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五十弦动奏空城•上(1 / 1)
偏殿的阁门吱呀一声打开,大片大片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刺进清妩眼里,她立刻伸手挡在额前,冰冷在瞬间袭进她身躯,:
“奴婢……奴婢听见王妃喊了一声‘笙儿’……”离玉的虚弱语声言犹在耳,仿佛一阵寒风刮上心头,令她全身一僵,笙儿,突袭的黑衣人,这一切,已经这样明显。
“娘娘——”漱衣急急忙忙跑过来,为清妩披上银狐裘,“外头这样冷。”说着她自己不禁打个哆嗦,手中银白迎着阳光泛出惨人色泽,似一把雪沫子,硬生生揉进眼里。
皇后没有说话,只是任她为自己搭好狐裘,而后默默朝主阁走去。
漱衣小心翼翼跟着,见皇后背影格外苍白憔悴,不知为何心头一阵郁闷滞,遂低了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却在临近主阁时猛地撞上了她,原来皇后不知何时已停了脚步立在原地。漱衣慌忙跪了下去,额头冷汗直冒,嘴里不停地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半晌没有回音,漱衣提心吊胆地抬起了头,却见一身银白的皇后定定瞧着阁内出神,漱衣微微探起身子,凝神一望——那一片舒怡的浅蓝色将一室的阴霾扫荡而空,他负手而立,笑容似有若无,让漱衣想起家乡海边清爽宜人的风。
可他口中吐出的话语却似天边压顶的乌云,黑沉沉地让人透不过气,“京都危急,申军就快到城门了,还请皇后速速离宫。”
皇后无意识地低头瞧了一眼漱衣,后者迅速垂首矮身,如冬日里冻僵的小鸟一般窝在阁门口。
“我不走。”皇后漠然道,望向莳言的眼里空茫一片,“袭击芸艾的人里有笙儿,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不等他开口,她便接着说了下去,“袭击芸艾的,一定是他……沈慕笛派来的,铭儿在他手里,我怎么能离开?”
“但只凭我们,已守不住京都了。”莳言平静望着她,语气颇淡,挑破最后一丝侥幸。
清妩眸光微黯,缓缓走近他,“有些事,我想了很久却一直没有明白,代国公无掌兵符,他是如何领走一万守军的?申军围都一事早已向皇上求援,援军迟迟不见,芫妃却已被姜侍郎手下将士护送出京,诸多蹊跷,我尚未明晓就已兵临城下,你说,我能离开么?”
莳言一动不动望向她眸中那抹空茫,目光深敛,忽然低低开口,“你可还记得,曾经欠我一个允诺,你说你会答应我要求的任何事。”
清妩冉冉抬首,迎上他幽深眸光,“记得。”
“那么我要你现在就和我走,你会答应么?”
“不。”回答得干脆而利落,只是一个字,来不及灌注任何情感,简简单单的一个字,不,却让莳言缓缓垂下了目光,凉声一笑,“我就知道,你不会守诺。”
清妩摇了摇头,语声里透出浓浓疲惫,“若换个时日,我定会守诺,但今日今时,我不会,亦不能。”
莳言垂眸淡笑,眼中渗出一丝暖色,待笑容褪尽,他才严肃道,“你所谓担忧不解之事,是否在怀疑什么。”
“谈不上怀疑,我只是想不通彻,你能告诉我么?”她轻轻抿唇,是浮光掠影的笑,却带了太多探究。
莳言也笑,紫苏气息浮动,“你希望我能知道些什么?”
清妩长睫微垂,眉眼幽幽,“我只是,不想做棋子。”这袅袅语声轻然无物,却令莳言气息微窒,不想做棋子,除了尊者,谁都是棋子。一句话,已是天下。
谁都没有再说话,阁内一片寂静,直到侍卫匆匆来报,“皇后,王爷,敌军已经包围城门了!”
清妩一颤,唇边浮上凄苦笑意,眼眸里是深深浅浅的哀怨寂寥,她一字一句说的清晰,“我要去城门,他一定在那里等我。”
莳言一语不发,只将谜样目光藏在微微蹙起的眉峰之下,安静跟在清妩疾步而去的身影之后。
恢弘的城门前,是剑戟森森的阵队,盔甲青黑如林繁盛,战鼓如雷响彻天地,将脚下硬石板也震得颤抖连连,直敲进心里,和着心跳一齐奔腾。
四名盔甲将士导前,清妩缓缓登上了城墙,只觉心神皆滞,千军万马横亘在前,支支弯弓搭箭上弦,甲盾面面相连犹如一排铜墙铁壁,在天光下泛着暗哑的黑,压抑的灰,仿佛心头一块巨石,密不透风。
甲盾弓箭的后头,那阵队的中央,立着一匹银光照人的良驹,马上之人护心金甲覆身,底下战袍却是一成不变的白,手中握着一抹噬人心魄的寒光,是削铁如泥的宝剑。
那日一别,从未想过,会是今日这样的相逢,这般的针锋相对,彼此的家国里,终于再也容不下对方。
清妩紧紧注视着从队列后头缓缓驶上的一辆战车,那上面干干净净立着一个人,青衣飘拂如远天微云,未及她惊呼出声,只听得身旁一人情急跃步上前,低低吼了一声,“芸艾!”
鼓声停歇,战车在城门前停下,另有一名女子走了上去,并将手中的什么高高托举起来,清脆的哭声瞬间被淹没在天地之间,只化成一道极细的箭矢,准确无误地刺入清妩心头,令她呼吸一窒,几要昏倒在地。
紫苏气息袅袅拂上鼻端,莳言稳稳托住了她,“别怕。”他贴在她耳边,话语清晰,难得的温柔语气却除不去她心头最深刻的恐惧,她攀住莳言衣袖的双手在微微发抖,幽幽的眸子里是将至未至的清流,惊骇瞪向远方,秀眉深深蹙起,直到——
所有的人都在那一刻惊呆了,方才还惊吓软倒的皇后,此刻却劈手夺过身旁士兵手中的弓箭,张弓上弦,锐利箭矢对准了不远处的白马白衣,这一连串的动作流畅而迅速,娴静女子刹那间动如脱兔,夺弓,搭箭,张弦,决绝而未有一丝一毫的犹疑。
苍白双手一前一后将弓箭拉满,寒风透骨,迫她衣发狂舞如蝶,似催她放手一搏。阵前甲盾早已层层挡在枕书跟前,将他严严实实围了个透。清妩望了望仍被高高举在半空的铭儿,只差那么一放,她的孩子便再也看不到下一季的春暖花开日升月落,心头猛然一抽。她望见枕书挥了挥手,那一层铜墙铁壁忽然间如潮水般退开,只剩下他一人一马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立在原地,立在她的箭尖之下,只待她指尖力道一松,箭矢呼啸而出,一切都将无法挽回。
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不知是笑,还是怒,抑或只是恨,又或者什么都没有,他只是那样静静地注视着她,似在等待着什么。
箭尖之下,是她最熟悉的,他的脸。她仿佛可以看见那双点漆眸子里清澈如水的光,深的愁,浅的怅,俱是绝望,将勒入她心头的细线一再抽紧,打结,再抽紧,再打结,迫得她无法呼吸,无法哭泣。
那张清绝的笑颜步步逼近眼前,清妩指尖一紧,猛然闭上了眼。就在所有人以为她要将箭射出的时候,她却缓缓垂下了手,失去张力的弓箭瞬间被弹至墙角,发出嗡嗡的浑声,似一头垂死挣扎的困兽。
半晌之后睁眼,清妩眸中再平静不过,她望着缓缓后退的申军,唇角掠过一线淡淡的笑容,喉间却逸出一声哽咽,极尽凄哀。
莳言沉沉呼出一气,淡漠目光渐渐转幽,汇成一潭深不可测的墨池。他自然知道,今日只是宣战,亦是警告,他们最重要最在乎的人已经在他沈慕笛手里,负隅顽抗或是弃城投降任选其一,王妃和小皇子的命皆系于此抉择。
“林将军呢?”皇后漠然注视着敌军退后的方向,目光凝定在某一处,某个细弱微小的身影。
“将军正在后城门。”王爷淡淡答道,语声平静无波,“京都前后都被包围了。”
“皇上率军远征朱洎逆贼,我等务必要替他守住京都,哪怕是同归于尽,王爷可曾明白。”皇后没有回头,身旁所有将士只听见她语声细袅,却似有无穷力量。
“臣,谨尊皇后懿旨。”王爷倾身垂首,不动声色退开一步,将迅速转身迈下城墙的皇后面容挡在身侧,不教她泄露一分一毫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