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人生弹指事成空•下（1 / 1）
铮铮两声,莹润的象牙箸跌落在地,清妩睁大了眼睛，空茫目光紧紧锁住他，“你……：/”
林曾航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昨夜车队遇袭，王妃和小皇子下落不明……”话音未落就被一声凄呼打断，“我要去找他们！”说着她立刻起身，不管不顾就要往外奔去,却被林曾航伸手挡下,“皇后！”他担忧万分地望向她，“末将已派人搜寻，眼下大军当前,还望皇后保重身体。”一旁漱衣也上前搀住清妩，接手时触到她失去温度的手，不禁打个冷颤。
林曾航望着她，惨白的脸，噙泪的眼，无一不是刺向他心头的针尖，他见她微微仰了头，长睫轻颤，泪光一点一点消失，半晌之后她恢复雍容气度，唯有声音依然颤抖，“前方……形势如何。”
“大军离京都只剩三日行程，末将已着人准备，誓要守住大梁京都。”
“城中兵将有多少人，可抵的了他六万精兵么？”皇后目光微垂，眸中夹了些微湿意，双手紧紧攥住裙裳，语声极其微弱。
“本有一万守兵，加上羽林骑八千，尚能抵挡一阵子，可惜西晋王一万军马被申军挡在半路，好在城中商贾人家也有家将，加起来总共也有近三万人，只要万众一心拼死守城，还是有希望的。”林曾航话语柔缓，听在清妩耳里却是字字迫人，令她掌心泛出层层汗意，且不说枕书自小受训，也不说六万皆是精兵，就算那三万人皆为精锐，也仍差了一半，这样的差距意味着什么，相信谁都能明白。
清妩缓缓闭上了眼睛，低声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京都就靠将军了。”
漱衣望了望桌上已经凉冷的饭菜，正欲着人热一热，却见皇后猛然睁眼，“漱衣，你快去安排马车，我要去一趟西晋王府。”
马蹄纷沓。
西晋王府地处城中最繁华的朝阳街后段，此街向来人流熙攘，车水马龙，为富庶中的富庶，繁盛中的繁盛。今日马车一路行来，景观却颇为萧条，各个商铺都关门大吉，寻常百姓的家门也关得死死的，随处可见满街捡破烂的乞丐，时不时还有横行抢劫的流民，清妩只觉满目苍痍，不忍再看，垂手放下了车帘。
原来她和子梧的天下，已是如此破败不堪。
马车在王府前停下，漱衣撩了车帘扶着清妩下了车，前头已有侍女扣了朱漆大门的铜环。清妩步步迈进，瞧见府前两头石雕瑞兽，威风凛凛，本是守财镇宝之意，如今看来却成了讽刺，京都萧索，何来金宝。
“王爷一早出去办事，说是午时才会回来，还请皇后先在府内游赏片刻。”那声音略带沙哑，却十分沉稳，令清妩侧首望了他一眼，是个精瘦的中年男子，双目明亮，脸上挂着谦恭笑意。
皇后脸色缓柔淡淡抿唇，在迎客厅的主位上坐下，“不必，看这日头也快到午时了，我便在这里等他。”
管家恭敬应了一声，又吩咐侍女将水果点心奉上，而后缓缓倒退出了门外。
日影渐中，清妩定定瞧着那扇雕花大门，直到门前出现一道深影，他一身青灰儒衫逆光而来，带了清儒笑意朝她行礼，“臣见过皇后，请恕怠慢之罪，容臣更衣速速就来。”
皇家礼节庄重，外臣皇戚见后宫女眷时须着朝服，见皇后更是金冠朝服蟒靴齐全，一样都不能少。
“不用了，我此次并非公开出行，本是自家人，无须这般正式。”清妩出声阻止了他欲转身出门的脚步，见他回头低低一垂首，便对身旁侍女道，“你们且都下去。”
屏退了众人，清妩坐在椅子上淡淡打量他，青灰色的家常服，乌发玉簪，眉目端正，笑意淡薄却有如一阵清风拂面，此刻他正含笑凝望她，“不知皇后来此有何要事？”
“自家正妃失踪，国难当前，你还笑得出来？”清妩毫不客气将他一军，只因这淡然笑容，让她想起另一个人的温润笑颜。
“皇后是要我日日愁眉苦脸么？”莳言负手而笑，施然踱至她身前，“生死有命，光担心也无济于事。”
清妩眼眸一亮，“既然担心，就该去寻她，我此番前来，亦是请你率精锐去寻芸艾和铭儿，他二人生死未卜，我怕……”她忽然说不下去，只是迅速背转了纤弱的身。
那身流岚仿佛一抹微云，莳言微微伸出手，却怎么也触不到，于是他笑了笑，温言道，“别担心，他们不会有事的。”
这声音仿佛一股注入心头的暖流，令她周身都温了起来，她缓缓转身，望见他眼瞳深处的柔情，蓦然一怔，方垂眸道，“由你率精锐去寻他们，再适合不过了。”
莳言并未答话，只悄悄将笑意敛在眼角，“不，我不能去。”他不觉眉心紧攒，“敌军兵临城下，此刻应是家国为重，皇后为尊，我身为主将，绝不能轻易离开。”
清妩霍然抬眸，凤眸里是又惊又怒的神色，“你说什么？难道你就不顾他们的生死吗！”她一时情急，不觉伸手攥上了他衣袖，用力之重，几乎将他儒衫扯开。
莳言低头看了一眼衣袖，隔着厚厚的衣料似乎仍可以感受到她冰凉的体温，他淡淡说道，“林将军已派人四处搜寻，我亦遣了亲信随从，一有消息他们会立刻回报，眼下当务之急便是抵挡阵前六万精兵，若京都不保，你我都无活路。”
一句话将清妩惊呆，“京都不保，你我都无活路”这几个字似一张冰冷如铁的网，将她紧紧缠住不能呼吸。她一心担忧芸艾和铭儿，却忘了若京都真被攻破，全城将是一片尸山血海，无论是谁，最终都无法幸免，芸艾和铭儿就算真被救回，亦是死路一条。
清妩良久不能言语，不由抿紧了双唇，血色缓缓从脸上褪去，是的，在子梧回来之前，她身为国母就必须守好这座京都，哪怕是与京都共存亡。她眼中的神色变幻，似被莳言全数看穿，他定定望着她，一字一句道，“你放心，我会帮你守住京都，芸艾和铭儿亦能安全归来。”话语如风轻轻拂过清妩耳边，令她纷乱心神缓和不少，她深深凝视这个相貌平凡气度非凡的男子，再不知能说什么。
七日后，沈慕笛大军包围京都前夕，代国公以护送后妃为名忽然率一万守军出走，致使京都守兵人数锐减，情势更加危急，林曾航迅速调动人马于城墙加强防守，至少在城外看来仍是固若金汤岿然不动，同时西晋亲王派遣数百名精锐武将护送皇后嫔妃出城避难。
宽阔的京都城门前水泄不通，各色人等不论贫富贵贱，都拥挤在此，拖儿带女扶老抱幼，谁不想离开这即将被攻陷的京都求个平安？城门前侍卫一再横戟维持秩序，却一次次被汹涌的人流冲至墙角，那五色潮水轰然而过，马车已无力前行，人人都拼着一条命想要冲出去。
人群中一个瘦弱的身影正艰难地往城中挤，才行了一小步，又被人流推了回去，真真是寸步难行。她鬓发散乱，脸颊上留有淡淡血痕，此时正咬紧了牙关逆流而行，不远处的京都内传来马蹄阵阵如雷，将大地震得微微发颤，那声音无疑给了她希望，于是更卖命地朝前挤。
突然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长空，林曾航立马横剑，迅速朝身旁侍卫吩咐，“快把城门关上，再晚就来不及了！”接着朝身后跟着的弓箭手命令道，“张弓！”
一队身形高大健硕的将士冲向人群，却发现一名女子瘫软在地，已是生命垂危。林曾航极目一瞧，那女子满身暗涩血痕，却非新伤，倒是已干的血迹，再看那女子的眉眼，只觉十分熟悉。
“林将军……”那女子挣扎着朝他喊了一声便昏了过去。
林曾航心头一动，出声喊道，“快！快把她送到宜春苑！”
残阳如血，城门前侍卫强行关上了沉甸甸的大门，钝声轰轰，人流却意外地安静下来，四周是张弓上弦的千万支白羽箭，箭矢闪着噬人的雪光正对准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