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中盘(1 / 1)
祖洲历一千八百六十四年,天龙王朝首都风炎城。
这年早春,明德帝终于没有再熬到牡丹花开的时节,在一个迎春花偷偷绽放的夜里,他握着凌皇后的手撒手人寰,在位二十九年。
没有人知道他握着凌皇后的手,嘴唇翕张开合,到底想说什么。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身边的女子,想拭去她的眼泪却抬不起手臂。他曾经响彻金殿的威严声音,他曾经射杀飞鹰虎豹的有力臂膀,他曾经审时度势纵马天下的精准眼光,现在都已经被这油尽灯枯的躯体埋葬。
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明德帝看着憔悴不堪的皇后,终于挤出一个笑意。此刻他才明白,原本系挂在杨风华身上的那颗心,早已不知不觉地转移到了这个女子身上,生前多少自欺,此刻全成了悔不当初。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的心。
这样是不是,他死了,她就不会很伤心?
那个一直没有说出来的字,因为最终的沉默而终于打造了一个永恒。
当明德帝终于阖上双目溘然长逝,凌皇后并未嚎啕大哭,她知道一出戏的落幕便是另一出戏的开场,于是在为明德帝守灵之后,她将太子请进凤仪宫,屏退闲杂人等长谈一夜。无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似乎这次会谈只是太后和新皇之间的例行沟通,只是一位母亲和一个儿子在失去了丈夫和父亲之后,互相拥抱着舔舐心灵上的创口。
这年春天居然又下了雪。一片洁白世界里满国缟素愈发凄凉。新皇登基的消息传遍了祖洲,新的年号“正元”并未让这个春天加快脚步。
冷,依旧是冷。这寒冷似乎不大正常,在举国哀悼中,这气氛却也出奇得协调。
新皇即位当天,颁下数道圣旨,其中最让子民震撼的是这么三道——
其一:
“奉天承谕,天龙诏曰:先皇已逝,万民衔哀,太后凌氏,温婉慈顺,念及先帝洪恩,自请殉葬顺陵。朕虽不忍,然凌氏心坚意诚,违之不合孝道,故而准奏。谥曰贞慈睿纯静安大圣皇后。天下百姓,服孝三月。钦此!”
其二:
“奉天承谕,天龙诏曰:左相国凌霄,辅佐先帝,二十四年,殚精竭虑,劳苦功高,凌氏一门,家风端良。特进凌霄为广武王,赐良田百顷,夜明珠百颗。钦此!”
其三:
“奉天承谕,天龙诏曰:广武王凌氏之女凌寒,品貌端庄,性情和顺,知书达理,恪守妇德,堪为六宫之主。兹册封凌氏为皇后,待三年孝满,即行册封大典。钦此!”
三道圣旨,道道离不开一个姓氏:凌。
这在天龙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百姓们对于凌家并不反感,因为出身平民的凌家虽然权势显赫,却并不像其他贵族世家一样盛气凌人,凌相国勤于政事,体察民情;凌夫人乐善好施,贤名远扬;而那深藏闺中的凌小姐,因了两年前凤仪宫贺寿的故事,也早已成为百姓心中不二的皇后人选。而要殉葬的凌皇后,对新帝更是有十六年的养育之恩!如今,新帝看上去对凌相有所褒奖,可是为什么却又要让凌皇后殉葬呢?虽然圣旨里说这是凌皇后自己请求的,可是……因了这些疑虑,那个广武王的册封倒像是对凌皇后殉葬的抚慰了。
与外界的争论得天翻地覆好似两重天,这场风暴的核心地带,左相国府,倒是一派平静。
被封为广武王的左相国凌霄,手捧着两道圣旨,居然带了一丝微笑,浓黑的眉毛照旧十分舒展,只听他对着坐在下首的女儿平静地问道:“我儿已经决定了?”
被问话的凌寒,也居然是泰然自若地坐在一边,灵巧的小手捧着一盏血琉璃茶盅,手背上露出淡蓝色的血管,衬得茶盅的红色分外妖异,宛如盛满鲜血的杯子。她轻轻刮去茶水的浮沫,又看向一年来华发骤生的父亲,眼神不曾斯须回避,居然也是笑答:“是的,父亲。”
看着依然镇定自若的女儿,一向以冷硬示人的凌霄再一次浮现微妙的笑意,宛如一位设置好陷阱的猎人,等待猎物入彀。凌寒也对着父亲一笑,接着继续把注意力集中在手里的茶盅上,似乎不管什么大事,都不能打扰这一杯香茗。而他们在谈论的,也仿佛不过是这幅书画笔法如何的话题。
但是放下茶盅的凌寒接下来所说的话,却把这次探讨引向了让人心惊胆战的方向:“父亲不必忧虑,这江山谁属从来没有定数。朝堂上是男人们在针锋相对,其实女儿倒觉得,这江山若是棋局,只怕闺阁中的女子,才真正是那执子下棋的人。”
凌相闻言,一直流溢着慈爱光辉的眼眸忽然一亮,那道精光似乎可以逼退所有阴暗中的魑魅魍魉,他欣慰地看着女儿说:“我儿好智慧!”
凌寒继续云淡风轻地笑道:“男人下棋,棋子是自己;女人下棋,棋子是男人。这个道理……爹爹敢说自己不清楚?”
“你确定落子无悔么?”
“是,落子无悔!”
她的微笑宛如面具一样不曾褪去。父女两人一起坐在书房里,在两道圣旨面前谈论着有些大逆不道的事情。直到天色完全黯淡下来,凌夫人吩咐侍女请相爷小姐用餐的时候,他们才像是如梦初醒,接着照旧一路言笑晏晏,在暮色中穿过紫藤萝的长廊,走向那妻子和母亲所在的温暖灯光。
轻轻牵着女儿的手,凌相想起了自己的妹妹,那位马上要殉葬顺陵的皇后。昨日她也是跟凌寒一样笑着,对自己说:“昔年恩师曾言,人降生的时候,只有自己在哭,别人都是在笑,这是看不全;在这人离去的时候,若是其还在哭,那便是看不透。哥哥就让妹妹安心去吧,我不能选择出生,却可以选择死亡,何尝不是种快乐?”
言犹在耳,凌霄却已经无泪可倾。那从小就女扮男装随他一起遍访名师的妹妹,一入深宫笑颜渐去却不改本心的妹妹,主管昭阳裁夺六宫无人不服无人不敬的妹妹……永不改变的,就是这份从容和淡定。
他从未像昨天那样痛恨她的从容和淡定。因了这从容淡定,使得她马上要赴的死亡之约,如同一场华丽的飨宴。
而这一切,不过是为了那个从未将她放在心上的先皇明德帝,以及那个忘恩负义的太子龙翔天。
原来她所谓的“让他一子”,就是算准了会有今天,算着用自己的死亡为凌家赢得民间的舆论同情,换取道义上的主动。
正是因为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他劝不动妹妹。或者,根本是因为他劝不动自己。所以他只能微笑以对。只是这笑容背后,也许是血流成河,也许是死不瞑目,也许是天翻地覆。
这天晚上,凌寒画了一幅墨梅枝,只有枯淡的墨迹,全然不见水韵,虬枝崎岖甚是奇崛,似是干枯的生命在呼唤着远离的美丽,仔细聆听,恍然还有追求生命长在的呐喊和对摧花之手的诅咒。
不曾有人画梅花却只画枝干不画花的,她却敢。
画画的人心如止水,看画的人心如刀割。
一只修长而有力的、带着薄茧的手,拿起了她刚刚放下的毛笔。
这是一只男人的手。
这只手在画上题下这样的字:“远天晴日暖,寒梅绕龙开。”
这里面,嵌着他们两人的名字,以及他的姓氏和她的字。
其中深意,她自是明白。
只是她看了嫣然一笑,却接着题下:“一朝零落尽,香躯堕泥埃。”
这句诗,真真是谶语。龙远天马上就变了脸色。方才看着那梅枝下皴皱的怪石枝桠,他的心就像是被她放在那怪石上磨着,磨到鲜血淋漓。而今,她又题下这样的话……
他轻轻叹息,又轻轻拥住身边的女子,好似这样,她就不会凭空飞去。待她平复了气息,才道:“你知不知道,我与凌相,有一个目的是一致的,便是你的平安和幸福。”
她冷冷道:“所以我说,我是罪人。活该零落成尘,任人践踏。”
他的心忽然纠结得发疼,他捂住她的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阻止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他喃喃道:“不是的,不是的,暖晴呀,就像靖天说的,你是仙子,不该染这红尘。”
“而我,龙远天,在你这里,我不是什么明王,不是什么皇子,只是想将你这个仙子,困在人间的凡夫俗子。”
此刻,天地之间,只剩下一阵大安静。
凌寒安静地靠在龙远天肩上,似是倦极。在父亲面前都不曾有过的暴躁,在他这里,却可以肆无忌惮地发泄,累了,困了,就在他的身旁,沉沉睡去。
从何时开始,自己变得如此依赖、信任身边的这个男人?似乎只要有他在,天大的事情,她都不怕。
在凌皇后的头七过后,明王与凌相决定行动了。龙远天调集了五万亲卫,替换了风炎城的内外城防,准备宫变。为了万全的准备,他还是请凌霄一家先行出城,以免横生枝节。凌霄与夫人却不打算离开,只是笑着对明王说,愿与明王同生共死。龙远天心头一震,便不再勉强几人离开风炎城。但是在一个问题上他们却又达成了一致,就是一定要把凌寒送出城去。
凌寒自是不愿,龙远天纵然不舍,却还是理智居了上风,虽说此次举事十拿九稳,他依然不敢用凌寒去赌。凌寒见他这样担忧自己,心中五味杂陈,却也更不愿意在这个时候离去。
至于原因,她不敢追问,那根苗已经在她心头牢牢扎下,并且挣扎了很久,却一直被她压抑着,不许它露头。可是现在,这根苗却叫嚣着要发芽,要长叶,甚是吵吵着要开花!
未免太不是时候。
她看着一脸担忧的龙远天,眼里是不再遮掩的情意绵绵:“殿下,我不会走的,我要在这里,看你开创属于龙远天的时代。这样的过程,我怎能错过?”
她从未这样看过他。
此前她看向他,眼神总是在躲闪,或者会蒙着一层雾,结着一层冰。
但是她现在的眼神,却包含了龙远天一眼就看透的情愫,这眼神他已经幻想了无数次梦见了无数次,忽然真的看到了,心头却没有想象的那般狂喜,只是一阵轻松,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又似乎,他已经被她用这样的眼神看了几千几万年。
明明是第一次,却像是沧海桑田后的习以为常。
龙远天紧紧拥着胸前的人儿,用轻嘲的口吻说:“你看你,这么没出息。不过是我怕自己分心,你还真当是我送你走呢?还说开创什么属于我的时代,我这会子一步没迈出去,你这边就牵着我的衣襟哭哭啼啼……”
“谁哭哭啼啼了?”凌寒抬头怒道,腮边犹自挂着泪珠。
龙远天笑道:“好好好没人哭哭啼啼……”他原是说笑的,可是真发现凌寒猛然低下头去的时候,他才知道怀中的女子是真哭了。
轻轻安抚着比她还紧张的女子,龙远天道:“你要的,我都会给你,可是这件事,没的商量。”
他何尝愿意分离?人生这么短,朝朝暮暮时时刻刻共度都嫌不够,又怎经得几多离愁别恨?就算是一天,两天,都是折磨!但是他一定要她平安,若是没有她的平安,他打下江山有谁同享?他不要别的酬劳,只要她一个微笑,足矣。
所以,当凌寒意识到自己神智越来越昏沉的时候,她看向明王的眼神越来越眷恋,她有种错觉,这次分别,就是永隔,可是她还没有告诉他呀,那句话明明在她口中,她已经把这句话暖得太久,都要烧灼她的心了,明明是要说的,可是她还没有亲口说出来啊……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我走?
龙远天看着怀中在迷药的作用下渐渐睡去的人儿,抚平了她依然紧皱的眉头。他转身对一直与天珉含情相视的水墨道:“你跟暖晴一道出城去吧。”
天珉一喜,但是水墨却回绝道:“殿下,小姐一人出去足够了。外面认识我的人很多,总是不方便。我就在这府上,等着殿下将我家小姐迎回来。”
龙远天看向天珉,天珉想了想说:“殿下就依水墨的吧。”
龙远天拍拍天珉的肩膀,笑道:“你们还可以去那边温存一会儿,今晚入了皇城,也许会有一场硬仗。”
天珉脸色微红,连反驳的话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是拉着水墨到远处去了。龙远天看两人身影消失,才对一直站在边上的白月说:“月儿,一切就交给你了。”
白月穿着一件素白的布衣,民间妇人装束,脸色十分平静,似乎对明王有着绝对的信心,只听她笑道:“殿下放心,你心尖上的人,我怎么能不疼呢,等到殿下大事已定,我一定还你一个完完整整的凌小姐来!”
龙远天轻轻摩挲着怀中人的脸颊,忍不住再度印了浅浅一吻,终于将凌寒抱进一架普通的马车安置好。赶车的依然是谭悦,他不卑不亢地对明王一躬身,算是行了礼。龙远天也不跟他计较,他的心都在车上的人儿身上。只有白月还在笑着,那笑却显得有些玄虚,她的手也有些发颤。
但是,没有人注意到。
凌寒沉浸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偶尔神智有些回复,却怎么都睁不开眼睛,只是感到马车慢悠悠地移动。她像是溺水的人,呼吸不到空气,胸闷得很。忽然一阵热浪扑面而来,她的心被灼烧得很痛,似乎正在燃烧的是她的生命和希望,等到烧完了,化成灰了,她这一生就只能成为一个苍凉的布景。
她的咽喉似乎也被浓烟熏着,呛得想咳嗽。眼前似乎是一片火海,还能听到火海中人群凄厉的呼救和诅咒。她蓦地有些心寒,她命令自己要醒过来要醒过来,却依然在这样可怕地梦境中挣扎,使尽了浑身气力,却怎么都挣不出。
等到凌寒终于醒来的时候,马车却停在天极峰。赶车的人早已不见了,车前坐着的,只有一个白月。
没来由的,凌寒心里有些慌乱。一种巨大的不祥缠绕着她,这不祥感在看到半边通红的夜空之后更加强烈——
她拼命挪动着身子晃出了马车,却因为双腿酸软跌在地上,那疼痛恍若未觉,她只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南天一片火红,是被风炎城的大火映照的!而那火势最旺的,正是皇城的标志性建筑飞龙阁!飞龙阁周围全是火海,这里听不到人们的呼救,听不到火势的咆哮,只有风,只有无尽的冷风,吹透了凌寒的四肢百骸!
怎么会有火的?怎么会有的火的?火攻的计划是他亲口否决的呀,他说不能损害祖先的宫阙,那现在这火……
“这火,是你那明王殿下的催命火。”一个熟悉却冰冷的声音响起,带着忍不住的痛快和笑意,“这火,会让他在黄泉路上,走得很暖和,很暖和,不像你,现在已经周身冰冷的。”
凌寒僵硬地转过脖子,看着火光中白月那扭曲的脸:“为什么?”她知道这样问很傻,可是她还是要一个答案。
“为什么?很多年前我也想这么问,可是没有人回答我。凌小姐,你很幸运,你问的问题,我很开心回答你。”
白月近乎癫狂,仿佛那火烧去了她这一生的噩梦和悲伤,仿佛她就是那在火中重生的凤凰,绽放出无限光彩。凌寒从未见过这样的白月,原先她们两人只是井水不犯河水,彼此相安无事,可是现在,凌寒意识到她错得太离谱。
“知道我娘是怎么死的么?是殉情。知道我爹怎么死的么?是在云国被毒死的。他是怎么被云国毒死的呢?因为他太想完成出使的任务,好去救那个坏女人的爹!那坏女人叫孟青霜,她爹的名字,叫孟越……”
随着这叙述,白月的神色越来越悲愤,凌寒却越来越心惊,孟青霜……孟越……那是他的母亲和外公呀!
“全都是因为孟青霜!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迷惑了我爹的心神,连我的名字,都要带着她的痕迹!白月,青霜,他当我跟我娘都是傻子么?如果不是孟青霜,我爹就不会死,我娘也不会死,我到现在,还是幸福的韩家大小姐,一点也不比你差!”
凌寒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全然丧失了思考能力。白月往下说什么她已经听不大清楚,等到回过神来,恰是这么几句:“……我要他死,要他身败名裂,要他得不到他想要的所有东西,无论皇位,还是你!”
凌寒看向白月,这个忽然面容狰狞丑陋的女子,在火光中她的相貌却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
只见她拿出一个小瓶子,在凌寒眼前晃了晃,得意地说:“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墨银’,□□中的皇后‘墨银’哦,以碎心草的叶子和花翼蛇的毒素制成,一种让人见了会流泪的草,一种绚丽舞蹈在花海的蛇,多美呀,多美呀,用在你身上,真是正得其所。墨银,这名字好听么?它会让你很快死去,会让你的尸身像炭火一样乌黑,你的头发像白雪一样洁白……墨银,墨银,这可是我费尽千辛万苦特意为你寻来的药呢,为了它,我在毒娘子那里为她试了三种剧性□□,总算是活着回来了,总算是带回了这种药……凌小姐,你说,你该怎么谢我呢?”
凌寒身子像被钉住了。她已经清醒地认识到大势已去。爹爹,母亲,远天,也许此刻已经都离她而去了。她何必独活?
“是你向龙翔天泄露的机密?”凌寒问得十分平静,仿佛那□□的事情,根本不曾入她的耳朵。
白月看着这样的凌寒,有些恼羞成怒,恨恨道:“是我又怎样?反正他从没刻意避过我。这也是他欠我们韩家的!”
知道了这些,凌寒已经确定龙远天必无生路了。看着那瓶墨银,她笑着问:“你想让我喝下它?”
白月媚笑着点点头,笑道:“难道你现在自愿喝下去?本来我还指望你身后的人帮忙灌你呢!”
凌寒回头,却看到了一个她绝对想不到的人——谭悦!
谭悦低着头,回避着凌寒的目光,凌寒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片刻之后说:“你也给我一个解释吧。”
谭悦照旧不抬头,说:“我喜欢水墨。”
凌寒忽然想笑了。什么江山,什么运数,居然都是因为这些偶然的小情小爱决定的胜负么?
谭悦又道:“相爷和夫人已经自缢了,明王被困宫中,凶多吉少。”
明明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却在得到这样确定的消息的时候,凌寒的心依然狠狠被撞了一下,似乎压上了一座山,让她窒息绝望。火势依然旺盛,天空依然妖艳,身边的人一前一后,封住了她所有的生路,只剩下一条黄泉道。
她夺过白月手上的墨银,喝水一样灌下。总是难逃一劫,何不给自己留几分尊严。
白月冷眼看着凌寒将拿药服下,当凌寒开始浑身抽搐,她的眼中现出了嗜血的色彩,好似舒服极了。等到凌寒一头青丝如同雪染,她拍着手,笑着,跳着,叫道:“妙极!妙极!”等到凌寒浑身变成了乌黑色,躺在地上再也挣扎不了,宫城的大火依然在燃烧,天空变成了血一样的深红。
白月看着谭悦,冷冷道:“人已经死了,你可以向陛下复命了。”
谭悦看着眼前已经面目全非的尸身,脸色平静得像是戴了面具,只听他沉声问道:“尸身如何处理?”
白月却忽然又笑了,说:“自然是不能放在这里的,你找个乱坟岗,是丢是埋,随你。”
说完,白月又看了眼宫城的熊熊大火,这一回她分外安静,谭悦发觉她脸颊上亮亮的。
他不再理睬白月,将凌寒的尸身抱上马车,驾车而去。剩下白月,坐在崖边巨石上,看着皇城的大火,眼神失却了焦距,变得空洞,呈现出孤独与哀伤。
这一夜之后,天龙陷入了巨大的恐慌。谁也想不到,风评甚佳的明王龙远天,居然联合了左相国凌霄一起谋反!虽然这次宫变被新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镇压了下去,但是京师的百姓提起这场骚乱,依然心有余悸。据说,明王跟凌相的计策本是万无一失,可是最后因为正元帝早有防备而功亏一篑,明王龙远天被烧死在宫中,他的五万亲卫群龙无首,只能归顺正元帝;凌相与凌夫人自缢于左相府,面容安详如生,而风炎城第一佳丽、未来的皇后凌寒,则在逃亡途中饮下了毒酒“墨银”,青丝银白,尸身乌黑,再不见当初风华绝代;凌氏府上一干人等都早早逃亡了,只剩下一些最忠诚的家仆用鲜血捍卫了左相府最后一分尊严;朝堂之内的明王派和凌党也人心惶惶,生怕被株连到自己。
这当中,只有新任的参知政事刘敏之镇定自若,不见一丝慌乱。尤其让人瞠目结舌的是,他居然从从容容写了一封万言奏折,历陈凌皇后对新帝的养育之恩,凌相对新帝的教导之情,明王与新帝的手足之义,凌寒与新帝的夫妻之理,言外之意,就是新帝太过残暴,不能容人。
这封万言书一出,应者云集。五千太学生集于重华门外,要求新帝给出明王与凌霄一起谋反的证据。由凌皇后殉葬引发的民间情绪,至此终于爆发。
在这多事之秋,睿王龙靖天从边关还朝。
明德帝驾崩的时候,安云关吃紧,云国的五皇子华云卿因为想在争取皇位的斗争中增加胜算,所以趁着天龙的国丧加紧了攻势。安云关狼烟四起,以至于睿王未能回风炎城奔丧。忠孝难两全,在塌下一角的城楼上龙靖天精疲力竭,想着再这样下去,也许马上他就可以见到父皇和母妃。但是就在最艰难的时候,被他带来探亲的庄稼汉们忽然献出了很多退敌之策,他很吃惊,原来这几人都是二哥埋伏下的人才!到了即将无以为继的时候,明王又命人给睿王送信,要他再坚持拖住五皇子的军队三天即可,三天之后,围城立除。
虽然很奇怪二哥怎么会如此笃定,可是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想得更多的,是如何让自己的兄弟们活下去。在这里,他已经赢得了士卒的尊敬和信赖,与他们之间也有了深挚的感情。于是他鼓舞士气,以性命为誓,终于激发了残兵们的憧憬和希望,引爆了他们仅剩的勇气和力量。同时庆幸的是,五皇子并没有让他们受更多的煎熬,两天之后他们便偷偷拔营了,而他们迅速出击,痛打落水狗,大获全胜。
后来睿王才知道,这是因为云国的伏虎将军顾鹤鸣发动了宫变,辅助大皇子华云谦逼宫即位,然迫使五皇子撤兵回援。睿王心中疑惑更甚,二哥,是如何料到这些的?
来不及探究这些事情背后的来龙去脉,明王又有书信前来,说凌皇后已经殉葬顺陵。若是京城有变,让自己努力护得左相国府的周全。
看着这封信,在边关的风沙中,睿王第一次觉得那沙子嵌入了他脸上的皮肤,第一次觉得刺眼的阳光灼痛了他的眼睛,也第一次发现,风炎城已经成了他全然陌生的地方。
他要回风炎城,还要尽快。
但是,已经太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