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晓歌·3(1 / 1)
叶倾云听到江晓歌自杀的消息时,已是夏末,那时的叶轻尘在书房练字,手中的笔抖落了一纸的墨点,却始终写不下一个字,那大朵大朵的黑色,像落在了叶倾云的心上,变得沉闷起来。叶倾云闭上眼,回想起第一眼看到的江晓歌。
那个粗心大意的女人自然不会知道,他们,早已见过那么多次了。第一次是那年的侍酒宴,那时的江晓歌还是相丞千金,六岁的小丫头扎着羊角辫脆生生的叫自己尘哥哥。当年的自己看不起这个粉生生的丫头,一心想甩掉她,却被父皇和母后取笑着,说晓歌看上尘儿了,要给尘儿做媳妇···
然后是她十三岁的及笄礼,那个新妆初成的女孩子已渐渐显露她倾国的姿色,韶华天成。后院巧遇,她没认出自己是谁,自己却悄悄红了脸。她在湖边微微对自己颔首行礼,低头的时候,自己甚至看到她吐了吐舌头,脸上却还是装作一派正经淑女的模样,走之前竟然塞给自己一瓣白色的荷花。于是,好端端地搅了一个少年的梦,翻来覆去,翻来覆去,叶倾云想起的总是那微凉却柔软的手触到自己的那一刻,自己似乎要死掉般的感觉,莫名的觉得要呼吸不过来。
再后来听说江家出事,那时的自己已经被迫长大,已经学会要怎样淡漠,千百遍告诫自己不去趟这个浑水,却还是忍不住偷偷出宫去看了一眼她,那时的莽撞少年,心有些许还是活着的,并未完全停止跳动。衣发凌乱的少女坐在囚车里,怀里搂着的是尚未成年的弟弟,车子驶过叶倾云跟前的时候,自己听到了江晓歌的喃喃自语,“活下去,活下去···”只有这三个字,看不清任何一丝表情。囚车只是带着他们游街示众,可叶倾云却觉得那车轮像是在自己身上碾过一般疼痛,他那个时候才明白,什么叫最是无情帝王家。因为是帝王,所以自己的父亲说要他们死,他们就得死,不管江家昨日是如何的位高权重,如何的春风得意。那一日回来,叶倾云只觉得四肢百胲从里凉到了外。于是他要求领兵打仗,这个阴柔的江南埋着他最深的噩梦。
出发之前听闻了对江家姐弟的处罚,叶倾云没想到父皇狠到了这种地步,不愿杀他们,却让他们受尽□□吗?是的,一旦成了娼妓,还能怎么样呢?三年后回京和她的再见,也只是一场命运安排的偶然。
那一日被邀去画舫喝茶,也是跟身边几位交好的官场中人逢场作戏,本来就没什么兴致。沉闷到甲板上透了会气,却看到隔壁画舫上的一出好戏。
那描金勾银的画舫上一位红衣女子背对着自己,对面却有个商人模样的人絮絮叨叨的在讨好她。隔得不远,甚至还能听到他们的谈话。
“歌儿,你看这个翡翠镯子呢?”商人拿着镯子。叶轻尘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稍微触动了一下。
“还不错呢。”女子声音清冽,却偏偏压着嗓子,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娇媚。
商人一闻此言,眉开眼笑的递上了镯子。女子接过来却是看也没看就往水里一扔,像在给鱼儿喂食一般。商人开始大呼小叫,“银子,那可要一百两啊!”
“哦?竟然要一百两,那我真不该扔。”女子还是那样的语气,问那个商人,“你知道我如今的身价是多少吗?算了,我告诉你吧,市价呢是五百两银子一个晚上。”女子幽幽开口,然后从身边的侍从那里拿过几张银票,放在商人手里,“你也知道,我这样的人赚钱不容易,诺,这里是五百两,你拿着去买糖吃,看你不是本地人,不知道姐姐的规矩,我就不逗你玩了。”
叶倾云转了转自己手里的扇子,却不由笑出了声。这年头,连□□都会给嫖客钱?那商人受了如此羞辱,张了张嘴却终是没发火,转身走回了船舱。看商人走后女子才笑起来,跟身旁的侍从说:“月姐,好久没人这么直接的过来说要娶我了,还是外乡人好啊···”女子笑了好一阵才停下里,转过脸来的一霎那,叶倾云呆了一下,那颗痣,那张脸···
然而,江晓歌早已把他忘却。甚至等他将江晓歌请过来一叙,他在江晓歌眼里读到的也仅是赞叹,而非惊讶。这个女人早已忘了自己。
容颜依旧,甚至更添华丽,却感觉这个人,苍老了。强颜欢笑,媚态横生,让人厌恶也让人惋惜。他还是留下来她,虚与委蛇,叶倾云就是喜欢看她带着面具的样子,明明那么疲惫却始终不愿意摘下来。直到最后一刻她才说:“我以为你这样的人该不是喜欢这种风尘样子的。”
叶倾云笑了,“我知道你是故意的,可我偏偏知道你的本来面目。”然后,俯首,灯灭,情动。本来以为只是逢场作戏,只是恰好见了故人,恰好故人是那般的明丽动人,可是,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叶倾云见了怀里那个秀眉紧蹙的人却不由一声叹息,连睡着的时候都是这般不安稳。不由得拿手压了压她的眉头,那一刻未施半点脂粉的她,带着一种天然的娇憨与魅惑,动人心魄。叶倾云竟看到有些失了神,知道怀里那人喃喃着:“王爷,你压疼我了···”叶倾云才慌忙闭了眼,假装没有醒来。
江晓歌看着他的装睡的侧脸,掩着嘴角偷偷笑了,明明该是个有心机的人,为什么这些表现却这么像个孩子呢。江晓歌是听闻过那个大名鼎鼎的祁王叶倾云的。江晓歌焕然一笑,他那双眼里一闪而过的嗜血和精干,也只有在战场上才磨练的出来吧。祁王,江晓歌那日看着窗外明媚的春光,想起叶倾云好看的眉眼,嘴角绽开了一个笑,他们是同类。他们都是那么的不满于现状,渴望改变,只是谈何容易呢。叶轻尘虽为这个王朝立下赫赫战功,但太子毕竟不是他,功高盖主,必遭猜忌。而自己,一介娼妓,虽在别人口中是如何的惊才绝伦,倾国倾城,她也知道自己只是一个玩物,一个政治阴谋的牺牲品。如果可以,她真的想让这个人人称颂的太平盛世毁于一旦,如果可以,她想当那个可以祸国殃民的妲己。谁让这个皇帝···毁了自己的一生?
恨,永远都是那样鲜明,流淌在自己的血液里,只要活着,就无法轻易被抹灭。她还记得那个皇帝昨日还慈爱的脸,一夕之间却变得那样的不堪入目。“晓歌长得真漂亮,比你母亲还要漂亮呢?晓歌···今年该有十五了吧?晓歌···让我好好看看你···”那张手带着的温度不再是一个长辈的,只是一个男人。“晓歌,只要你答应我,我···可以放过你的弟弟···”江晓歌那时候已经足够大了,大到可以了解一个男人肮脏的欲望,她答应了,没有不安与惊恐,只有屈辱。那个时候宫殿冰凉的地板成了她唯一的感知。江晓歌知道,名节没什么大不了,只要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所以那个皇帝判她永世为娼的时候,她也只是象征性的抖了一下肩膀,只要弟弟没事就好。弟弟虽被贬回洛城,可那里是母亲的家乡,即使再也不许出洛城,但江晓歌想洛城比这个中州可干净太多,太多了。
江晓歌的第一个孩子也在那年出生,当然,也是最后一个。生下来江晓歌也只看了一眼,然后拿起枕头,狠狠的盖了上去,这不是孩子,这是个罪孽。江晓歌甚至感觉到那个孩子在枕头底下动了一下,然后再也没了声息。那个孩子本来就先天不足,一生下来,不会哭也不会闹,产婆摇了摇头,抱走了孩子。江晓歌默默的想:“其实···孩子的名字我都起好了,男孩就叫江夜尘。”只可惜,那个孩子,连块墓碑都不会有吧。
三更鼓,谁用一生换得那一瞥?来踏漫天风雪,萧萧去长夜。莫问宏图霸业,千秋一场梦。打马而过,不辨容颜。浮华背后,一样花开遍。不知年华转瞬,白骨红颜。缥缈万世沧海桑田,谁又绝艳天纵。惊鸿一现,踏遍河山灭硝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