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缺漏·终（1 / 1）

宋青痕从流水般的往事里回过神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漫天的红霞将空气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像女人妃色的指甲，锐利的直扎宋青痕的眼，宋青痕厌恶这样的颜色，从某一个不堪回首的清晨起。红色成了他一生中最重的痛，压得人无法呼吸。

宋青痕觉得自己快要忍受不了这样的寂寞，对这个世界也好，对何连瑶也好，他都觉得自己不被接受，不被认可。被那么狠狠的推出了门，再也没有机会。一切都在自己的面前悄悄掩上了门，我们，不再是我们。

初冬的时候何连瑶就很少到礼部来了，来了也只是坐一下就走，他小心翼翼地避着宋青痕。有时候宋青痕坐在那里，看到了院中的廊柱，一晃神，就看到那个消瘦的身影似乎靠在那里，可在一眨眼，却又灰飞烟灭，什么都不见了。就像一个碰了就会碎的梦，直截了当。有时候两个人不经意的遇见，何连瑶总是先微笑的那个，可是笑得那么冷若冰霜，笑得那么生疏礼貌。宋青痕总是愣愣的，直到那个令自己愁肠百结的身影消失，嘴边也只来的及绽放一抹苦笑，像一朵凋落在岁末的桃花，无人得见。

合扇轻击掌，戏子的泪还在故事里流淌，洗涤了粉墨，一痕痕，命在灰烬中哽咽。箜篌声在阁楼上弹响，谁说岁月如此无声…… 这一生，所该背负的，所无法取代的，爱过，恨过，流年沦落， 还是沧桑更替了旖旎，成就千秋不变的真谛，往事皆是转头空。奈何了这一切，成了一场没有结局的结局，画不上一个完满的句号，却没有能够继续发生的故事，也许生活是要继续的，但那不是爱情，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偏偏是上天作假，想看看痴人有几家，浮生中涌起了黄泉水的凉，激流掩了你眸中的光，余生的奢侈仅是一解情思的相望。听月影舞流觞，竟飘起了大朵大朵的飞雪。飘飞的梧桐，沙沙作响，像一段一段破碎的往事，几乎谁都可以在里面看到过去的影子，思念，然后忘记。

不知又有谁陷在了回忆里。

叶行简回想起第一眼见到何连瑶的时候，他纯澈的就像是水中一碰即碎的倒影。那样的洁白动人，就像初开的水莲花。连瑶，连瑶，这样的名字真适合他。那年的琼林宴上，他是众人的焦点，他稚嫩，新鲜，大胆，热情。这样的人，不该出现在这个腐朽的宫殿里，不该成为政治与权力的牺牲品。可同时叶行简也很明白，如若没有几丝几毫的手段，这样的人怎么能在这么肮脏的地方生活下去，这个人，给人看的只是他单纯无害的外表，可越是这样，被吸引的人就越多，这就像飞蛾于火。

飞蛾对光明的执着，也许是因为在黑暗里沉寂的太久了，以至于微不足道的光也能感觉到，也不愿放过。也许是因为他们在黑暗里还不够久，还不能放弃光明的样子，等到真正绝望也就不会再追寻了，可这样冷静的人生，也许连神都不愿意原谅。神，就是那么高傲的站在臆想的云端，冷漠却兴奋地看着苍生随着欲望沉浮，如果人没了欲望，神还能称之为神吗？不，神就是用那么完美的姿态利用了人的欲望，那些在他们口中卑微，渺小不值一提的欲望。对人而言，那些欲望往往带着一丝粗糙的质地，却又像阳光曝晒后的沙砾缓缓流过指尖的感觉，温暖，细腻，欲罢不能。人生，到处带着这种欲罢不能。

而何连瑶，无疑在我们心头烧了一把火，不旺，却足以让我们飞灰湮灭，死而后生。

可飞蛾还是比人类诚实，他们不懂得隐藏自己的感情，他们的那种追寻完全缺乏理性，只是盲目，只是执着，毫无理由，不被任何事物所牵绊。于是玉石俱焚，于是灰飞烟灭。身体沾上火苗的那一刻，被焚毁的不是身体，而是对光的信仰。原来要明白有些道理的代价，就是付出看上去那么廉价的生命。没人会叹息，因为早就习以为常，这个世界总是残忍的让人说不出话。现实，早就冷硬的像千年前的寒冰。

叶行简知道叶倾云爱他，可他爱的却不止是他，叶倾云也爱着朗朗乾坤，大好江山。他为此争了一辈子，争地位，争势力。为了得到皇位，他付出太多。三生的花，无家、无涯、无牵挂。叶倾云这辈子什么都信，就是不信爱情，所以即使爱了，还是犹豫了。这又怪得了谁？因为，叶倾云从未得到过爱。他们的父皇，终其一生只爱过一个女人，除了她，谁也得不到他的爱。他教会了这些人铁血，无情与争夺，什么都要靠自己。最终，叶倾云如他的父皇当年放弃了所爱，选择了江山。只可惜，到最后他才发现，江山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我曾经在猎猎风中看到他们相视而笑，断崖边，他们却笑得如此风清云淡，心满意足。仿佛这只是一场出游，仿佛他们即将赴一场盛宴。原来，早在一个我不知道的时间里，他们之间就已没了我插足的机会，就像当年他和倾云之间一样，我早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时刻就被悄悄退场了。

一起演变成这样，只因为当年掩盖真相的土被谁挖开，□□裸的呈现在我们面前，带着腐朽，执迷的气息。

那日的何连瑶一纸奏折，说要辞官。我微微的笑了，这个男人，他想要放下，放下那些无谓的爱恨。他终于明白，一切并不如他想象的残忍，他，还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聪明到了我无可奈何的地步。我准了他的折子，却在半日之后带着五百铁骑去追。我没想到，宋青痕也在，他们在断崖边这么安静的看着夕阳。直到我的铁骑轰隆隆的将他们包围，他们还是不为所动。

“连瑶，让我们定下一个约。”宋青痕忽然这么说。

“是什么？”何连瑶竟然是一副好奇的样子。

“不见不散。”

“恩，不见不散。”

这四个字，包含着的是我一生都没有的勇气。

何连瑶对着我轻轻的摇了摇头，衬着那血红的夕阳，他原本象牙白的脸染上一层浓烈的红，仿佛盛装的胭脂，更仿佛修罗的外衣。我在他的眼神里读到了坚决，信任，却唯独没有害怕，我知道，这一次，我又输了。

“皇上，到最后，放不下的人，却是你。”何连瑶的嘴角噙起了笑意，淡淡的，却很是动人。我挥了挥手，示意手下留一个出口。我不想怎么样，只是想看看你最后一眼。连瑶，我舍不得你。风卷起衣角的刹那，我微微闭了眼。走吧，都走吧。去一个没有权利与仇恨的地方，好好活。

马蹄远去的声音，哒哒，哒哒。

“你为什么不走？”我问宋青痕。

风吹动宋青痕的长发，在风中猎猎飞扬。“皇上，微臣还有旧事未了。”

“连瑶该跟你说过，聪明的人往往不幸福。”看着那如血残阳，我深深吸了口气。自由，离我这样的人却好似这么的遥远，一生无法触及。似乎我的手里就是天下，可谁知，正是这看似宽广的天下，消磨了我一生的自由，我要为他生，为他死，真是残忍，一个人都不可以决定自己的生死，这样的生命，没人会羡慕罢。

“给你江山，或者他，你选择什么？”我忽然坏心的问宋青痕。我很好奇，这个谁都要犹豫的答案，他会说什么。

“我谁都不要，因为，都不是我的。”宋青痕看着我，不是用臣子的目光，而是一个男人对男人的，清澈，充满挑衅。

“不是谁都有这种自知之明，即使知道不是自己的，却还想是不是能够争取。倾云想争江山，而我想争连瑶。到头来，我们还是什么都得不到。”

“皇上，到头来注定是要欠他一个诺言。”我忽然看到他有些润湿的眼角，“其实谁都困不住他的，对不对？我想用自己的这一生，去换他下半身的不幸福，让他不能忘记，让他，永失所爱。我尽管爱他，却不能原谅他···”

他一步步的后退着，站在崖边，凄冷的笑，最后，消失在风的尽头。我没想过要阻止，我知道宋青痕想的是什么，他想用死亡来禁锢一个人，真是傻。

连瑶，我们还是不小心丢了你。连瑶，可记得那年你韶颜稚齿，我们把酒言欢，可记得那日的傍晚，也如今日的如血残阳。

连瑶，我还记得你是延熹七年甲辰的进士，那年的你，十七岁。我还记得那时你说过：“青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我还记得你说：“白草枯骸，荒涂古陌，朝饥谁饱，夜渴谁怜？”

我还记得，你拍着我的肩膀说：“要做个好皇帝啊。”

可惜，那些东西都成了只能笑着忘记的过去。我知道现实对你们来说太过残忍，可是，我给了你们逃避的机会，你们却不肯要。

谁曾想呢，为一个永远该被埋在地底的秘密，我们成就了一场再也无法被插足的过往。

尘埃暨定。落泪成珠。

碧落如画。一语成畿。

谁曾说：相遇不过是为了分离。

谁又说：轮回不过是为了等待。

多少年过去，我们终于舍得折去了岁末最后一枝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