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祸不单行别双亲 孤儿寡母相依命(1 / 1)
奶奶老了。头发在一天一天地变白,就像塔里木八月底的棉田。
李远方那天晚上吃好饭走了之后,胡旸陪奶奶说了好长时间的话,第二天一早就走了。她去塔里木大学报到。
胡旸走后,奶奶忽然感到心里空空荡荡的。以前从没有这样感觉。奶奶想,自已真是老了。人老了就会特别在乎什么。像子女。有子女在身边,心里就踏实。
奶奶走出小屋。
太阳很大,阳光很强。虽已进入秋天,但太阳其实也像一位对权利充满欲望的人,不甘心轻易就退出舞台。强烈的光线直刺向奶奶,奶奶呢,一点也不在乎。奶奶早习惯了这样的大太阳。
奶奶走到羊圈。羊子抬头看着她,开始咩咩叫起来。羊子在和奶奶说话,奶奶知道羊子在说什么。奶奶抱来一小捆苇草,一把一把抓在手里,把胳臂伸到羊圈,羊子们就欢快地吃。奶奶又端来一盆水,放进圈里,羊子就争先恐后地喝。羊子们吃饱了,喝足了,有的懒懒地站着,有的卧倒在地。奶奶不走,站在圈外静静地看。羊子看奶奶注视它们,羊子也不时地抬头看奶奶,还不时地咩咩叫两三声,似和奶奶拉着家常。
奶奶又来到鸡栅边,鸡也抬头看着她,嘴里咕咕地叫个不停。鸡也在和奶奶说话呢,奶奶当然也知道鸡在说什么。奶奶抓来两把碎米,撒进栅里,鸡也很欢快地吃。奶奶又端来了一碗水,放进栅里,鸡都争先恐后地跑过去。鸡吃饱了,就把尖尖的嘴巴在地上蹭几下。有的咯咯地唱几句歌给奶奶听。有的扑楞开翅膀,把头埋进去。奶奶这时,就一脸微笑,轻轻离开鸡栅,去干另一件事情。
奶奶拿起铲子,去铲菜地里种的一畦雪里虹。雪里虹长得很好,嫩嫩的,高高的。奶奶把小菜地侍弄得像个花果园。地里有苹果树,香梨树。每年,树下要种好几茬菜。像茄子辣子西红柿,黄瓜冬瓜葫芦瓜,大白菜小青菜黄心菜。小菜地就是奶奶的季节晴雨表。奶奶把雪里虹铲掉后,先摊开在地头晒一天,然后把它洗净装进坛子里,用盐巴腌。过冬的时候,把腌好的雪里虹拿出来,放少量的油过一下,就饭下酒,爽呐。用腌好的雪里虹加点粉丝打汤,口感清爽得很。
奶奶仰头看看太阳,还早呢。
奶奶拿起镰刀,要去再割一些新鲜的苇草喂羊。羊和人一样,喜欢吃新鲜的。新鲜的草羊吃的饱,吃饱了羊长得快,膘肥,能卖出好价钱。有了钱,胡旸学费就不愁了,她们两人的生活开支就有了。奶奶养了好多年羊,对羊的习性摸的透。
其实,胡旸已经割好了很多草,只不过青贮了,等到过冬再给羊子吃。上回割草,胡旸本不让奶奶去,奶奶说有个伴,干活不累。结果,不小心把脚给扭了。幸好李远方来了,把奶奶的扭伤治好了。扭伤是治好了,可奶奶腿脚还有风湿疼,平时看上去好好的,到了刮风下雨天,腿脚就疼,走起路来就有点拐。这是个顽疾,已有了很多年。可李远方说中医治疗,很有效果。他就常去给奶奶医。
割完草回来,奶奶又去喂羊,看见有个小羊在不停地叫,走路有点摇晃。奶奶一看就知道,是羊妈妈奶水不足,这只小羊抢不上,饿坏的。奶奶赶紧把小羊抱到房子里,打了米汤,加上白糖,装进奶瓶里。奶奶先用嘴尝了一下奶咀,不烫,就把奶咀塞进小羊嘴里,小羊就开始吮起来。牲畜通人性,喂羊和喂小孩一回事。胡旸小的时候,就是这样被奶奶喂大的。
医院里,女婴呱呱坠地的哭泣声,刚给一个家庭带来些许轻松宽慰,不祥又开始笼罩着这个家庭。穿白大褂的医生显得忙碌,护士开始慌乱。产妇难产,刚生产后血流不止。产妇的脸色像一张白绢。她微弱得像蚊子一样的声音说,我想看一眼孩子。孩子抱来了。她艰难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流淌着自已血液的孩子,很快又慢慢合上了。血还在流,越来越少。产妇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产妇就是胡旸的妈妈。
那是1982年的冬天。
妈妈去世后,奶奶承担了妈妈的角色。白天,是奶奶给她洗尿布。晚上,是奶给她包灰袋。那时,孩子用不上现在的尿不湿,奶奶只能用针缝一个布袋子,装上草木灰,晚上垫在胡旸的屁股下。胡旸饿了,就叫,眼睛闭着叫。一叫,奶奶就让她吮奶瓶。奶瓶里装的是牛奶粉,用开水冲好的。牛奶粉贵,有时还买不上,奶奶就熬米汤,加点白糖。除了奶奶喂,爸爸有时也喂。只不过喂的少,爸爸要上班,忙得很。
胡旸二岁那年的夏天,天真热。虽说夏天天都很热,但那个夏天出奇的热,热得人连汗都出不出来。男人穿着短裤,光着背,身上披条湿毛巾。女人也顾不了那么多,脱下了长衣长裤,该露的不该露的也都露在外面。小孩呢,都光着屁股,干脆坐进水盆里。连狗都伸出了长长的舌,红红的,喘着粗气,不停的往水里跳。人热了,可以躲进屋里。狗热了,也可以跳进水里。天山上的冰雪却没办法,哪儿也躲不了,只能裸着身子让太阳晒,让太阳烤,让毒针扎。受不了了,它就哭。刚开始还能忍着,让眼泪一滴一滴的掉。时间一长,它就忍不住了,眼泪变成了一条溪。时间再长,它就开始嚎啕大哭,泪水聚成了一条河。像猛兽,大声咆哮着,挟带着树木泥沙,翻卷着无数浑浊的漩涡,像一个又一个的阴谋,叫人猜不透,叫人心惊胆寒。
塔里木河,素来被称之为无缰的野马。这批野马过去没有缰绳,没有辔头。它把头摇向哪里,哪里就是河流,把尾摆在哪里,哪里就是河道。它摇头摆尾所过之处,泥土轰然倒塌,树木连根拔起。自从上个世纪兵团战士来到塔里木河,这批无缰的野马开始被拴上了缰绳,装上了辔头。在河的两岸垒起了用红柳、树枝打起来的梢捆。有不少地方还拉来了小山一样大的石头,砌成了坚固的石墙。然而,在那年夏天,当猛兽从雪山冰峰呼啸而下,最后都汇聚到塔里木河的时候,这批曾被驯化了的无缰野马,又挣脱缰绳甩掉辔头,完全暴露出它的野性。野马奔腾到阿拉尔时,它已不是一匹野马,它完全变成了野马群,变成了行空的天马。天马白晃晃地从云端呼啸而来,叫人头晕目眩。
河滩旁高高的胡杨树没有了,以前打的梢捆没有了,石头砌成的墙没有了。就连最后一道防御用的高高土坝,也快被野马撕开、撞倒。
一个大干部站在这正被野马撕咬的高高土坝上。他用目光逡巡了一下这行空的天马,又巡视了一遍高坝下的阿拉尔镇。最后,他把目光撤向了对面黒压压的人群。人群有男有女,都是青壮年,壮实得很。人群很静,目光齐刷刷地看着大干部,等待大干部的一声令下。大干部炸雷一样的声音在半空响起。他指向一片树林,又指向一座土堆,大声喊道,把树给我砍过来,把土给我搬过来,我们与土坝共存亡。人群像潮水一般涌向那树林,涌向那土堆。一群人手里拿着锯子斧头,把树一片一片锯倒。树干锯成长长的桩子,树枝扎成一捆一捆的。然后,把树桩打进靠水一面的高坝,把树枝码进去。另一群人抓起编织袋,一袋一袋地装满土,用铁丝扎好口,疯了一样奔跑着,往高坝上扛。然后,沿着树桩和树枝,一排一排地垛。只半天的功夫,树林没有了,土堆没有了。而高坝,长得更高更壮更厚实,威风凛凛,像看着野马在笑。不是高坝在笑,它不会笑,只有人才会笑。是大干部在笑。
大干部很高兴,说:下没事了,我们胜利了。
大干部不无遗憾地说:片胡杨林被毁了,很可惜呢。
他接着又说:要能保住这高坝,保住阿拉尔,再大的牺牲都在所不惜。
太阳,像又累又饿的人群,晃晃悠悠地向西天沉。
大干部说:同志全部回去,男同志轮换回去吃饭。
妇女全走了。第一批男同志也走了。高坝上的人明显少起来。不过,大干部没走,他不走,坝上的人没感到人少。大干部说他要守着高坝过夜呢。
天渐渐暗了下来。第一批回去吃饭的人还没有到。其他人座在高坝上,眯着眼打盹。他们在养神,好像积蓄力量,准备更大的战斗。大干部蹲在高坝上,抽着烟。
这时,有一个人站起来。这个人长得很结实,很年轻,看上去不到三十岁。他在高坝上走着,看着,像寻找什么东西似的。这个人叫胡正发,就是胡旸的爸爸。走着走着,胡正发不走了。他停了下来,在看。
忽然,胡正发喊起来:这里在漏水!
听到胡正发一喊,大干部一下就把嘴里的烟吐到坝下,边跑边喊:漏的大不大?
其他人也都刷地一下站起来,向胡正发站的地方跑。水流的不大,像野马尿的尿。野马也真会开玩笑,哪里不好尿,偏在高坝里尿呢?野马不是开玩笑,野马的尿威力大着呢。不一会儿,尿就变成了水注,水注越流越粗,越喷越高。大干部知道,那叫管涌。管涌可不是开玩笑的,水注会从里面越喷越大,在高坝下变成一个洞,然后把旁边的泥土掏空,使高坝先出现一个小缺口,接着出现一个大缺口,最后变成一片汪洋。到那时,高坝没有了,阿拉尔也没有了……大干部不敢再往下想。
第一批吃饭的人已回到了高坝,上面的人多起来,也更乱起来。水注变成了小抽水机,向外喷。泥土在快速的下泻,高坝在抖动,人群在惊慌失措,不停地向后缩。
胡正发知道,想保住高坝,唯一办法就是跳入河里,找到水下的洞口,然后用沙袋堵上。大干部也知道,此时也正这样想。可是谁能完成这样的任务?看那一个个耍着阴谋的漩涡,恐怕洞没找到,就中了这野马的圈套,葬身河底了。再大的危险也得堵上。大干部扑通一声跪倒在高坝上,大喊,谁能下到水里把洞堵上,我给他立碑。人群静悄悄。大干部又重复了一遍,人群还是静悄悄。不是人群里的人怕死,实在是没有这个能力。大干部不喊了。大干部拿起绳往自已身上系,大干部是准备自已下去堵。大干部不会游泳,拴上绳子肯定不行。大干部这是急了啊!
胡正发说:我来吧。
黑暗中,人们的眼睛一下都盯向他。无数双眼睛都像在问,你行吗?
胡正发说:我学过游泳。
说完,他抱起一个大沙袋,扑通一声跳进水里。人们都屏住呼吸,心脏都停止了跳动。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叫,水小了!水注真的小了一半。胡正发大喘着粗气从水里上来,说,要再堵一次,否则,前功尽弃。他抱起一个大沙袋,又一次跳进水里。又不知过了多久,水注开始没有了。然而,岸上焦急的人群,却没有等到胡正发再上来。第二天,在五十公里远的河湾里,找到了胡正发的尸体。他头天晚上虽然没吃饭,但肚子却很饱。
出殡那天,阿拉尔的人差不多都来了。大干部亲自为胡正发致悼词。
大干部说:洪水比猛兽还猛啊!眼看……是你,用自已年轻的生命,保住了大坝,保住了阿拉尔啊!你虽然离去了,但你将永远活在,每个阿拉尔人心中……
大干部说到动情处,声泪俱下。人群里的抽泣声跟着响成一片。
胡正发被追封为烈士。大干部亲自为他立了一块很大很大的纪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