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缘顽福生前造(1 / 1)
西施目送着郑旦消失在凉凉夜色中,轻轻勾了勾唇,起身也走了出去。
银河横贯,皓月长空,星辰尽舞,浮云如醉。
可是,那个最应该在她身边的人,如今正站在城墙之上,和她一样看着这片苍苍莽莽的河山,也许是意气风发,也许是负手长叹,也许是……她心中怔然地想着,脚步却情不自禁地向摘星楼移去。
也许,只有在这制高点上,才能看见他朦朦胧胧的影子,才能够觉得一丝丝心安吧。
西施一步步足踏莲花般向摘星楼上行去,每一步都是那么飘渺,却又是那么肯定。长裙猎猎,雪白如水,逶迤垂在身后,勾起了一片片涟漪在空气中绽开。
飘渺的,是这十年风风雨雨中迈过的旅程;坚定的,是她今夜从未这样分明的信念。
她心中突然也涌起了一丝茫然,和一丝好奇。若是他败了,或是他败了……她又到底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她仿佛看见,自己的灵魂从体内分离出来,在这澈澈夜风中对自己的躯体冷冷微笑,似乎也想知道她的结局,她的……选择。
——可是,她还有选择么?
西施这样迷迷糊糊地想着,不知不觉已是无路可去。摘星楼的最高点已然蜿蜒到了她的脚下,那片苍茫的平原和山丘,已然簇拥到了她的眼前。可是,她却是如此地远离着它们,就连最大限度的俯身时,摸到的,依旧是冰凉的风,无情地掠过她的身体,刮向不可预知的远方。
最高时,却是最寂寞。她曾无数次的登上过这座楼,可是……从来没有一个人。
总有那两个人之间的一个,默默地看着自己,眼光缱绻,语气叹息。即使自己努力忽视,也无法抹去他们在自己的生命里留下的斫痕。
他们已经这样纠缠,纠缠到生与死也无法彻底终结,纠缠到即使形神俱灭也无法彻底解脱。这样的纠缠……是幸还是不幸,她亦已经无法去解开。
原来,只有走到没有人再能陪着自己的时候,才会发现,还有那么深的孽缘,那么厚的宿命,那么多的疑问,一直萦绕在心,生生不灭。
她轻轻踮起了脚尖,睁开了眼睛,向那个金戈铁马战鼓擂起的地方望去。无论如何,她都想知道,她应该陪谁走下去。
可是,夜寂如死,许是摘星楼太高太远,她没有办法听到那儿的声音——连一丝一毫都没有听见。安静的气氛诡异地在空气里蔓延,竟让西施从心底里弥漫出一丝凉意。
若是,若是他们同归于尽了呢?
她下意识地抱住了肩头,来抵抗那无所不在的寒意,睫毛轻颤,雪容苍白,几乎无法抑制这个荒谬却又如此逼真的念头。
“夷光……”忽而有极轻极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在她的背后响起。
西施一怔,却突然没有了回头的勇气,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夫差将她重重地揽进了怀里。
他的战甲已然蒙上了一层血雾,冰冷坚硬地撂得西施一直疼到了骨髓里,亦不能消弭半分。那清冷的月光照在他的铁甲上,宛如一层迷雾,却又是如此真实。
“夷光……”夫差的脸闷在了她的脖颈中,声音低低地传来,“我不会输的,是么?”
“是啊,”西施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抚了抚他深蹙的眉,柔声安慰,“别担心……”
“我没有,”夫差依旧没有抬头,“勾践在十年前就是我的手下败将……最么可能赢我呢……”
西施身子一僵,然而又很快地放松下来,更紧地抱住了他,袅袅余叹在她的心中响起,又酸又涩,十分地不是滋味,半是怜惜半是无奈地开口:“放心,无论结局怎样,我都会在大王身边的……”
夫差静默了一会,忽然哑声:“那如果……我输了呢?”
西施被他如孩子一般地纠缠惹得苦笑,可是却隐隐感到了他心中那份深藏的不安与绝望,忍不住泠然道:“那……最多就是一死而已,我也会陪着大王的。”
“一死么?”夫差的声音宛如是传自云端,飘渺而不真实,“夷光,你能否告诉我,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人?”
没有迟疑地,西施淡淡地开口:“他是个无私而又自私的人,是个胸有大志而又追求自由,是个既想兼济天下,又想独善其身的人……总而言之啊,他是个很矛盾的人。”西施的声音清泠而凉薄,他曾经是她最重要的人,她也曾经天真的以为,她足够了解他,足够站在他的身边,分享他的快与痛。然而现在,她却不敢下定论。那个人,在蓦然回首中,在岁月曲折里,已经和她隔开了十年的距离。
实在是……太遥远了,遥远到她已经无力去揣测他的心思,怀疑他说过做过的一切了。
然而,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走到最后,已经不是一直期望中的他陪在身边,他们的生命,已经错过了最后的交集,被生生分离开去,坠入不同的世界。
“夷光,他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对手。”夫差喃喃,“勾践不可怕,他的雄心已经很是明显,卧薪尝胆的岁月已经让他的意图越来越分明,可越是万丈的必胜信念,越是容易让人露出弱点。可是,范蠡不一样,他……似乎是无欲无求,可又好像想掌控一切,这样的周密,连动机都不可查,更遑论是失误。”
西施静静地聆听着,夫差虽然宠爱她,但是并非不知她是敌国的卧底,对于军国大事,从来都只是在她面前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其中奥妙,大多都是她靠智慧与分析得出,像夫差今天这样坦诚地向她道出自己对敌手的推测,还是第一次。特别……这个敌人,还是自己曾经骨肉相契的人。
她的心中牵起一抹淡淡地温暖,嘴角扬起,看向面前相依相伴了十年的君王,轻轻开口:“他的弱点……是我。”
并不是不明白,范蠡对自己的真情,可是这份情实在掺杂了太多的东西,多到她已无力负担,但是若是有一天她要利用这份情,应该还是可以奏效的。
只是,不到最后一刻,她绝不希望用这份他们之间唯一的牵连和温暖,即使这只是从前的倒影。
然而,夫差却愣住了。他定定地看向面前容颜如月的女子,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又倏然掠过一抹疯狂:“不,就算你是他唯一的弱点,我也绝不会让你涉险。夷光,我说过,我愿以江山换你,至今未变。”
“为什么?”西施清眸胜水,映出夫差焦灼的脸庞,又轻轻漾开,朦胧一片,“我只是一枚棋子,不是吗?甚至大王是知道我这几年的行动,一个爱字,便真的可以让你原谅一切吗……若是没有我,今天的大王未必会走到这一步。”她心中一痛,指甲深深地掐入了手掌中,睫毛轻颤,似怨似悔,又似不甘心地想知道一个没有答案的绝问。
夫差满不在乎地一笑,大手握住了她的纤腕,将她拥进怀里,呼吸轻轻地喷在了她的发顶:“这需要怀疑么?夷光,你若不信我,便是不信任自己。”他自得的一笑,“我夫差爱的女子,可偕进,可偕退,无须怀疑。”
西施心中一荡,忍不住盈盈微笑:“是啊,我信大王,就如同信我自己一样……”
夫差无言地抱住她,将手臂收得更紧,宛如守住怀中女子,便是守住了整个人间。
“夷光,”他将头埋在西施的脖颈之间,声音有一丝闷闷的,“我已经尽力了,可是……”
西施的耳边是他微微急促的呼吸,在辗转之间湮没了本该传至耳边的金戈铁马,连天战鼓,她忽然觉得,即使此时摘星楼崩塌,世界毁灭,那也是没有关系的,因为他们都已经在彼此身边,同进退,同患难,甚至彼此信任对方就如同信任自己一样……那么,还有什么可以遗憾的呢?
“大王,”她认真地看向他,“人生一世,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便是难得。更可况,若有斯人相伴左右,碧落黄泉,皆可去得,若是这样,那么又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夷光,”夫差站起身来,俊颜微肃,看向已是烽火连绵的城下,亦是认真地回答她,“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若是国之真要亡,我也决计不让你背上后人的辱骂……你信我!”
夫差转头,带着他的留恋,带着他的信念,向摘星楼下行去,向烽火漫天处行去,哪怕……这一去,再也无法回转,再也无法重逢。
西施明媚的脸颊上,缓缓绽开一抹笑容,望着他的背影,点了点头。一滴清泪顺着她玉般的脸颊上慢慢地落下,犹如凝结的琥珀,,却悲伤难言。
她爱他,所以信他,明知道已经狂澜已难以挽回,除了那深深的愧疚,她能还给他的,不过是浮生一命而已,可是那比起他们相知相许的情意,又能算得上什么呢?
她欠了他十年的情,只有这短短的一夕能偿还。可是无论怎么还,都无法抹去她给他带来的毁灭,给这个吴国带来的伤害。
苍生何辜?
吴越之争,原本与她无关,可是风雨飘摇的尘世,人如草芥,太是渺小,就如同一颗身不由己的棋子一样,一旦进入了弈者的棋局,便无法脱身,无法远离,只能在红尘中越陷越深,做着一切违心的事,即使伤了的,是自己最爱的人。
范蠡对她,是这样;她对夫差,又何尝不是如此?
因果际会,从来公平得很,即使留到来世,那些曾经欠下的,无力偿还的,恐怕还是在天地间兜兜转转,迟早要报应在他们的身上。可是,那又如何呢?
今生已过矣,结取再生缘。
纵是棋子,也要试试,挣脱命运的摆布,勇敢地迎向自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