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伊人美（一）（1 / 1）
我拖着绵长而繁复的裙裾缓行于蘅晚阁外的曲折廊庑里,凉风习习拂过我鬓发,将髻上的凤嘴金步摇吹得曳曳生姿，璁珑作响， C小 说网：/
因为我的书秦哥哥东巡还朝,正要盛装拜谒父皇，一年多未见，不知他是否风华依旧，是否一如既往地疼惜我。是的，他是我同父异母的书秦哥哥,我喜欢他,从懂事起我便喜欢他，不顾伦常不顾羞耻地喜欢他。
珠履踏过莲花方砖，宛如步步生莲,蘅晚阁就在眼前。自懂事起，父皇便日日宿在蘅晚阁，一个非皇帝起居的阁室，且不许任何人打扰。我曾好奇地问过母妃，她却苦笑着摇头不语，平日里宛若秋水的眼眸立时哀怨奔涌，我看不懂，更猜不透。
父皇明令禁止任何人打扰他在蘅晚阁的时辰，也曾有不知死活的愚忠大臣以军情犯上，最后被夺了玉笏冠带贬作平民，那里仿佛是他最不容侵犯的天宫圣地。
可是今日哥哥就在殿外等候，我一定要亲自告诉父皇这个好消息。莲步奔沓如飞，我一路欢跳至蘅晚阁门，沿途侍婢纷纷下跪行礼，却无人吭声——父皇说过，当他在这时，不想听见任何闲碎嘈杂，而通常，他一待就是一整天。
阁门并未紧闭，而是虚虚地掩着，殿外高阳在门内地面洒落一角璀璨色，不知为何看来有些耀眼。我悄悄将门扩开一线，蹑脚踏入，案桌上摆着一个空白的牌位，曳地纷繁的帐幔质如鲛绡色作流岚，将我撩得心绪起伏。转过两道门帘，父皇萧索的背影蓦然迫入，将我惊了一惊。
父皇斜倚在塌上，慵懒地饮着酒，旁边博山炉中氤氲出香料燃烧的悠悠余韵，墙壁带着一种刺目的冷色，我忽然觉得有些瑟缩，不由伸手裹了裹衣襟。
墙上挂着一幅画，隔着一段距离十分模糊，但画中人的泠水双眸却清清楚楚地洇了出来，仿佛一滴青墨沉入水中，益发澄澈晶莹。
她的眼睛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凌厉色，于娴静中透出凛冽，于婉约中暗露尖俏，让人在赏心悦目的同时，不得不油然生出敬畏。我除了承认她的高贵不容亵渎，还是得承认她的高贵不容亵渎。
然，她是谁。
父皇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全然不顾沉疴多年的病体，医侍再三叮嘱他不能饮酒，他却如此消耗自己脆弱的生命。我再也忍不住，奔上前去夺下他手中的酒被摔在地上。
“父皇！怎能如此作践自己！”我真的很生气。
父皇全身一凛，望向我的一双眸子灼亮迫人，又藏着深深的哀伤，他的目光刹那峻严，“君媞，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了不许打扰朕吗？”
“父皇！”我急了，一把抢过酒壶抱在怀里，“书秦哥哥回朝了，你怎得还在此喝闷酒，身为国君，难道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吗？这不仅是你的身体，更是家国的，百姓的，是江山社稷的！”
父皇震惊望着我，他一定想不到一向温婉少语的我竟口出此言，忽然，他笑了，“君媞长大了。”
我嘟了嘴不悦道，“父皇倒是长小了。”这胡乱而出的话语竟逗得他轻声连笑，“说的什么话！”眼角一抹湿意亦缓了几分。
我不依，拉他起来，“书秦哥哥回来了，你快同我去接他。”
父皇身形一僵，刚被我拉起的身体又重重跌回榻里，摇头说，“你先去，我要独自一人静一会儿。”
我顺着他的目光落在墙上那幅美人图上，陡然生出厌恶，这一定是魔画，将父皇的精气都勾引了去。于是我上前一把抓下它，正待撕毁，却觉手腕蓦然一痛，痛得我大声呼叫，转眼却是父皇满脸怒容，正毫不客气地扼住了我。
“放下！”他怒火中烧，眸子瞬间清寒，再不是我慈祥的父皇。
我呆呆望着他，喉头一阵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手腕生生作痛。可令我更加痛心的，是他寒光凛冽的神色，一向疼爱我的父皇竟为了一幅画而迁怒于我。
“父皇，这是魔画，是妖怪，你不能看！”
“啪——”响亮亮的一声掌掴破空而起，我只觉脸上火辣辣地痛，眼泪不由自主落了下来，想也未想便朝外跑去。我要去找我的书秦哥哥，我不要凶巴巴的父皇，不要被魔画迷失心窍的老男人。
我不记得自己跑了多远，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宫女内侍一定很奇怪，向来温婉淑行恪守女德的公主殿下居然仪态大失在皇宫里发足狂奔。
最后是我的书秦哥哥抱住了我，他为我擦干眼泪，温和对我说，“君媞不哭，君媞长大了。”
我破涕为笑，看见他清澈如泉水一般明媚动人的笑，这是书秦哥哥，是梁国的嫡长皇子，是走过关山万里风尘仆仆回来参加我的及笄礼的书秦哥哥。
“我讨厌那幅画，它抢走了我的父皇。”
书秦哥哥看着我，“什么画？”
“就是蘅晚阁里父皇天天都在看的画。”我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正想对他掏心掏肺诉苦一番，却不想他骤然就缄默了，瞳仁如墨晶一般深沉。他失神了好一会儿，才低头沉声对我说，“君媞，那是一个对父皇来说很重要的人。”
我不解，不明白一个画像中的人有什么了不起的。
书秦哥哥放开了我，默默朝前行了几步，悄然一叹道，“你可发现阁内的案桌上供着一个空牌位？”
我努力回忆，似乎有这么个东西，于是我点点头，“有的。”
“那个人，对父皇意义重大，可父皇并不知道她是生是死，一句挽词也无法落笔，那牌位也久久不能上漆，那幅画是父皇唯一的凭吊。”书秦哥哥说这话时声音很轻很轻，听来却分外沉重，仿佛心头压着一块巨石，透不过气。
我还是不明白，但为了让书秦哥哥放心，我用力点了点头，“我懂了，我再不会打扰父皇了。”
书秦哥哥温柔地摸摸我的头发，说，“来，看看我都给你带了些什么。”
渐渐地，我不再纠结父皇整日沉醉的美人图，可同时又有了新的烦恼，书秦哥哥自回朝后便日日偷跑出宫，回来以后常常一个人独自发呆，那样子，像极了酗酒的父皇。
还好他不喝酒，否则我一辈子都会痛恨酒水的。
那段时间，胤哥哥开始协助父皇处理朝政，也和母妃商量过安排我的婚事，却被我硬闹着推了下来。我不想嫁给别人，我只想和我的书秦哥哥永远在一起，尽管，没人会认同我的这份情感，一旦暴露，我将成为千夫所指伦理不容的罪人，但我依旧坚持。
可是我发现，书秦哥哥不再像从前一般伴驾父皇左右了，并且比以前更沉默，也会在父皇上朝时偷偷跑到蘅晚阁静坐。谁也不知道他这一年多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又见到了什么，为何对自己的父皇忽然冷漠起来。
记得父皇从前是很喜欢书秦哥哥的，不管去哪里都要把他带在身边，除了每年夏季他要随同皇叔皇嫂一同出外游玩，大部分时间他都安静地守在父皇身边。
我也非常安静乖巧地守在他们身边，父皇因此很宠我，说我是个孝顺可心的孩子，其实我的私心只有自己才知道。可从书秦哥哥东巡回来以后，他不仅很少参与父皇的政事，就连日常的陪同也鲜少了，而父皇似也未曾在意，反而日渐宠幸起胤哥哥来。我不懂政事，只是听说朝臣为了储位的事势分两派，而代国公和丞相舅舅是胤哥哥最有力的后盾，同时边疆的定远侯亦被急召回京。
但这些都与我无关，除了书秦哥哥。我偷偷派人去打听，说是他经常微服出宫，去京都一个叫疏桐小苑的地方。那是京城最有名的乐坊，有着全国最美的女子，唱着最动听的歌，抚弄最销魂的乐。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很害怕，我害怕失去我的书秦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