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第三十八章 路有殊途4（1 / 1）
夜渐沉。
第二日清晨，当第一缕天光从天而降的时候，顾澜衣便被苏梦枕从睡梦中唤了起来，连同小青，三人一起出了李园。
一路行去，街道上风卷落叶，房屋瓦砾，残败而凋零，饿殍尸骸，不绝于缕，顾澜衣于小青并排跟在苏梦枕身后，见着路上情景，不由蹙眉。
“贺州被围，食物不进，普通的百姓早就没有了吃的。”苏梦枕扫了一眼街角一只断手，缓缓解释：“易子而食，在这城里，已算平常……”
顾澜衣心中惊骇，强忍着胸中气血翻腾，隔了许久，才压低声音道：“既然如此，为何不降？赵匡胤此人雄才大略，早有一统天下之心，投降于他……或许还有一条生路。”
“降？”苏梦枕微微挑眉，嘲讽，“南汉虽然无用，投降……倒还不至于。”说罢叹息：“一将功成万骨枯，哪个朝代的帝王的光辉不是踏着血路而来，遇逢乱世，只是……可怜了百姓。”
在这个乱世中，百姓低贱如蝼蚁，食死人而肉白骨，人都不是人的……顾澜衣突然不说话了，小青不堪忍受城中的景象，一路上不住呕吐，几欲晕厥。苏梦枕领着顾澜衣缓缓穿过几条凋敝的街道，三人一同走进一间药铺。
“顾姑娘。”背后一声叹息，顾澜衣一回头，苏梦枕捂着胸口咳了许久，有些低弱的朝顾澜衣微微一笑，慢慢拉开一个柜子，顾澜衣定睛一看，里面七零八落，尚有少许白茅根，苏梦枕面色苍白，专注的拉开第二个柜子，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慢慢的，所有的柜子里，稀少零散的药物渐次显露在顾澜衣的眼底。
“这……”小青面色苍白，苏梦枕对着缄默而神色古怪的女子苍白的笑了笑。
“所有的药都在这里了……”苏梦枕抬手，指了指门外颓败的街道，“战乱。瘟疫肆虐……顾姑娘能医几人是几人罢……医不活的，就是命了……”
顾澜衣盯着苏梦枕的眸色蓦地闪过一丝古怪的光，静静的凝着苏梦枕平静而惨白的容颜，忽而笑了起来：“好……”
碧血苍苍，孤月如盘。贺州被围的第五日，离贺州不远的都城里，一条废旧的街道上，突然出了一个姓顾的尼姑，那尼姑面部清冷，并不多做做言语，然而却是在一名白衣公子与青衣妇人的陪同下，每日亥时准时到了药铺，替人们医瘟治疫，寅时离开，回到李园，当地人称之“顾神医”。后来，有一去过汴京城内的人见着那医者，恍然认出那治人医病的女子便是几年前轰动京城，而后又突然失踪的妙手观音——顾澜衣。
观音现世，普度众生，是大慈大悲之相。顾澜衣的突然出现在战乱之地，无不为身陷疫病而不得自拔的人们带来了高超的医术，同时，带来了希望，渐渐的，妙手观音侠义仁医之名越发鼎盛起来。
在顾澜衣重现尘世，行医治病的第二十个日子，顾澜衣筋疲力尽的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坐着马车往李园走去。
“今日又死了十二个人……而药铺里的要用完了……而你将自己的药物分给百姓，自己的身子亦愈发虚弱……依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最多，活不过半年……”扫眼了马车外萧条的景象，顾澜衣将手从太阳穴上放下来，合上车帘，似乎不愿再看这破败的城市，只听她沉沉的叹了一口气，对着车内的某个方向，缓缓道：“你后悔么？”
车内一角，一白影静静靠在车壁上，不住的咳嗽，半晌抬起那张比死人还要苍白的脸，微微一笑：“这药物给都给了，何来悔不悔？”
顾澜衣却是不依不饶的盯着含笑的人，一字一顿重复：“你悔么？”
苏梦枕没有说话，隔了许久，他微微的摇了摇头，一脸遣倦疲惫，顾澜衣盯着苏梦枕毫无血色的面容，突然笑了起来：“苏梦枕。人们说我是侠者是仁医，我倒觉得，这名字得来倒是要托你的福了……”顾澜衣道：“说实话我现在并不相信一个人真的可以大公无私到如此鞠躬尽瘁的地步，你派了数人将我从耿扬手中抢过来，却是为了让我来医治流民百姓？你若说这就是你抢我过来的目的……我并不相信。”
“当然不是。”苏梦枕道：“我抢你来，是因为南汉有人要你来；我要你医治百姓，是因为当地百姓需要你的帮助；你成就了侠义也好仁医也罢，哪怕妙手观音真是观音转世，亦与我……无关……我……咳咳……”话说了一半，苏梦枕突然撑着车壁咳了许久，慢慢抬起头来，“至于你，顾姑娘。我将药拿来做什么，我要死了，自是我之事……都与你无关。”
顾澜衣突然慢慢的笑了起来，眼中闪过寂寞而诡异的光芒，顾澜衣奇怪的滑过缩在一边缄默的小青，渐渐转到病入膏肓的人的身上，“苏梦枕。”顾澜衣道：“我真不知道你这人就是是善良还是冷漠，你不在意南汉的事，却是为了故人之谊将我抢过来，明明不在意人的死活，做起事情来却比任何冠冕堂皇的人慈悲，而……狠毒。”
她顾澜衣叹息一声，身旁的小青目光复杂，苏梦枕叫顾澜衣医治病人，却又在知道那些人不能治好的时候，毫不犹豫点了那些人的死穴，让那些人在毫无声息的情况下顷刻间死去……这个人实在说不上是好是坏……
小青扫了苏梦枕一眼，尚未说话，耳边顾澜衣如风一般略带倦意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苏公子。我们来做个交易罢？”
“哦？什么交易？”苏梦枕抬眼。
顾澜衣道：“你那日为了挟持我，将耿公子一掌打成重伤，公子可还记得？”
苏梦枕微微一笑：“自然是记得。”
顾澜衣道：“不知苏梦枕用的是何掌？”
苏梦枕顿了一下，缄默片刻，突然笑了起来，轻易回避了他的问题：“顾姑娘。你与苏某交易的内容，我想我能猜测一二。若那是你的意愿，在下遵循亦无妨。”
顾澜衣微微一笑，抬起手指，慢慢理了一下自己耳边的发丝，小青盯着两人突然变得莫测的笑容，只觉心里一跳，忽而升出了一丝不好的预感，便在这时，马车“嘚儿”一声停了。
“阿苏！你快死了么？”车外突地一个笑嘻嘻的声音传来，顾澜衣一愣，抬手跳开车帘，眼中蓦地一丝红光闪过，鲜血顿时眯了双眼。顾澜衣隔着腥红得血色看过去，马车突然被一个穿着南汉军装的大汉砍倒在地，顿时气绝身亡。
大汉背后，遥遥一个明黄色衣裳的男子眯着眼睛，笑嘻嘻的看着车上景色，手中一把折扇虽然被合上，仍旧不住摇晃，装得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正是白公子。
白公子看见从车内探出头来的顾澜衣，眼中的笑容顿时扩大了数倍，“顾姑娘。”白公子道：“阿苏在车上吧，他死了没？”
顾澜衣一怔，从来就没有人第一句话就是问人家死了没，顿了一下，没有说话，随着几声咳嗽，苏梦枕手慢慢搭到顾澜衣的肩上，将她推到了一边：“公子。真不巧，苏某尚在人世。”苏梦枕晃眼扫了一下地上的车夫，皱了皱眉，随即道：“公子这般，究竟为何？”
“阿苏啊，你都病成这个样子还在外面溜达，真是不妙啊，万一哪一天你死了，就没有人在旁边唠唠叨叨管我的事啦！”白公子眉开眼笑的看着一脸苍白病容的男子的脸，愈发笑得天花烂醉的道：“阿苏你身子这么不好，想必这位妙手观音顾姑娘也治不好你拉，不若你将顾姑娘借给我，让我带走行不？”
顾澜衣和小青坐在车内，看着白公子带着南汉的官兵前来，忽而又见一向对苏梦枕尚算客气的人的态度怎的突然来了一个一百百八十度的大转变，顿时面面相觑，又听到白公子说出的话，沉思片刻，顾澜衣与小青的面色蓦地变得苍白起来。
“顾姑娘……”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小青瞧着顾澜衣的眸色渐渐变得紧张起来，顾澜衣手拢在袖子里，朝着小青点点头，转而回头去看苏白二人。
苏梦枕听到白公子言谈无理，也不生气，眼中一瞬间划过闪电般的光芒，转瞬沉寂了下去，“贺州的情况危亦……”
白公子面色霍然变得凶狠起来，冷冷一挑眉毛，跳脚叫骂：“呸！伍彦柔那个混蛋，居然连宋军的一个将领都拿不下来！那该杀的赵匡胤，他想吞灭我南汉的城池，老子就当着他的面杀了他的老情人！看他究竟是爱江山还是爱美人。”说着眼光暧昧的扫过顾澜衣的脸，笑得猥琐的指了指顾澜衣，“唰”的打开手中折扇，道：“哈！阿苏，听你说那姓赵的贼子喜欢他的老情人喜欢得死去活来，为此还曾经弄得朝廷鸡飞狗跳君臣不和，居然将那老狐狸赵普气得多日称病不朝，你说他究竟会不会为了这个女人而放弃贺州？”
“当然……”苏梦枕眼光无意识的滑过顾澜衣的面，笑得从容的道：“顾姑娘这几日来救世治病，想必她没有死的消息已经传到了赵匡胤的耳里，如果公子真想让赵匡胤放弃贺州这块地，不妨将顾姑娘绑到伍彦柔的军船上，那潘美看见被绑之人是顾姑娘，想必心中定然有所计较，那时你便可以先逼潘美撤退，南汉军船以待时机……”
“哈！不错不错！阿苏你和我想到一处去啦。”白公子得意洋洋的煽着自己的扇子，道：“既然阿苏你也同意，那我把顾姑娘带走了！”说罢不等顾澜衣说话，当场指挥着南汉的军人将顾澜衣从马车上拖了下来。
“顾姑娘……”小青一急便要去拦，被苏梦枕轻而易举的挡住了，“公子。这位小青姑娘与顾姑娘情同姐妹，向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战事当前，单单顾姑娘一人，不足以让人相信你手中之人会是妙手观音，你不妨将她一起掳去，到时候派人把小青送到潘美的营帐里……”
“没错！阿苏你想得真周到。”白公子眉飞色舞的道：“我当着他们的面将小青弄到河里喂鱼！杀鸡儆猴，不怕他不信。”
苏梦枕微微一笑，眼铮铮的看着两人被人五花大绑，顿了一下，突然道：“公子……伍彦柔此人……若是军中有将领不同意……”
“我白某在那儿亲自督军，谁还敢不同意！”白公子眼神一厉，恨恨道：“待我将顾姑娘弄过去，解了贺州之围，让他等目瞪口呆敢不服我！”说着说着仿佛瞧见胜利在望，霍的收了扇子径自哈哈大笑起来。
顾澜衣冷眼想听两人说些荒诞无稽的言语，苏梦枕一向聪明，却引得一个笨蛋进行令贺州之战必败无疑的荒唐计谋，究竟是何种原因？刹那间看见苏梦枕眼角含笑，然而眸中凌厉，闪着清明冷静的光彩，恍然明白了苏梦枕多日以来的心思，不由得冷冷笑了起来。
原来从一开始……苏梦枕便存了灭汉南之心。
只是，南汉荒唐，还不至于到了非要用如此手段的地步，苏梦枕……为何会想到如此荒诞之法？会让人将失踪了许久的她弄出来成了这棋盘上的一卒？不由叹息。
“苏梦枕。”顾澜衣被人五花大绑摔在马上，冷眼瞧着扶着马车一脸虚弱的人，眉眼之间全是看尽繁华的倦色，“我想问你一件事情！”顾澜衣懒懒的笑了一下，“澜衣虽知你让澜衣前来是因为南汉要我前来，亦猜想过南汉是想借澜衣与赵匡胤做交易，却一直不明白苏梦枕为何会与南汉人一起荒唐……如今总算明白了，只是我虽然猜着了手段，却料不着原来是因为如此的原因。”
苏梦枕道：“你明白了就好。”
顾澜衣微微一笑：“虽然想通了这点，但我仍旧有一事不明白。”
苏梦枕视线慢慢转到顾澜衣身上，“我知道是什么事。”他说：“你是想问，为何你一出山就被我劫持？”
顾澜衣道：“不错。我出山的明明是临时决定，为何在我做出决定的前一个月，公子便去到汴京请了小青前来……公子为何前一个月便知，我一定会出山？”
话一落，小青面色霍的变得惨白，骇然的盯着那个病危的人，苏梦枕不语，白公子站在一旁听了半晌，听得云里雾里实在不明白他们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再也没有耐心等下去，一挥手叫南汉士兵带着顾澜衣和小青两人先行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