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隐寂·4(1 / 1)
六年前,恒帝熹平二年辛酉秋。三甲殿试。
宋青痕就是那日在三人中脱颖而出,一举夺魁,被钦点为新科状元。可他却笑得那般云淡风轻,水月镜花,仿佛只是来赴一场秋日咏菊的诗会。
那日的何连瑶同往常任何一次上朝一样,躲在某个角落打瞌睡。他亦没有注意到那位文采斐然,风度翩翩的状元郎,何连瑶从来都是不在意这些的,因为他以为自己要在意的,都已随风去,随风灭。
然而宋青痕却注意到了那个浑然状况外的锦衣男子,嘴角划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殿试之后的琼林宴,何连瑶却生龙活虎的举着酒杯喝的好不欢腾,如此美酒佳酿,难得啊~难得。
微醺之间,何连瑶见到某个人向自己走来,竟是那位尚未加官进爵的状元爷。恍惚之间,何连瑶觉得他眼熟的好像某个人,可是心里的疼痛却阻隔了他去回忆些什么,那种熟悉的破碎感仿佛要破土而出,在眼前这个叫做宋青痕的男人出现之后。
“状元爷好面善。”何连瑶盯着宋青痕半天,只冒出这么一句。在别人看来,缺乏诚意的搭讪。
状元爷却不知道为什么兀自笑得开心,只是那抹笑容,怎么看,怎么带点危险的味道。宋青痕亦没有接话,只是就那么静静的看着何连瑶,仿佛要看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唔,状元爷,真倜傥。”连瑶见他不说话,就摆了摆手,又开始喝酒。周围的官员也都见怪不怪,纷纷解围道:“状元爷别见笑,何侍郎怕是喝多了。”
宋青痕也跟着举杯一笑,转了一圈再去看何连瑶,却发现他的眼睛失神地盯着虚空某处,那低垂的眼里竟是一抹浓得化不开的哀伤。
琉璃锺,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那一日的酒宴中途,宋青痕看见酒醉的何连瑶被几个皇帝身边的内侍带走。宋青痕瞬时攥紧了拳头,只觉得莫名的难堪。可也只是自嘲的笑了笑,“差点忘了,人家可是皇帝的人呢~”摇了摇头,宋青痕索然无味的喝着那杯酒,百无聊赖的应付着官场那些虚虚实实的面孔。那时他才蓦然想起,何连瑶也曾有今日这般状元及第的日子。何连瑶比自己早了六年,如这个寂寞的官场。
六年前的何连瑶是什么样子?样子也许没多大变,但应该还要稚嫩些,简单些。那似乎永远微阖的凤目里流露出的也不该是今日这样的空洞与无奈。六年前的他,才配得上那一句:“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六年前的何连瑶,年仅十七,那时当今圣上还是个皇子,尚未登基。十七岁的年纪涉足官场应该是不适宜的,可他却在短短三年内做到了礼部尚书,官至正二品,怎样的年少志盛,嚣张轻狂。这个人只顾逍遥,不顾世道。然后是先帝驾崩,却没有留下关于诏书的只字片语。这成了朝廷实力迅速更迭的时机。以他的地位当时拉拢他的人应该不在少数吧。可这个才气绝伦却单纯执拗的人偏偏在这个当口说他爱上了一个人,爱上了一个大他近十岁的男人,并且是那立下过赫赫战功最有希望登基为帝的祁王爷叶倾云。谁都以为何连瑶在那时候宣布这样的事情无非是想助祁王爷获得皇位。可他们却忽然退出了这场纷争,反而那时四王爷行简顺利登上了帝位,也就是后来的恒帝,也就是当今圣上。当时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到最后却只划下这样一个结局。
可仅仅一年后何连瑶就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却只有何连瑶一个人。那个时时刻刻陪在他身边的男人不见了。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那一夜何连瑶在宫门外跪了整整一晚,第二天早上就随着众臣上朝去了。那日早朝,皇帝宣布祁王爷叶倾云在微服出巡视察的途中因感染病症以死殉职,其志可嘉,追封为嘉义王。何连瑶却因护主不周连降三级,被贬成了礼部的一个小侍郎。没有人敢去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没人敢质疑当年明明是两个人的私奔为什么如今成了皇上口中的微服出巡。
何连瑶从此也过起了浑浑噩噩的日子,不哭不笑,闭口不谈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自古皇家总有些不愿让人知晓的事,自己又何苦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管写自己不该管的事情呢?于是,左右人都乖乖闭了嘴。在那年的中秋节大宴上,何连瑶坐在角落静静的喝下一杯酒,静静的写下了这样几句话:“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然后何连瑶哭了,哭的一塌糊涂,体无完肤。
他何连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竟然狠狠的搂住当今皇帝,醉意朦胧的反复念叨着一个人的名字,染着禁忌的色彩。
那时候,文武百官都觉得自己脖子上的皮紧了一紧。
然而,出人意料的,皇帝只是叹了口气,让人扶着何连瑶走了。那一夜,何连瑶留被公然宿谢云阁。那一夜,谁都知道何连瑶成了皇帝的人。
其实他何连瑶如此的资质,即使是个男儿,任谁动心也都是应该的吧。更何况天下一切本就是他的皇帝。只是···一切平静的不象话,太过的顺理成章,太过的顺水推舟。
只有宋青痕明白,皇帝这样做只是要保护他。他在宣告他何连瑶是皇帝的人,不许动他。于是,何连瑶过了安安稳稳的两年,然后在今天遇见了宋青痕。
宋青痕很明白何连瑶出走的那一年,一定发生了什么。
可惜,如今的宋青痕无能为力,他什么也查不到。
于是那日的琼林宴之后,宋青痕在何连瑶府外的大门口呆坐了一晚上,又哭又笑。嘴里不住的在念叨,为什么,为什么。天底下,大概只有宋青痕敢这么做,也大概只有宋青痕敢这样抬起何连瑶的下巴,带着三分醉意却无比认真的对他说:“你,是我的。”
那时,何连瑶的眼忽然间润湿了。清晨微凉的空气里,何连瑶在自己家的大门口被一个应该只见过一面的人轻薄了,那个浑身沾满了酒气的清秀男子霸道地吻了自己,甚至带着三分薄怒说:“你回来的太晚了。”可何连瑶却记得,曾也有这样一个人,因为自己的任性在自己家门口等了一夜,责怪自己回来的太晚了。只是那个人,却再也不会出现了。
祁夜,为什么,我何连瑶和你会走到天人永隔这一步?本想一辈子都恨你,可你却连这个机会也不肯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