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布局(1 / 1)
芝兰宫。
龙靖天站在母亲杨淑妃身后,轻轻揉捏着她的肩膀,时而还轻轻捶几下,如果不是他唇边那调皮的轻笑,可真是一孝子模范。杨淑妃舒服地闭上了眼睛,享受着儿子的伺候,一种骄傲和喜悦蔓延在心底蔓延开来。
杨淑妃是太子龙翔天的生母杨昭仪的孪生妹妹,当年姐妹俩同时入宫,同时获宠,同时被封为美人,姐姐杨风华最先有孕,生下龙翔天后进位为昭仪,一年后妹妹杨雪华也有了身孕,进位为婕妤。宫人们都知道,昭仪杨风华是福薄之人,在生第二胎的时候难产而亡,从此皇帝对着杨雪华那酷似杨风华的脸,总是陷入伤感。久而久之,便不怎么宠幸杨雪华了,只是在物质上时常给予很多补偿,龙靖天刚满十五岁,就被封为睿王并且有了自己的府邸,杨婕妤也就进位成了杨淑妃。
宫里人对杨淑妃的评价以“温良恭顺”为主,都说相较于皇后娘娘的端庄高贵,淑妃娘娘可算是观之可亲。加上睿王相较于太子来说也更加随和,甚至时常还能见到睿王和宫人们一起调笑玩耍,人们对芝兰宫上下更是毫无微词,对于杨淑妃多舛的命运也都十分同情,只是当中究竟有多少辛苦,外人就不清楚了。
现在的杨淑妃,已经四十三岁。论年龄,比凌皇后还要长六岁,算是宫里资历最老的嫔妃。想起这些年的沧桑变化,她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母妃缘何叹息?”龙靖天觉得母亲有些神思倦怠,便放慢了捶肩的速度。
杨淑妃不答话,像是陷入了沉思,过了许久才说:“我在想,母妃也许老了吧。”
“母妃说哪里话,这宫里谁敢说母妃老了,儿臣第一个饶不了他!”龙靖天半笑半认真地说。
“荒唐!”杨淑妃轻叱道,“人老了,如同四季轮回,乃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老了就是老了,人要服老,也要敬人。你还敢说这混话……”
睿王急忙告饶:“母妃,儿臣知错了。”
争归争,母子二人却都笑得和煦。
这时,杨淑妃的侍女柔英走进内殿,换了一种香,又将一盘新鲜的荔枝放在矮几上,再对杨淑妃和睿王福了福,就悄悄出去了。
等到馥郁的香气弥漫了内殿,完全不似方才那种清香的时候,龙靖天问:“母妃,这是什么香,闻了好想睡觉呢。”说着,还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杨淑妃笑道:“这啊,叫安魂香,睡眠之前点上,最好不过了。”
“难道母妃近来休息得不好?”龙靖天一下子就抓住了母亲话中的关键。
杨淑妃没有答话,只是轻轻拍着儿子放在自己肩上的手,龙靖天心中更加不安,索性蹲在母亲面前,不依不饶地唤道:“母妃……”
杨淑妃低头看着自己的孩子,脸上是慈祥的微笑:“母妃近来是有些休息不好,不过不妨事,估计是天气变热的缘故。”
龙靖天道:“还是宣太医看看吧,开几个安神的方子,母妃也用些。”
“不必了,本来就没什么大事,何必劳驾人家太医。再说了,是药三分毒,母妃用这安魂香调理下,也很有效。”
龙靖天还想说什么,却被杨淑妃转移了话题:“皇儿,今晚出殿之前,你跟二皇子说了什么,那样神采飞扬?”
说到这个,龙靖天现出几分沮丧失望的神色:“儿臣听了二哥说的谪仙人,心里很是神往。又想起民间传说的,在云国与我天龙边境一带有位神出鬼没的侠士,叫孟一飞,人称邪魅仙君,此人曾经拿我天龙军粮救济了云国受了雪灾的百姓,曾于万人之中一剑斩杀呼吁对天龙动武的云国高崎将军,曾经一日散尽万金宴请云都光曦城的乞丐,曾经以一曲遏云洞箫被云国第一才子萧承箴引为忘年知己……”
龙靖天的眼睛随着这叙说越来越亮,好似那些场景都是他亲见的,只是这样的激动终结于一声叹息:“可惜二哥从未见过他,若是能与此人相识,真乃人生快事!”说到此处,龙靖天忽而有些嗫嚅,在杨淑妃温和的探询目光下,他才将心中所想宣之于口,“母妃,其实儿臣也很想去安云关看看……”
杨淑妃的笑容一时有些僵硬,龙靖天敏感地察觉母亲并不愿意自己远离,立刻说:“当然,儿臣只是想想……”
看着这般机敏的儿子,杨淑妃轻轻拍着他的手,沉吟片刻,极为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道:“男子汉大丈夫,确实不该总在这锦衣玉食地,花柳温柔乡。只是你终究不像二皇子,人家有孟越元帅这样的外祖,你有谁做靠山?你不但没有靠山,还因为与太子的亲上加亲背负了很多羁绊,若是你去安云关,朝上很多人都会寝不安枕啊!”
龙靖天的神色黯然只是一瞬,似乎这世上没有任何事情能窃去他春阳般的笑容:“母妃说的是,是儿臣思虑不周,唐突了。既是如此,儿臣今后不再有此念就是了。”
杨淑妃笑道:“谁也没说你一定不能去呀,若是有一天,母妃不在了,你再去那边,会便利很多……”
“母妃,你怎么又说这样的话!”龙靖天变了脸色,晃着母亲的肩膀不依不饶。
“好好好,母妃不说这些。对了,皇儿,今晚我看你对那凌相千金似乎颇有好感,不知是也不是?”
龙靖天觉得今晚母亲有些异常,却也寻不到根苗,也只能由着她去。对于这个问题,他坦承道:“是,儿臣喜欢她。”
杨淑妃现出了戏谑的神色,略带欣慰地道:“我儿长大了。”却又有些担忧地说,“只是,看今晚的阵势,人家怕要是太子的人了,哪里轮得到你?”
龙靖天也正为此事心烦。梅花仙子终归是逃不掉世俗泥淖的,他再觉得惋惜也是枉然:“如果皇兄不放弃,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了。我跟皇兄说过,让他不要把梅……凌小姐带入宫廷,但是他不听的话,我也无可奈何啊!”
杨淑妃的神色忽然有些悲伤:“哎,是啊,无可奈何……你们早先都见过这凌相千金?”
“萍水相逢,却难以忘怀。”龙靖天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杨淑妃却已然知道,这当中只怕早已情根深种了。
发觉自己勾起了母亲的悲伤,龙靖天忙说:“母妃,我们吃荔枝吧。”说着,就拿起盘中的荔枝,剥好了递给她。
他的衣袖扫过另外一颗精巧的果子,恰是一颗心的形状。那果子在矮几上打了个滚,然后调皮地停下,歪着脑袋,似是在看着这对母子笑。
杨淑妃忍不住笑出声来:“你看你,都这么大了,却还是毛毛糙糙的。”
龙靖天撒娇说:“孩儿在母妃面前,永远都这样。”
一室欢笑。
龙靖天趴在母亲身前,多想母亲可以永远这么快乐啊,只是,自己还是太弱小。
这阵子他一直有种感觉,觉得母亲看向自己的眼神越来越温柔,都要淌出水来。这眼神让他很不安,但是却又说不出来为什么。他询问过柔英,柔英只是说,殿下如果有时间,还是经常进宫看看淑妃娘娘的好,毕竟——她说到这里的时候,低下头,没有看睿王的眼睛,只是说,娘娘是很寂寞的。
寂寞?这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是寂寞的?一想起将来凌寒可能也会跟母亲一样寂寞,他的心就微微刺痛。
但是面上,他照旧笑得云淡风轻,毫无城府。
觉得母亲心情稍稍好些了,看着那安魂香也烧了有一半,龙靖天伺候了杨淑妃安歇,眼见已是夜深,便宿在了芝兰宫。
当儿子轻轻阖上芝兰宫内殿的房门,床上的母亲便睁开了眼睛,看着儿子的身影在窗格上行过,一扇窗,又一扇窗……终于过了转角,再也看不到……她眼中似有千万不舍,终究化为无限静默。
已经听得到蟋蟀叫了。
安魂香,安魂香,可是现在,无论点燃多少这样的香,她也难以成眠。
他是她的儿子,她的骄傲,是当今圣上的第三子。
可是在她这里,没有第三,他是唯一的,在她失去了第一个用全身心爱的人之后,唯一的指望,唯一的依靠,唯一的牵挂,唯一的……爱,就是他。
他总会让她快乐,不需要理由。快乐总是短暂的,但她已陪伴了他十八年。可是现在她知道,永远的分别已经越来越近。
如同今晚,她常常呆呆地看着他,好像下一秒钟他就会消失不见。而对于那个轻易就进驻儿子心中的女子凌寒,杨淑妃心里酸酸的,却又甜甜的。
夜深露重,清风吹罗帏。
杨淑妃披衣起床,明月般清冷的目光地扫过那一炉残香,洒落几多喟叹。起步驻足窗前,对着中天的半月,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窗棂,呼应着天上流云的脚步。
“娘娘……夜凉了,还是早些安歇吧。”
杨淑妃没有转身,只是叹道:“柔英啊,也许,该下定决心了呢!”
一阵沉默。
似乎过了几万年那么长,柔英平静的声音才再度响起:“娘娘要柔英做什么,吩咐就是了。”
杨淑妃转身,却已经是满脸泪水,她紧紧握住柔英的手,说不出话。
这个侍女,也已经陪伴了她二十多年。
“柔英,你,出宫去吧。出去了,就不要再回来了。”
柔英一震,看着杨淑妃的眼神复杂万分,终于化作一句话:“娘娘保重。”说完,便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等到殿里又只剩下杨淑妃一人,她才忍不住全身的颤抖,踉踉跄跄跌上床去,将自己蒙在被子里,却阻不断那断断续续的呜咽。
很久之前,她也像她今晚的儿子一样,深深爱过一个人。她也喜欢给他剥荔枝,把一颗颗晶莹的果子,轻轻放进他口中,看他陶醉的闭上眼睛,感受他掌心那潮潮的味道——可是,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呢?
在那些最幸福的时光里,她总是希望时间的沙漏能够静止。她和他就这么相依相偎,不用管那些政务国事。他的肩膀像座山,靠上去很舒服,让她很安心。有阵子她也跟现在一样,老做噩梦,睡不好,只有让他抱着才睡得着。那时她会希望天永远别亮,就让她在他怀里,到老,到死。他问她梦见谁了,为什么那么惊慌失措心惊胆战,以至冷汗都湿了被褥。她虚弱地笑着,说:“我梦见龙来吃我。”他哈哈一笑,道,世间只有一条龙,而那条龙是绝对不会伤害她的。
她自然知道,这是谎言。
但是她不能怪他,因为她也说了谎。其实她梦见的,是被自己用阎罗香害死的江婕妤前来索命。
再后来,又有一天,他又到了另一个女人那里。她知道这一回不能和那个女人争,因为她是凌家的人,凌相的嫡亲妹妹。那女人有个很不俗的名字——凌云。她喜欢抚琴,喜欢莲花。于是他为博佳人一笑,就在她的居所挖了一个莲花池,丝毫不在乎破了宫里的风水。
是的,他不止有她杨雪华一个女人,只要他愿意,天下所有女人都是他的,因为他是皇帝,是天子。
杨淑妃继续哭泣,罗帐轻轻飘扬,似乎也在叹息。
这样的夜晚,凤仪宫笙箫彻夜,芝兰宫冷冷清清。
淑妃的哭泣逐渐从啜泣变成嚎啕,她不懂,她为什么偏偏就真的爱上他了呢?如果没有爱他,那该多好,那该多好……
一个可以用药让自己的皇后不孕的男人,怎么会是值得托付一腔爱意的良人?
可是她无法控制。
荒谬的是,这样无情的君王,居然也是有真情的,只是这真情,只给了一个女人,就是她的姐姐,杨风华。
淑妃记得,自己有孕的时候,皇长子龙翔天已经一岁了。明德帝严密控制着后宫可能有孕的女子。只要他不想让你怀上,就算是送子观音也无可奈何。他需要孟贵妃的父亲为她守住北大门,所以给了她孩子;他需要南宫世家的财力支持,所以给了南宫淑仪孩子……只有淑妃的姐姐杨风华,是真的因为被宠爱,才有幸怀上了龙种。
原先明德帝不需要她杨雪华做什么,所以她没有孩子。但是当她协助他给凌皇后下了药,剥夺了另外一个女人做母亲的权利之后,他就很慷慨地给了她一个孩子。
其实以杨淑妃对香料的研究,她有一万种方法可以马上怀孕。但是她没有,她虽然爱自己,可是却更爱他……
将自己裹在被子中的杨淑妃觉得有些憋闷,她止住了眼泪,坐起来,找到丝帕,拭去颊边的泪水。这帕子……是绣给他的,但是那么多条帕子,她一条都没有送出去。全都压在箱子里,被虫蛀了,发霉了……
她好想放声大哭,歇斯底里,痛痛快快,却不敢,每次都是用被子包裹住自己孱弱的身躯,包裹住窒息的哽咽。是什么时候,自己陷入了这样不堪的境地呢?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第一次在大殿见到他,就是这劫难的开始。
她仰慕他君临天下的威严,这威严后的胸襟与气魄足以撑起整个天地。他诚然是难得一见的明主,继承了御乾皇帝的雄才大略,孝惠皇帝的励精图治,庄穆皇帝的英明果敢。从姐姐承宠的开始,她就羡慕姐姐,甚至嫉妒姐姐,因为她可以每天陪着他。但是她是姐姐啊,这阴暗的浊流噬啮着她的心,让她饱受煎熬。失落了心,失落了快乐,失落了现实中本应存在的美好。她不是理性的人,不知道该怎样控制这潜流的危险,或者根本就不想控制。相反,还任由所有的激情都在她能够见到他的时候倾泻而出,只为他一个暂驻的眼神。他喜欢弹琴,她就学鼓瑟,总想着有一天,与他一起琴瑟和鸣。不是说琴象征丈夫,瑟象征妻子么,他的心不属于她,但是如果后宫只有她会鼓瑟的话,那他就还是她一个人的丈夫啊。
杨昭仪不通音律,也不会跳舞。她却会。从小姐姐就只对书画感兴趣,她却喜欢唱歌,喜欢舞蹈。她喜欢歌声追逐云间飞鸟的感觉,喜欢衣袖卷起落花的感觉,喜欢众人被自己倾倒时的眼神,喜欢观众送上的如雷般的掌声。可是,她的舞蹈,在这深深宫禁中,无人欣赏。姐姐最受宠,是因为姐姐能作诗,于是整个后宫的女子都去学作诗;后来又传出姐姐擅丹青,于是整个后宫的女子都去学作画。她冷眼旁观,姐姐每隔一阵子就爆出一项技艺,使得那些女子一会儿学这个一会儿学那个,最终,什么都学不成。
姐姐确实比她有心计。
但是她照旧只是练瑟,和舞蹈。
在外人看来,杨家姐妹在宫里可谓是同舟共济。却没有人能想到,入宫之前她们总是互相作对,凡事都要较个高下。虽为孪生姊妹,本质出奇相同,但是外在却截然相反。十分相近的五官,组合在姐姐脸上,那是恬静,在妹妹这里就是妩媚;一模一样的衣着,穿在姐姐身上那是淑女,穿在妹妹身上就是诱惑。
所以,英明的君主选择了淑女姐姐。因为她同时具备了男人渴慕的外表,和本质。
杨淑妃觉得头晕,她下床,将安魂香熄灭。刚刚拭去的泪水居然又流了下来。她不由又想起当年,独自练习舞蹈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泪花飞溅,她不是不知道自己输在哪里,也不是不知道只要自己变成姐姐那样,也许马上就可以承宠。可是她不愿意。她只能更加拼命地练习歌舞,学习鼓瑟,各种舞蹈都练到了炉火纯青。那时她终于理解了几百年前那个弹错琴的乐伎,她根本就是故意出错的,只要她的心上人看她一眼,哪怕只一眼,就死而无憾。人声消歇时不由自嘲道,原来天下女子,竟是一样痴傻。
在无尘轩的偏僻宅院,多少个月明之夜,她都觉得听到了他的琴声。那是一张有千年历史的琴,浩淼宫禁她总可以捕捉到它的一两丝缥缈的旋律。这就够了。单有这琴声,无边夜色里她就不会再寒冷,更不会孤单。原来他也没睡啊,就让她坐在星空下,远远陪着他吧。他会感应到的,就像天上的牛郎和织女,隔着盈盈河汉,也会觉得对方就在自己身边……
她自然也不会忘记,在九死一生生下靖儿之后,她和他终于有了一次琴瑟和鸣。一曲终了,她很开心很满足,她看向他,他也是笑着,可是那笑容却有一丝遗憾。他是在遗憾,能够鼓瑟的,不是姐姐。
原本,她只是希望在他心中能有自己一席之地,那样她就会很满足很满足。可是,人都会贪求的啊,得寸进尺是最本能的冲动。她不懂什么知足常乐,更不在乎犯了多少清规戒律,她只知道自己把整颗心都交给他了,她的喜怒她的爱憎她的生死早已和他连在了一起。他怎么可以丝毫不顾她的感受再去找别的女人?纵然她高傲得不屑争宠,但也无法容忍他在已经拥有全部的自己的前提下,不还她一份相同的感情。
就算那个人是姐姐,又怎样?
想起当年,而今的杨淑妃不由苦笑。那时多年轻啊,年轻就是无知,年轻就是任性,年轻……给了她多少理由和借口,年轻,年轻成就了她,也毁了她。
自从姐姐第二次怀上了孩子,她便不再和明德帝说一句话。但他是不明白她的心的,他是皇上,怎么会允许有人挑战自己神圣的权威?她的不肯妥协最终让他不再理睬她。那段时间,她整日抱着靖儿,柔英很心疼,对她说,难过的话就哭出来。可是她竟然没有一滴泪,她只听到了天塌的声音。
没有他的日子,很漫长。姐姐居然都来劝她。
送走姐姐那晚她又做了噩梦,已经很久不做的那个梦。梦里还是江婕妤,盛装端坐花园里,见到她抱着靖儿,兀自阴森森地笑着。
“陛下……”她惊叫着醒来,却发现罗帐飘摇,只有她一个人。
拭去冷汗,走到窗前,残月一弯,她终于泪如雨下。对他的思念,居然也没出息地日甚一日。她仿佛是到了陆地的鱼,身上没有一滴血液。喝下的水都会吐出来,嘴里咸咸的味道让她反胃。她茶饭不思手足无措心不在焉魂不守舍语无伦次,只有倒在榻上一动不动。那时,她想,她真的是离不开他了,不管他怎样对她。他就是她的天,她的梦,她的阳光和春天,可是……
一个风和日丽的春天,姐姐去了。是因为难产而亡。
据说,他抱着姐姐浑身是血的尸身,白发骤生,怎么都不肯放手。多可笑啊,这样一个冷情的帝王,居然也有真爱。
只是他的真爱,是□□,注定要害死他真爱的女人。
而她也将永远不能被救赎,因为她的手上,沾着自己至亲的血。就是在姐姐去劝慰她的那一天,她做出了后悔也不后悔的事。
再后来,曾经进出过姐姐产房的人,都被他秘密处死了。她猜那个可怜的孩子还是见到了这个世界的吧,只是它的外貌,会吓死人的……为了使那些人再不能说话,明德帝选择了最冷酷的办法。
也许他怀疑过,怀疑过这宫里的很多人,却独独没有怀疑到她。
因为在姐姐的百日之后,他来找她。他看着她的时候,她知道,他是在看姐姐。可是她终究还是回到了那个牢笼,她知道未来的日子将会很不快乐,她将承受无尽的痛苦折磨,因为她没有他的爱。但是她还是回去了,在他面前舍弃了一切尊严,卑微地乞求一点怜爱。她已经没有泪了,她甚至意识到,总有一天,自己会为他死的。
但是不管怎样,自欺欺人的活着,还是有种绝望的幸福。
他无微不至地呵护她,她的手因为绣丝帕被刺破了,他就用唇吻干伤口的血痕;她的头痛了他就揽她入怀让她在晕眩中忘记一切;他还会带她到碧波湖畔看落日。碧柳招摇,白鸥掠水,她靠在他肩上,看夕阳一点一点染红天空,云彩一抹一抹散落大地。他的身影被余晖镀上光晕,恍如天神。他说明天他就把太阳从东方托起来了。她迷离地望着他,竟像看着一个天真的孩子……
在这样的梦幻中,来了一封地方奏报,内容是居然有人找到了传说中的凤麟洲。这个消息在她心中引起了阵阵波澜:“凤麟洲?如果能到那里该多好,只有我跟他,只有我跟他。”她就这么一个愿望,如果能实现那死也甘愿。意外地,他竟也有这种想法,他说如果有来世,只愿和她做一对平凡夫妻,男耕女织,其乐融融。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说了什么?
然后他拥着她,说:“风华,你说,我们的竹篱茅舍,该叫什么名字呢……”
她松下了环着他腰身的双臂,面色无波,冷静地告诉他:“陛下,臣妾是雪华。”
他愣了下,忽然一把推开她,大声咆哮起来,质问她,为什么不能像风华一样,为什么要打碎他的幻想。
她回答,因为我是雪华,不是风华,情深义重的陛下。
再然后,他打了她。
倒在地上,脸上火辣辣的,也许嘴角还有血。带着靖儿在外面的柔英赶忙进来,却不知所措。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她笑了,原来想要说结束,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只要横下心,什么都断了。
那时,靖儿才两岁。等到靖儿被封王的时候,她被进位为淑妃。迁入芝兰宫。她喜欢这个宫殿的名字。据说前人曾经讨论过,为什么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出息,抱有那么高的希望,但愿光耀门楣。那个经典的回答是,这就好像是芝兰玉树,人们都希望它长在自己的门下。
芝兰宫,她种下了一棵芝兰树,那就是她的靖儿。现在,靖儿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在她怀中吮奶的娃娃,也终于心动了。
也许,该好好为靖儿计划未来了。她的大限已经要到了,怎样用这行将熄灭的生命之火为儿子换得最大的利益,这是她一直在思量的。她不愿意儿子跟自己一样,爱一个人,却那么辛苦,那么卑微,无所希冀,最后依然伤痕累累。
也许,可以开始布局了,一个十几年来,一直在她心中计较的局。也许最后的结局不是她预想的那样,但是,靖儿,母妃为你努力过了。
世上的事情,不就是这样么。尽人事,听天命。只要你一直这样想,这样做,你就一定能得到你想要的,因为,天命在我。
她忽然充满了兴奋,握紧了拳头,指甲嵌进肉里而不知。她觉得自己的头皮都在跳动,她想大声喊叫,她还想大声狂笑……
皇帝,我挚爱的陛下,就算你不来看我,不宠幸我,又怎样?我照样能将你珍爱的一切毁掉,照样能把你打算留给别人的东西为我的儿子抢过来!我委曲求全忍气吞声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生活在深宫高墙之中而表现的恬静随和温顺慈爱,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是你,我挚爱的陛下,是你将这样的一个机会送给了我,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一定会让靖天得到他想要的一切,无论是什么,无论以什么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