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第三十七章 路有殊途3(1 / 1)
白衣人在南汉的威望似是极高,兵荒马乱的时候守城的士兵对来往的人流审查得特别严厉,然而见到白衣人,却是无比的诚恳恭敬,一路下来她所在的车辆并未受到一丝一毫的阻拦。
顾澜衣坐在车里一震,虽然隐隐猜想这位“苏梦枕”与南汉关系肯定不一般,但是见到如此的情景,仍旧不免微微诧异。
白衣人也不管她心下忐忑,待马车停在移动雕梁庭院门前,苏梦枕对着顾澜衣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望着写有“李园”的牌子。顾澜衣自嘲的笑了一下,安静的从车上走了下来。
“顾姑娘。”突闻一声叫喊,顾澜衣蓦地扭头,细碎的眼光中,屋檐之下,一面色苍白的青衣女子僵硬着身子笔直的站在不远处,就那般静静的凝着顾澜衣,原本暗淡的眼眸在顾澜衣扭头的刹那闪过鬼神般骇人的光芒,转瞬即逝。
顾澜衣一怔,诧异的瞧着青衣女。
“在下知晓顾姑娘一向由小青姑娘服侍着,所以便自作主张将小青姑娘请了来。”苏梦枕对着顾澜衣微笑解释。
顾澜衣也不说话,点点头,跟着小青进了进了李园。
苏梦枕将顾澜衣送至一间客房,房内陈设简单,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顾澜衣明眸细扫,一路走过,这李园园内虽说假山流水一应俱全,三步一岗,实际上并无奇特之处,显然是普通大富人家的房子。
“顾姑娘在这李园可以随意走动,有什么事情,尽管叫小青来吩咐便是。”临走前,苏梦枕微笑道,顾澜衣心中一泯,苏梦枕虽然说得客气,这话语中的意味,倒是要把她软禁在此了……不由得心下冷笑,面不改色道:“澜衣如今出家之人,四处为家,一个人早就惯了,苏梦枕的好意,澜衣心领了。”说着微微一笑。
苏梦枕也不多说,扫了顾澜衣和小青两眼,正准备离开,门外突然一阵杂乱的声响,一人夺门而入,带起门“啪”一声作响,顾澜衣诧异相看,进来一人浓眉细目,下巴尖瘦,身着花式繁复的锦衣,雪白的狐裘披在肩上,衬出那人原本苍白的面色愈发有种极不协调惨白……年纪轻轻却显纵欲过度之态。
“阿苏。听说那个把皇帝和什么丞相儿子迷得死去活来的顾姑娘已经到了,我今日来瞧瞧到底是个什么天仙国色!”那人进得门里,笑嘻嘻的对着苏梦枕挥了挥手,随即瞧到后面站着的两人,视线落在顾澜衣身上,顿时有些失望的叹了一口气:“我道是什么国色,原来竟是这种模样……还不如红楼小筑的花魁艳美……”
苏梦枕扶着椅子,“咳咳”两声,道:“公子又去青楼了,如今世道纷乱,各行各业残败凋零,百姓买儿吃女,早已经到了不堪重负的地步,公子若再这样下去,倒是让人担心得紧……”
“好啦好啦……如今外面一团糟乱,红楼小筑早就关门了,我把那花魁弄到自己府上去了,阿苏你就放宽心罢。”那人眉头一皱,烦乱的打断苏梦枕的话,跳脚就往外面走,“我走啦。阿苏你身子不好,舟车劳顿,还是回自己屋子歇息。”
苏梦枕蹙眉,“公子,如今贺州被围,城内已经一片兵荒马乱,公子不要到处溜达才是。”
“阿苏。我听你的,马上回去就是。”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眼神一眯,笑道:“阿苏。关于宋军之事,你就不用操心,我叔父早已经派大将伍彦柔率舟师万余出西江,沿临贺水北上救援。不过多日,定将那北宋军队打得落花流水,弃甲而逃。你才回来,什么事情都不要想,今晚我办宴为你接风,再来找你。”
苏梦枕闻言脸色大变,尚未来得及说话,被苏梦枕叫做“公子”的人已经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顾澜衣静静的看着那个来去如风的人,等人走远了才回过神来,突闻一声叹息在耳边幽幽飘过。
“他姓白,是南汉主刘鋹的侄子,我逝去故友的儿子。”苏梦枕道:“他临死时望我好生照料他,可惜……”
顾澜衣点点头,可惜荒淫无道,不成气候。如果身在和平年代,不过一普通的纨绔弟子罢了,可惜身在乱世,又逢南汉势微,且与南汉主有所牵连,照此情形下去,怕是自身难保。
“既然如此,苏梦枕何不改投他处?”顾澜衣道。
苏梦枕本来叹息,闻言扫了顾澜衣一眼,这一眼扫的不知是何意味,半晌道:“如今才到李园,顾姑娘好生休息,一时三刻之后在下再来。”说罢衣袖一拂,正准备出门,顾澜衣突然一挥袖将人拦住,定定的瞧着苏梦枕苍白的病容,叹息:“其实苏梦枕比我清楚,南汉如今的形势如何,公子既然不是南汉人,何必呆在南汉备受煎熬?”
苏梦枕不语,眸中笑意转瞬消逝,静静的凝着顾澜衣许久,突然毫不留情的格开顾澜衣的手臂,出了门。
顾澜衣静静凝着苏梦枕的背影,远远闻见一声叹息幽幽飘荡在空中,苏梦枕用有些病态的声音遣倦的道:“煎熬?自古洪荒,天地为炉,谁人不是在煎熬……”
自从见到顾澜衣以后,小青便一直退在她旁边不语,此刻见苏梦枕形色匆匆离去,递了一杯茶在顾澜衣手中,凝着顾澜衣一身出家的灰衣发呆,隔了许久,才颤巍巍的道:“顾姑娘,多日不见……你……可好?”
顾澜衣微微一笑,端着茶杯慢慢的放在唇边抿了一口,从山里出来,她从来未料到自己竟然能遇到小青,这时仔仔细细的看着这个曾经陷害过自己的女子,心里居然一片平静。
原来很多自以为一辈子也忘不掉的爱和恨,很多所憎恨的人,在时间的缝隙中,不知不觉间,已经变成了平沙落雁一般的平静和坦然。
“多日不见,你……瘦了。”顾澜衣柔柔叹了一口气。
小青怔怔的凝着顾澜衣许久。半晌。泪水 “哗啦”一下子流了出来,“顾姑娘……我……我瘦了,是因为……你胖了。”
顾澜衣淡淡的苦笑了一下,一年不见,小青的头发已经被绾成了一个妇人的发饰,眼中的光芒比之先前增添了一些温润柔和之色,想必一年以来,她终于有了一个好的归宿,性格上也不再如先前一般偏激和冷漠。
原来,一年中,其实每个人都在……改变。
微微一笑,顾澜衣放下茶杯,慢慢的找了一张椅子坐下:“小青。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小青在顾澜衣浅笑的目光下同样坐在了一张椅子上,“自从你失踪以后,我便请求皇上从宫内出来,谋了些事儿,然后嫁了人……我本来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姑娘了,直到一个月前,苏梦枕突然出现在我面前,问我‘愿不愿意替他照顾一个故人?’”
小青苦涩的笑了一下,“自从出宫以后,小青遇人不多,自然想不出究竟有何人需要我来照顾,所以我当下就回绝了苏梦枕,苏梦枕只是轻轻一笑,告诉我,他要我照顾的人姓何名澜衣,曾经是京城有名的妙手观音,据说曾经与我有一段缘分,他问我愿不愿意随他去,若是愿意,便跟他走,我点头,便跟着他到了这里……没想到这一见,居然等了一个月。”
一语毕,顾澜衣霍然抬头,震惊的凝着小青有些苍白的面色,张了张嘴巴,本想说什么,语到嘴边终是化为了一句细细的叹息,“小青……”顾澜衣道:“你既然已经嫁人,何必再来找我?”
小青蹙眉,“我……对不起你。”
顾澜衣道:“小青,以前的事情,过去了便我去了,我其实并不恨你,你也不必为了赎罪而到我身边来,我原来恨过你,但是现在……其实……并不恨你的。”顾澜衣淡淡的笑:“所以……你不用因为我而自责。所以,你亦不用为了自责前来照顾我……你走吧。”
小青静静的凝着顾澜衣,面色愈发变得苍白而毫无血色,突然“咚”的一下从座位上跪了下去,“顾姑娘。当初是我不对,至少,这段日子让我留下来照顾你罢。”
顾澜衣“恩”了一声,也不扶小青起来,只是勉强笑了一下,对于一个已经嫁作他人妇的女子来说,一切什么都已经比不得自己的相公和孩子重要,所有的东西……即便是小青心有愧疚,赎了罪,也是迟早要离开的。
小青现在……终于……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不知道为何,顾澜衣只觉一股浓重的倦意掠上心头,挥手让小青出得门去,自己躺在椅子上,颓然的闭上了眼睛。
月色当空,当顾澜衣醒来的时候,早已过了晚膳时间,窗外的风伴着阵阵花香袭来,清清幽幽,熏人欲醉。
顾澜衣腹中饥饿,幽幽的叹了一口气,摸索着点上蜡烛,刚打开门,浓重的酒味扑面而来,腰身一紧,便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抱住,蜡烛“啪”的一声跌入地面,熄灭了。
“美人儿!自从下午见到你以后,我茶不思饭不想,就盼着见你一面,你真是想死我了。”黑暗中,那拥住顾澜衣的人突然亲住她的乌发,什么也不顾的一把将她往地上压去,顾澜衣遂不及防被人拥住,脚下一滑跟着倒在了地上,那人心中一喜,微微一晒,搂住顾澜衣的手臂愈发的紧了。
“顾姑娘……美人儿……让我亲亲……”
“白公子。请你自重。”顾澜衣被那人压得头晕目眩,转瞬反应过来,伸手便去推身上那人,无奈那人沉重如山,不仅不动,搂着顾澜衣的手愈发猖狂起来:“白公子。顾澜衣不是什么青楼的名花艳草,你若再这样,休要怪我不客气了!”
“呵!这地方天大地大老子最大,你如何个不客气法?”那人悠悠一笑,无论她说什么,并不将她的话语放在眼里,伸手就要去扯顾澜衣的衣裳。顾澜衣心里一冷,喘着粗气便要去摸袍子里的麻药,在正在这时,“哄”的一声,头顶人影一晃,身子霍然清了许多。
“夜冷更深,公子醉酒,还是好生回去歇息。”苏梦枕一把抓住那轻薄浪子的颈项,将他提到了门边,漫不经心而冷然的扫了那姓白的公子一眼,冷然的开口。
白公子被人一撞,蓦地清醒了许多,扫眼看见苏梦枕在面前,尴尬一笑,“阿苏。你莫要生气,我喝多了。”白公子“哈哈”的道:“我马上就回去睡。”
苏梦枕不语,扫了一眼地上的顾澜衣,转瞬背过身躯,顾澜衣慌忙拉好自己的衣裳,晃眼瞧见白公子冷冷扫了苏梦枕一眼,匆匆跨出门去。
“公子不懂事。苏某思虑不周,让顾姑娘受惊了。”对着如水月华,苏梦枕弯下腰浅浅咳嗽,顾澜衣淡淡相看,苍白的月光照得他的面色愈发惨白如雪,早已是病入膏肓之态。
但是顾澜衣这次没有救,她只是用一种冷漠而嘲讽的眼光……冷眼相看,“苏梦枕客气了。”顾澜衣冷然道。
苏梦枕淡淡一笑,闭着眼睛仰头看天,“空气中的味道很香……”苏梦枕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突然转移了话题,“恩……菊花的味道……园内的菊花开了。”
跟着深吸了一口气,淡淡的芳香味道沁入鼻尖,清雅缠绵,幽静中带着怡人心脾的熟悉的韵味,恍然间,顾澜衣踏足像着香味传来的方向走了过去。
转过廊角,假山之后,大片大片的菊花争相绽放,金色飘摇,美丽得恍若人间仙境。
“有一个地方,常年种着很多的□□花,每到秋季的时候,大朵大朵的秋菊争相怒放,延绵在地面铺开成一片金黄,很漂亮,是一个很温暖的地方……”
脑海中蓦地想起了一个飘渺而温暖的语调,似不住荡在耳边的风,温柔得如暗夜里情人间的温柔絮语,顾澜衣怔怔的凝着满园秋菊,不自觉的俯下身去,手指轻轻的托住了菊花,像是托住自己长久以来自己一直不敢触碰不愿触碰的珍宝,又似托住了一碰即碎的幻境,如琉璃。
“秦风……”顾澜衣喃喃的叹息。
“从前有个人很喜欢菊花,四年前,他死了,死在大宋朝的皇宫,直到他死去很久以后,我才懂得,阿风他……虽然喜欢菊花,却并不如菊花那般谦谦君子,如果用一种植物来比较的话,他其实更像是一种藤……”
“杀人藤。”
“咔嚓”一声,托住菊花的手一颤,菊花应声从指尖滴落,顾澜衣眼神有一瞬间的茫然,随即站起来望向跟着她入菊园的男子,苦笑:“秦风他……其实并不若看起来一般温润从容,谦谦如玉,你说得对,他其实是一种藤……那种一旦缚住目标除非将你吸干吃尽,一直到人死去,他也不会放手的……杀人藤。”顾澜衣道:“这也是我入山中之时想了很久,才想明白……只是没想到,他死后许久,我居然还能与人谈起他来……”
“秦风他并不是你我想象中的那般。”苏梦枕伸手接住顾澜衣落下的菊花,拈在手里,凑到鼻尖轻轻的闻了闻,“我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是在八年前,那时候他已经是善锋堂堂主,辽国的皇子,靠着善锋堂堂主的名号在中原做了许多事。那时候我虽然知道秦风身份敏感,仍旧与他结交,后来有一天,秦风来找我,递给我一包东西,对我说‘阿苏。如果有一天,我出了什么事情,你不要来救我,立刻将这包东西带往辽国,交给辽国的北宰相……切记!一定要亲手交到北宰相手中。’我拿着那包裹没过多久,便听见皓阳侯府被灭,秦风重残,被人追捕的消息。”
顾澜衣凝着苏梦枕的眼眸渐渐变得沉静而凝重,苏梦枕将菊花从鼻尖拿下来,一瓣一瓣的撕去,语调轻漫,隐隐带着一分平沙落雁之后的遣倦,“后来……发生了些事,皓阳侯府灭了,阿风死了,他死后很久,我一直不明白阿风为什么预料得到他自己会有危险,又为什么宁愿被人毁容弄残也不要我救他……我一直在想,那包东西究竟是什么……竟会比一个人的性命还要重要。”
“为什么?”顾澜衣道,握紧拳头,心中隐隐有什么奇异的东西升了上来,又被她刻意的压了下去,苏梦枕突然抬起眼来瞧了顾澜衣一眼,微微一笑:“我不知道。”他突然说,“无论怎样,阿风已经死了,斯人已逝,逝者为尊,我们就莫要乱猜则他的事情了。”说罢转身向园外的方向踏出一步,蓦地回过头来对着一脸僵硬的顾澜衣道:“顾姑娘。城内被封,明儿请你陪同在下去城里转转。”缓步踏足出了菊园。
顾澜衣怔怔的凝着苏梦枕消失,遇到秦风的时候……他正被举国上下追捕,那时候他伤得很重,那时候……她在京里已经有了小小的名气,那时候她以为她可以怀着一颗慈悲宽容的心救助遇上的每一个患者。
顾澜衣凝着菊园门口许久,缓缓的躺在了满地菊花的地方。
不知为何,今日苏梦枕突然停住的时候,她反而松了一口气。
她曾经一度十分奇怪以秦风善锋堂堂主的威望和权势,如何会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以前想问,却不知道究竟应该问谁,而如今……她也再没有打探这些私密的闲心和好奇……
心里隐隐觉得,知道得越多,或许,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