖边飞去。
那儿站在一位五、六岁的小孩子，在黑黝黝的几叠青山前，万仞悬崖之上，在明暗交织透明的夜色里，渴望欣喜地伸出手去。无数只萤火虫环绕着他飞舞，如无数美丽而执着的流星，划出一个璀璨缤纷的夜空！
最不可能的答案就是眼前这个真实的答案——散尽天地间戾气与怨气的，是一个小孩子！
他转过头，眼睛里清澈地倒映着星空，像刚用初雪擦过，那挺直的背脊里，有着黑暗里的星子一般的执着与坚持！萤火虫飞走了，只剩下清冷的风。
“是您在用古老的魔法召唤我？我是黑暗之子——魔！”他的眼中闪过惊讶，稚嫩的声音道。
“刚才，我只是在祈祷！”少女说。
“您有什么愿望吗？”小孩子一本正经地问。
“没有。”少女干脆地答。
“太好了！”小孩子好似松了一口气，认真地说道：“这是我第一次来人间！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花仙无忧欢迎你来做客！”少女笑语。她笑的时候，如一束山茶花的盛放，美丽地震惊了人的魂魄。
小孩子有些看得呆了。
“身上怎么脏兮兮的？先去洗个澡吧！”少女询问道。
小孩子并不答话，脸却有些红了——定是中途冲上来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悬崖上！
一大一小，手拉着手，快乐地在月光下拖出长长的影子，向着凝香池进发！
清辉四溢，满地皑皑，如玉石铺成。
少女在一块大石后等他，把外衣脱下来，放在池边的石头上，让他洗完澡后穿。
月似银盘，星如明珠，星月交辉，光华璀璨！
等了好久，渐渐地没有了水声。少女探出头去，见水滴顺着他的长发滴下来，落在凝香池里，荡开一圈圈银色的涟漪。青色外衣裹在他身上，宽宽松松的，长长的衣襟拖在地上。那满天的星光，竟似全都落入了他的眼里，流转着美丽的光芒。
少女走过去，抱起了他。
“喂，放我下来，我要自己走！”那怀里的小孩子挣扎道。
“衣服那么长，走路会绊倒的！”少女坚持说。
因为刚洗过澡，小孩子柔柔软软、清清凉凉的，还有着淡淡的草木香气，总让人心里喜欢得紧。少女不禁低下头来，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为什么亲我？”小孩子呆呆的，一时间忘了挣扎。
“因为喜欢才亲的！”少女笑道。
“这是第一次有人抱我，亲我！”小小的声音在小孩子的心里说，“原来被人抱过亲过之后，这里会有暖暖的软软的东西在流动！”他把手轻轻地放在了自己的胸口。
小孩子坐在窗前，少女手握一柄木梳，慢慢地为他梳理长发。在细细的花香里，偶尔见一只萤火虫在窗前摇曳而过。他的头发又黑又密，柔滑顺长。
“无忧，是不是每个人都有名字？”小孩子忽然问道。
“是啊！”
“我……没有名字。”半晌，他低声说。
“那就叫莫羽吧！魔族的人练功一旦走火入魔，会丧失天性，生出毁天灭地的翅羽，你千万不要有那么一天！”
“怎么可能！”他不服气道。
小孩子躺在床上，伸出小手玩弄着床边的流苏。
少女坐在床边，改着那件青色衣衫。
“如果下一次遇见了，你还会记得我吗？”小孩子期待地问。
少女的手顿了一下，针扎在了左手食指上。
小孩子痛惜地将那根手指含在嘴里。
“不会。”少女迷茫地说，“我记不住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
她觉得食指越发得痛了，因为那个孩子在用牙齿咬。
“我的血是最珍贵的，如果你咬破它流出了血，我会死掉！”少女若无其事道，仿佛痛的人并不是她自己。
那孩子立刻松了口，可惜地望着她手指上那被咬的痕迹：
“我只是想让你记住我！”
“用伤口让我记住吗？还是用疼痛？”少女叹惜般抚摸过他如水的长发道：“伤口是最容易愈合的！疼痛总有一天会忘掉！”
孩子的脸悄悄地红了，他将头埋进枕头里，窘迫地问道：
“那用什么让你记住我！”
“我不知道！”少女摇头。三百五十年了，她一直都不知道。
衣衫改好了，小孩子穿上刚好合适。他高兴地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时不时地把窗台上的菜捏起一根放进嘴里。
“这是拜月时的祭品，我热热给你吃吧！”少女笑道。
后院的灶台间顿时热闹起来，熊熊的火光“噼啪”地燃烧着，冷馒头被扔进了火里烧，菜在锅里发出“吱吱”的叫声。用锅铲翻了几遍后，菜又重新装回了盘子里。用烧火棍扒拉出了那几个馒头，全都是黑黑的一团。
“它的心是热的，又软又白！”少女微笑道。
小孩子不相信地掰开一个，果然是白乎乎地冒着热气。
“在火里时间短，心是冷的；在火里时间长，心就硬了。”少女说。
他们把盘子和馒头拿到院子里树下的石桌上。不时地有花朵从树上凋谢，飘飘悠悠地落在手边。随手拿起来一嗅，竟有一种奇异的清香。
“这是什么？”小孩子奇道。
“是合欢花！你慢慢吃着，我来给你讲一段合欢花的故事！”少女手托着腮神往地说。
这不过是一个哥、嫂棒打鸳鸯，年轻人化成合欢树的普通故事，然而讲着讲着，少女竟表演起来。
她先学男子作了一个揖，深情款款道：
“三年后，挣得哥、嫂想要的银两，我定会回来娶你！”
转个身，她将茶水点在眼角、脸上，学女子哀哀痛苦的模样道：
“三年之期，不管有无银两，你定要回来！”
再转个身，她将手叉在腰间作凶狠的悍妇茶壶状，另一手点向虚空：
“你个死丫头，不许总惦记那个穷鬼！”
小孩子停下筷子，被逗得哈哈大笑。
在故事里，再漫长痛苦的等待，往往也是一句话带过。三年之后，情郎未归，兄嫂逼嫁，少女化成了一株等待的合欢树，直到情郎归来，肝肠寸断，痛哭失声，死于树下，那棵树才开出了殷红殷红的花，朵朵如新娘插在鬓角的绒花，远远看去，那一层大红色正如新娘子的红盖头。人们都说，他们两人化成了那棵合欢树。
“为什么那女子无论生死都记得她的情郎？”小孩子忽然问道。
“因为爱！”少女坐下来休息。
“爱是什么？”小孩子追问。
“我不知。”少女眨眨眼道。
合欢花饱含着情意，一朵朵凋零，飘落在他们的发上、肩头……
彼时因为年幼，不知情，不懂爱，再令人神伤心痛的爱情对于他们来说，也只不过是一个华美的故事！
天微明的时候，她送他来到了悬崖边。
东方已泛起了鱼肚白，黑雾从深渊里一波波漫出来，纠缠在他脚边，似乎在急切地招唤着他。
魔族人一直生活在暗夜，他们生生死死犹如月光下盛开的神秘妖冶的黑色曼佗罗花，一遇到阳光就会被灼伤，甚至死亡！
“我要看日出！”小孩子轻声说。
童音明明轻盈柔软得如月光下的羽毛，却坚定如铁，像是用整个生命说出来的。
在无边无际漫长的黑夜里，只为了眼前的这一刻，他独自坚忍地准备了那么久！
“哦！”少女的眼中瞬间盘旋起痛苦、黑暗、死亡的乌云，连同那些不堪的回忆一起坠入漩涡……
她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已平静如初，她再次将其成功地遗忘了!
深渊里的黑雾比以前更凶猛地涌过来，缠住他的脚，努力想把他拖回去。
他高扬着头，视而不见。
“幸亏你没有许愿！昨晚，我只能活一夜，帮人实现愿望，时间太仓促，我怕会食言！”小孩子认真道。
“哦！”少女眨了眨眼，终于疑惑地问出口，“你，是谁？你在这里做什么？”
黎明前大片大片墨色的云块在头顶搅动翻滚，这一刻竟然堵得人心里发慌！
“我——是——谁？”小孩子艰难地缓缓地重复道，不置信地望向她，然而只一眼，他浑身的血液都冷了，她竟然——忘——了——他！
“我是莫羽，我要参加日之祭。”他失神般喃喃道。
“莫羽呀，你会死的。你是魔！这么小的魔！”那少女惋惜道。
“是啊，会死。”他本以为被忘记了也没什么，因为那是他死后发生的事！可是谁能料到他还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她已经忘记了！
他用手挡住胸口，那里有什么东西锐利如冰，寒风般呼啸着洞穿过他的心！
——无忧，被你忘记，原来是这么痛苦的事！
少女却以为这个小孩子害怕了，她温暖地笑着，如吹拂开万物生机的春风。她轻轻将他搂在怀里，温言安慰他说：
“如果你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那就去做吧！不要畏惧死亡！我会在这儿一直陪着你，绝不让你孤零零的死去！”
她说完后，发现那个孩子埋在她怀里害怕（其实是激动）地发抖。
“你是个小男子汉，那就拿出男子汉的勇气吧！”少女握紧拳头使劲一挥，鼓励他道，“勇敢地去面对死亡！”
“有什么关系？被忘记了又有什么关系！”他听见自己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爽快地大笑！因为每次初见，她还是她呀，还是那个喜欢他、抱住他的无忧！
那一刻，他忽然不想死去，因为他想活着留在她身边，被她抱住，被她喜欢！
……
“一千五百年了，你仍然是个孩子！魔界没有任何动力使你长大吗？那就在日之祭上，让心做出判断，是死亡，还是长大！”昨晚的魔宫里，冰长老冷冷道。
……
“我想长大！”莫羽听见他的心在狂喊：“我绝对不能够死，就在刚才，我找到了成长的理由！”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那是怎样的眼神啊！竟然拥有着少年般的妩媚、风情与炽热！痛苦、绝望、幸福、遗憾、快乐、仇恨、犹豫、憧憬……所有对立矛盾的情感竟然全都能在那个眼神里找到！
他听到自己的骨头“噼啪”拔节的声音，他拼命咬住嘴唇不发出痛苦的□□。
魔力骤然翻涌，潮水般激荡不安……他轻轻挣脱开她的怀抱，独自安静地站着。
东方越来越亮，黑雾不甘心地慢慢退去了。山川灰蒙蒙的，一片沉寂，等待着被阳光照亮的那一刻苏醒，连鸟儿都屏息以待……白天，终将如一个盛装的美人一般姗姗到来！
少女心疼地看向他。
——是啊，就是这个眼神，可以使他甜蜜地承受剐骨般成长的痛楚，却九死不悔！
东方的彩霞被神奇地点亮了！
一轮红日在天与地的交接处喘息着，一次又一次地奋力向上跳跃，终于跳出了地平线！
他在悬崖上安静地站着，身体因为灼伤的剧痛而颤抖。
少女却始终不知，他为何要用生命做出这么昂贵的献祭——代表着整个魔族对太阳的最奢侈的献祭：日之祭！
就在金色的阳光照亮山河的那一刻，所有的露珠都熠熠生辉，所有的鸟儿都放声歌唱，大地一片生机勃勃！
然而，那个一直挺立的小小身影，因为剧痛而抖作了一团……
少女连忙侧身，挡住了他面前致命的阳光。
他在少女的影子里慢慢地倒下去，黑发被汗水打得全湿，嘴唇苍白如纸……只有那双眼睛，仍清晰地倒映出少女小小的影子。
“太好了，你还活着！”少女惊喜道。
她迅速地将他抱起，温柔地放进黑暗的深渊里。
黑雾里伸展出一枝黑色的曼佗罗花，姿态曼妙地托住他。
那黑暗里盛开的曼佗罗花语啊，是深沉的疯狂的被禁忌的爱！
她松开抱住他的手臂，忽觉得左腕一痛，掀开袖子，诧异地发现手腕上多了一条墨绿色的藤蔓。
那双眼睛在黑暗里固执、明亮如星子，恋恋不舍地看向她，认定一般眨也不眨地看向她，好似包含了万语千言……
花茎迅速地向下沉去……
这时候她才想起，在日之祭上不会死去的魔只有一个，那人就是魔族的王！
而这缠绕在左腕上的藤蔓啊，竟是以血为媒，以命为代价的一生一世的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