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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起式(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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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寒自然没将梅花仙子的七七四十九天之约放在心上,不过是一句玩笑,她不认为两位皇子这么有闲情雅致。因此对于龙靖天真的在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又去悬崖边上等了一天的事情,她是不知道的。

龙靖天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去。他不是从没有占有欲的么?何况他本是闲云野鹤无羁绊,明月怀抱不染尘,而今却明知是一句戏语,依然生生在悬崖边上候了一日。他的困惑直接导致了近侍天璧的震怒,使得天璧逐一盘问府上下人,一定要揪出那个刺激了睿王殿下的罪魁祸首,搞得睿王府上下人心惶惶。谁都知道,天璧一向是黑面门神的存在,在他面前说谎,等于自寻死路。下人们是普遍没有勇气跟天璧对视的,明明是清俊无比的面容,偏偏从来不露一丝微笑,一双眼睛宛如万年寒冰,略略扫你一眼,就能让你四肢麻痹心跳停止。每每遇见这样的天璧,睿王府上下就要怵惕警醒,自求多福。私底下他们也议论过,你看人家太子的近侍天璋,总是嘻嘻哈哈与众同欢,多可爱啊,哪像他们,整日面对这样一张好似自己欠了他很多很多钱的脸……

这会子天璧心里也郁闷得紧。才几个月,自己居然被这睿王摆了两道!虽然与睿王同龄,可是他是谁,他是天海楼最出类拔萃的侍卫,是老师貔貅子口中难得一见的奇才!他肩负着一个嘻哈殿下的安危,岂能不慎之又慎?结果——上次雪天被睿王支走,失职了一天,现在睿王又犯傻地跑到悬崖边去,自己又不清楚原由!作为近侍,这真是如同给了他两个响亮的耳光。可是黑面的天璧哪里知道,他一向古灵精怪的主人,居然是被一个女子给涮了!

还是自愿被涮的。

因此无论天璧如何调查,这终于还是成了一桩无头公案。最终睿王于心不忍,在一个清风习习花香四溢的春夜,终于对天璧言讲,此事府上谁都不晓得,让他不要再劳神费力。天璧冷冷看着自己的主子,不发一语,转身就上树去睡觉了——他有房间,但是一向只睡在树上,确切地说,是睿王所在房间外的树上。

天璧嗖地一下子没影子了,剩下睿王,无奈地摸摸鼻子,这样傲慢的近侍,真是难对付。其实他心里感念天璧对自己的好,但是又确实不想把自己犯傻的事情告诉他,所以只能让他继续不明不白了。

说到龙靖天的终于又见到了他的梅花仙子,已经是春天了。

祖洲人在三月三日有“修禊”的习俗。所谓“修禊”,就是大家一起到水边,焚香沐浴,用流水祛除身上的不祥,以求除病消灾。三月三日是全民的活动日,平素呆在深闺的小姐们也可以在今天出门到水边。因此,三月三日与上元灯会、七夕一样,是民间的三大情人节。

女子们在这一天,往往会斗草啊,比赛针线啊,这些表面文章做完之后,便是等着陌生男子的搭讪了。在天龙,男女自由恋爱的环境那是相当宽松。不少平素毫无交集的男女,就是在这一天成为了一生的伴侣。凌寒坐在水边曲水流觞的位置上,看着远处那些脸颊红红春心萌动的少女,心里不是没有羡慕的。她很想那样单纯地活着,单纯笑,单纯哭,单纯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是,也只是很想而已。

母亲曾经很幸福地对凌寒说,她与凌相的相识,就是在十八年前的三月三日。那天母亲跟别的女子一起斗草,战无不胜。所谓斗草,就是女子们从田野中找出自己认为最长和最坚韧的草,然后放在一起比较谁的才是真正的最长和最坚韧。这一习俗想必是从远古就有了的,因为女人主要操劳于农桑,对于植物确实要分外敏感才行。母亲斗草从没有输过,一个别人家的大户小姐,平素就是鼻孔朝天的,眼看被母亲抢走了所有的风头,不由肝火大升,硬是说母亲使诈,就吩咐仆人将她的那根草抢过来。

凌寒听到这里,便问:“母亲,您拿的……其实不是草吧?”

凌夫人西玔娇面色一红,嗔怒道:“你怎么跟你爹一样狡猾!”

“所以我们才是幸福的一家啊!”凌寒偎在母亲怀里,闻着母亲的味道,慵懒得像只吃饱喝足的小猫。

凌夫人爱抚着女儿的脑袋,接着讲:“这时,忽然出现了一个翩翩佳公子,对那位小姐说,知书达理的好女子,应该懂得谦忍礼数,怎么能仗势欺人,胡搅蛮缠……”

“那他就是我爹喽?”凌寒笑着问,看向母亲的眼神全是戏谑。

凌夫人脸色更红了:“是啊。众人散去之后,他似笑非笑看着我说,‘用这样的办法斗草,亏你想得出来’。其实啊,那哪里是一根草,那是我用上好的丝线编出来的,再用染了绿色的泥土洗过,这才像根草呢!”

……

在这水边想起昨晚母亲的话,凌寒只是笑。

一家子都是狐狸了,为什么不笑呢?

只是凌寒今天的笑,少了顾盼生姿,多了风流倜傥。因为此刻,她穿的是男儿衣服。

十八岁的少女身材尚未发育完全,穿男装对她倒还不算难事。而那最容易暴露性别的耳洞,她是没有的——没有特别原因,只不过是她怕疼,父母也就随了她的性子,不曾强迫她穿耳洞。

凌寒今天的目的依然在那兄弟两人,如果来自凤仪宫的情报无误,他们今天在皇室的修禊礼后,会来到民间的曲水流觞处。

曲水流觞是男人的游戏。所谓“曲水”,就是在地上挖一条小河沟,要弯弯曲曲的,而且越弯越好,一般人们都是从河边引水过来。所谓“流觞”,就是将酒杯放到挖好的小河沟里,酒杯在河沟里漂游,人们分别坐在河沟的转弯处。如果酒杯停了下来,那么坐在这里的人就要赋诗一首,如果赋不出来,就要满饮此杯。此事极为风雅,每一年的曲水流觞都会有诗集传世,所以读书人无不以参加这样的盛大集会并有诗作入选为荣。

带她来的是翰林学士刘敏之。他是凌相的门生,自然不好违拗凌小姐的要求,而凌相也说带她来见见世面也好。刘敏之这才放心地带着凌寒来到这里。作为去年由明德帝钦点的状元郎,刘敏之自然才华横溢,学富五车,没有不知道的典故。据说,吃一碟豆子他都能就这豆子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唬得众人只觉得自己吃的不是豆子,而是几车几车的书。只是有一得难免有一失,这状元郎虽然学问没的说,却委实有些呆拙,平日应酬中实在算不得长袖善舞,想要左右逢源简直难比登天。可是正是因为秉性太过直露,大家也都知道他的性情,这才算不曾开罪太多人,又因为是凌相看重的人才,故也不曾有人专挑他的差错。此人平日最重礼法,谈起来繁文缛节可比那稗官野史更是一套一套的,所有人都说,将来再有了皇子,这可是现成的好少傅。

刘敏之是状元,诗文自然做得自然顶呱呱。可是今年大家一致决定,只许他看,不许他参加。刘敏之笑问:“这是什么道理?”

一个身着白底缎面绣有粉色云纹长袍的公子说:“刘兄啊刘兄啊,世间风流你已占去不少,今天,就不要抢小弟们的风头了!”

这时,坐在中间的那位身着玄衣的公子说话了:“敏之切莫听张侍郎胡言乱语。今年是请你做仲裁的。我们所作的诗篇优劣,可是全靠你点评了!”

刘敏之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敏之不过虚名在外,哪里敢当这个仲裁?尤其是在任文华殿学士的林眠兄面前,岂不是班门弄斧?”

此话一出,众人可不依了。这样的客套让凌寒看着心烦,不就是当个仲裁,至于这么推三阻四的么!于是她不管别人正在说什么,直接对刘敏之说:“众位朋友让你做,是看得起你,你如果再推辞,就实在是却之不恭了。”

起初众人还以为凌寒是刘敏之的小厮——这也不怪人家,毕竟凌寒身板还小,兼之是女子,更显弱不禁风。但是听了这话,任谁都知道这个人绝对不是小厮或者杂役了。

但见那位玄衣公子,也就是林眠,对着凌寒拱了拱手,问道:“这位小弟是……”

刘敏之尚未答话,凌寒已经行了礼数,答道:“在下是刘敏之的堂弟,诸位称呼我暖晴即可。”

她没有说自己的姓氏,所以众人想当然耳认为她也姓刘。而暖晴的字,外人也并不知道,何况极少有女儿家有字的。

凌寒的高明在于,她不说谎,但是你还是不知道真相,这自然是掩盖真相的最高明的手法。

等到龙翔天、龙远天、龙靖天兄弟三人来到曲水流觞处的时候,正是凌寒该赋第四首诗的时候。

他们在宫内的水边淋过皇上的赐福甘露之后,就马不停蹄到这里参加曲水流觞。这也是兄弟三人第一次结伴微服出游。往年明王龙远天多在安云关随着外祖父孟越元帅学习行军布阵,极少在京,今年是他第一次在风炎城过三月三。

在座的不少世家子弟,一见他们三人,愣了一愣之后就想起身迎接,也有的不明所以,不知道这三个器宇轩昂风姿出众的年轻人是谁,居然能让林眠、刘敏之等人全都现出了毕恭毕敬的神情。但是略略一猜,那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

凌寒依然背对着来路。这个位子是她特意选的。她不想让他们一来就看到自己,留一半,露一半,才是最好。她很谨慎,如果说他们一家三口都是狐狸,那出生在宫里的就该是狼了。狐狸虽然狡猾,却还是敌不过狼的多疑。

在众人脸色有变的时候,她已经知道自己等的人来了。但是她不回头。她要的是先声夺人的效果。

果然,已经起身的人,不少都已经坐回去了。只有刘敏之,站起来再不坐下。这样注重礼法的人,若想让他安然自若地坐下,确实不是容易的事。

“堂哥,你站着干吗?”凌寒暂且没有理睬面前的酒杯,而是对刘敏之喊出了这样的话。

刘敏之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脸色是惯常的局促,早已失却了谈笑论典籍时的从容风度。

这时,林眠言道:“暖晴,该你作诗了,可不能顾左右而言它哦!”然后,他又对刘敏之说:“贤弟且请坐吧,我看你这堂弟才学出众,你就不要杞人忧天了。”

这话既帮刘敏之解了围,又给他留足了面子,实在是很得体的应对。刘敏之这才告座,笑着看向凌寒。

凌寒却看向林眠,娇憨一笑,说:“林兄说的是。小弟这就吟诗。”那一笑,真是恍了很多人的心神。而她的背影和声音,也让龙翔天和龙靖天不约而同心中一震:难道是她?

不等他们仔细辨别,那个熟悉得梦里都在浮现的声音响起了:

“天心横扫暗八荒,气转青笛叹悠扬。

不笑人间多辛苦,曲水流觞野兴长!”

凌寒吟毕,众人已经称绝。又见她举起手中的酒杯,道:“虽说可以不罚,可是小弟还真是想满饮此杯,以求野兴长在!”然后无比优雅地饮完了杯中之酒,众人被这乘兴之举感染,顿觉兴致高昂,即便未曾饮酒的,在看着凌寒饮了一杯酒之后,也似乎有了微醺的感觉。

“好一个‘野兴长在’!”

这是一个十分沉稳的男声,凌寒听了,心中不由一颤:这声音明明是第一次听到,为什么却如此熟悉,像已经听了几生几世?称赞之语她听过很多,为什么独独这一句让她分外欢喜,甚至略微有些得意?会是谁?这不是太子的声音,也不是龙靖天的,那,这是……

她在心底悠悠叹了一口气,稍稍平复了心情,才回头看向那三人,只见龙翔天照旧是点头微笑,龙靖天则是很明显地将兴奋写在脸上,仔细看去又有一些失落,转而又像是抓住了她的什么秘密似的,笑得不怀好意。

而在边上气定神闲含笑相视的,想必就是方才出言称赞的明王龙远天。

在不知道这几人身份的假定下,她本不必从座位上起来,颔首示意即可。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明王那颇为深邃的注视下,她还是起身对着他长揖一礼,道:“野兴固是长在,只是我辈时常庸碌无为,以至于辜负了这良辰美景。微薄心愿,倒是让公子见笑了。”

龙远天居然颇为得体地也给她回了一礼,道:“贤弟说哪里话,我看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气魄,实在是英雄少年。”

少不了又客气寒暄几句,然后,龙远天就将位子选在了凌寒身旁。

太子与睿王对视一眼,到下游选了位子坐下了。

而跟在他们身后的三个随从,则将马匹拴在树上,并不靠近这边。这三人,正是三位皇子的近侍:天璋,天珉,天璧。三人年岁相仿,在天海楼受训的时候就是莫逆之交。单看黑面天璧脸上万年难得一见的笑意,就知道他们之间的情分有多深了。

天海楼在天龙是神秘的存在,专门负责训练皇家侍卫,“天”为天龙,而龙是离不开海的,所以御乾皇帝在为这一特殊机关命名的时候,就用了“天海楼”的名字。这里出身的侍卫都以“天”为姓,以玉为名,代代相传,至今未改。

天璋一向喜爱热闹,却也知道今天不是自己可以凑热闹的场合,便跟身边两个弟兄一起聊天:“那小子文文弱弱,吟出的诗着实大气。”他平时最看不起吟风弄月的酸腐文人,难得称赞过谁。

天珉微微一哂,笑道:“那哪里是个小子,分明是个女子。”

天璋一愣,看向一直没言语的天璧,天璧点点头,表示天珉没看错,天璋几乎要跳起来:“什么?居然是……”

天珉往他嘴里弹了一块枣泥糕,堵住了他没说完的话。天璋差点被噎着,又往那水边看去,这一回,却是看出些门道了,不由佩服起天珉天璧那透彻的眼神来。

“都说吃甜食对眼睛不好,你小子整日甜食不离口,眼神也不见得差。”

听了这话,天珉冷哼道:“都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你怎么偏生要吃着我的东西,还损着我的人?这般不厚道……”

三人笑开来,却又总是警惕着自己主子的身旁,眼睛一个比一个亮。入了天海楼是兄弟,出了天海楼到了亲王府,却只能有一个主人了。

而曲水流觞处的气氛却不像这边一样和谐,在三位殿下到来之后,人们的心弦都有些紧绷,气氛也有些严肃。

由于天龙建国之前,那长达五百年的动乱就是因为先朝皇子太多以至于夺嫡争位的动乱层出不穷,这才使得祖洲大陆陷入长久征战,民不聊生。所以自御乾皇帝立国以来,国训之一就是皇子不得多于五位,立储之时择优而立。因了这训诫,自天龙建国至今,已历五任君主,政局却一直安定稳固。现今的明德帝就只有三个皇子两个公主,龙翔天的太子名号是在其十五岁的时候册封的,由于他是皇长子又由皇后亲自抚养,加上学识出众武艺超群,登上这个位子也算是实至名归。

趁着众人沉默的时候,凌寒细细观察起这位初次见面的明王殿下。她知道他是孟越元帅的外孙,已故孟贵妃的儿子,十二岁便被送往边关历练,两年前才正式回到风炎城。这位殿下礼贤下士,结交豪杰,赢得赞誉无数,一度风头无两。孟贵妃去世之后,他却开始大隐隐于朝堂,似乎颇为享受平静的生活。

虽然父亲兼任皇子们的老师,但是凌寒从未听父亲提过明王,以至于她一直以为,跟太子相比,明王还是要弱一些。可是今日一见,她却觉得这个明王实在太子之上。他的相貌与太子和睿王截然不同:龙翔天是眉目英挺,天庭饱满,唇角总是微微上翘,只是那笑意之中有真诚,也有疏离;睿王的眼神却是清澈的,他在笑的时候,眼睛都是弯的,面部表情极为丰富,顷刻便可以变换多种颜色,生动无比。

而这位明王——凌寒觉得他在身旁坐下的时候,一种压迫感就随之而来,即便是龙翔天,也不曾让她有这样的感觉。他的相貌不似太子那般儒雅,不似睿王那般灵秀,却带有一种沉着和霸气,让人不由自主正襟危坐,现出恭敬的神情。

有这样的人做自己的弟弟,太子那边,可能安枕?

凌寒心中闪过千百个念头,耳边传来林眠的轻咳。她回过神,看向上首。原来林眠发觉大家开始拘谨起来,不由想活跃一下气氛,便示意凌寒将杯子继续移动,凌寒会意,便将杯子移出了自己的转弯处。说来也怪,这次直到下游,杯子都不曾在任何一个人面前停留。刚来的那三位皇子,谁都没有吟诗的机会。

到了最后一轮,林眠抽出了一个题目,看过之后说:“方才一轮,我们以‘曲水流觞’为题。这最后一轮,我们要写数字诗。要求每一句都要有数字出现,否则就要被罚酒三杯。”

这一回,酒杯居然又停在了凌寒面前。凌寒笑道:“看来今日小弟坐这个位置,实在是风水宝地啊!”此言让众人会心一笑,刘敏之道:“暖晴,你这次会吟什么出来呢?”

只见她略略一思索,笑着吟道:

“一道骄阳一啜茗,两卷诗文两袖风。

四时美景四方乐,万颗星斗万里程!”

有气势也有内涵,林眠也不由点头称赞。刘敏之觉得这个凌小姐果然不能用衡量一般女子的标准去看待。怪不得对于她要来曲水流觞会这个有悖常理的要求,凌相会笑着答应。

酒杯没有停在龙远天面前,凌寒感觉着身边的人似乎是松了一口气。松了一口气……他到底是不会吟诗,还是不想吟呢?凌寒心中没有答案,她还没有成熟到从吐纳方式判断出一个人心中所想的境界。而停到龙靖天面前的时候,他居然直接拿起酒杯,就将那酒喝光了,之后才说:“我不擅文辞,让诸位见笑了!”

待到最后,酒杯停在了龙翔天面前。

全场肃然。只听得到风吹过不远处幽篁竹林的声响。

此时已经是正午,众人头上的梧桐树洒下一大片绿荫。龙翔天坐的位置正在树荫边缘,树叶摇晃,他的脸上光影交错,恰好掩去了眼中的光芒。

但是凌寒还是看得很清楚,他微微一笑,别有深意地看了自己一眼,才吟出下面的诗:

“九五至尊属金龙,千古兵戈两相争。

百姓百愿难言懂,愿为万民付一生。”

这首诗震撼了很多人。凌寒看向他,愿为万民付一生么?她不觉笑了,是的,这,才是太子应有的心胸和气魄!

再看刘敏之和林眠,全都是心悦诚服的表情。在座的其他人也已经从这首诗确定了吟诗者的身份,眼中皆是喜悦和振奋。

曲水流觞会到此结束,以太子龙翔天的诗为压卷之作,可谓是神来之笔。很久之后,人们谈起这一年的曲水流觞,除了太子的那首诗之外,就是一个叫做暖晴的少年所作的了。但是在那之后,再没人见过这个少年,那春阳一般的笑容随着那些诗篇一起,成为了一个传说。

刘敏之带着凌寒回到左相府之后,凌霄先将他找了去,询问今天的情况。刘敏之一一作答,末了称赞凌寒道:“凌小姐秀外慧中,谈吐不俗,若是男子,只怕我这状元就要拱手相让了。”

送走刘敏之后,凌霄坐在檀木椅上,面色如水,兀自沉吟。

这一坐,就是三个时辰。

终于他站起身来,往凌寒的闺房走去。

穿越海棠林走到女儿房前的时候,有那么一刻,他几乎想转身离去。他不愿意相信,自己的暖晴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候,已经主动要承担起家族的责任。看着女儿紧闭的房门,他心中五味杂陈。是不是再给她一些时间,让她自己决定?正在犹豫的时候,门却开了,开门的是凌寒,她已经换回了女装,鹅黄色的春衫如同娇俏的迎春花在水中顾影自怜,春天的气息浓郁又醉人。此刻,她正笑吟吟地看着父亲。

“爹!”她轻轻唤着,走出门外拉着父亲的手,一起进入了内室。

偌大房间里,只有父女两人,空荡荡的,如同无所依的心灵,没来由让人觉得有些冷。

凌霄面色沉重,眉头罕见地微皱。凌寒却是笑得没心没肺,让凌霄一肚子话,不知道从何说起。他不由苦笑,在官场上纵横捭阖的左相国,在妻女面前,总是束手无策。

凌寒见父亲不好开口,索性先替父亲将话挑明了:“爹爹今日来,是想对女儿说,不要做太子妃吗?”

凌霄只是看着女儿,神情复杂,却并不说话。

“那……”凌寒歪着头,想了想,道,“爹爹不说话,就是自己也拿不定主意,不知道女儿到底是做了好,还是不做好?”

凌霄长吁一口气,点头道:“暖晴,为父执政这么多年,什么事都能一眼看出值不值得做,唯有这一件……唉!”

凌寒笑着接过话:“爹爹说的是值不值,而不是该不该,这样子,就已经失去了判断力了。”

凌霄无奈地闭上眼睛,说:“暖晴,有时候愚笨,也是一种聪明。”

凌寒只是笑,虽然心中有浓浓的悲哀。片刻,她说:“爹爹既然不能判断,那就听女儿的吧。我觉得,还是做了这个太子妃,对家里比较好。”

凌霄的声音带上了几分倦意:“你不知道你姑姑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我怎么能让你再进宫跟她受一样的苦。功名利禄乃是世人争抢的噱头,为父虽然身居相位,却从不留恋这些。你又为什么一定要趟这浑水,将自己的未来抵押在那无情宫禁?”

“为了爹爹和母亲呀!”凌寒笑道。她自然知道父亲不贪恋荣华权势,他这般日夜操劳,不过是出于治国安邦的责任,以及对明德帝知遇之恩的一种报答。

凌霄听了女儿的话,手中的茶都洒了一半,滴在暗褐色的长袍上,迅速消敛了踪迹。凌寒走上前,半跪在地上,细心地为父亲擦去衣服上的茶叶,边擦边说:“我知道刘敏之一定会告诉爹爹今天见到了太子。我也知道爹爹一定会猜到女儿想做什么。我更知道,其实爹爹也是希望我做这个太子妃的,只是由于心疼女儿,才一直没有说过。加上太子一直不愿意选妃,这事才这么搁置了下来。”凌寒平静的声音响起,凌霄的眼神也渐渐回复了平静。

“我还知道,”凌寒看向父亲,“爹爹最终,还是会答应女儿的请求的,这关系到凌家,尤其关系到母亲。”果然,这下子击中了凌霄的软肋。

凌寒接着说:“三月三,爹爹遇见了母亲,三月三,我跟他……第二次相见。爹爹,女儿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姑姑受苦,是因为她太单纯,太善良,她是被迫着去学着算计人的。可是爹爹,您最了解你的女儿,我是怎样的性格,您还不知道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是有人惹我,女儿多的是整人的法子!”

凌霄并未被这个玩笑打动,半晌才道:“可是太子未必会娶你,他一直不愿娶亲,也许是心思在别处,也许是……总之没有人知道原由,你这么硬往上撞,只怕会吃一辈子苦。再说,他年少有为,不可能放任凌家坐大的,皇上虽然信我,可是这两年龙体欠佳……”后面的话,他没有再说。

凌寒笑了,笑得像破碎的宝石:“爹爹啊,女儿一定会让他爱上我,爱到无以复加……女儿知道,他一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这一回,我会让他尝到得不到的滋味,只有引起了他的征服欲,才能真正掌控他。”

“所以,你就先刻意忽略他?”

“是的。女儿已经发现,这个策略,已经初见成效了。”

看着女儿的笑,凌霄斟酌许久,终于问道:“不知我儿对明王此人如何看?”

凌寒脸上失了笑靥,似是在沉吟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半晌答道:“龙章凤姿……”

凌霄止住了女儿的话,说:“但凡皇子,都可以这么评价。”他盯着女儿的眼睛,一直要看到她心底去。

凌寒叹息说:“爹爹这么问,心里已经是有评判的了。女儿愚昧,却也看出来,太子诚然高贵,只是他的气势谈吐,多为后天养成。反观明王,则是由内而外的王者,那高贵与霸气,可谓与生俱来。这么一比,高下立见。爹爹作为皇子们的师傅,只怕早就看到这一点了吧?”

凌霄点头说:“确如你所说。为父早就知道,明王殿下不是池中之物。但是,我凌家与太子的关系,终归是比明王近些。若是乱世,或者需要拓土封疆,明王的羽翼是剪不掉的,可是而今正值太平盛世,有太子这样的皇子足矣。可惜……他也是生不逢时。”

凌寒听着这话,不由探向自己的袖子——那里藏着一枝荠菜花,洁白的花冠,轻而易举触动了她的心弦。她都不知道这是何时被他插在她发间的,只是在要离去的时候,明王才笑着说:“春在佳人鬓发间。这花,你戴着很好看。”她这才反应过来,伸手向头上探去,却取下了这朵荠菜花。天龙习俗,三月三佩戴荠菜花,只是男子佩于胸前,女子戴于发上。现今看明王这样,必是看出了自己的小把戏。她把玩着这朵花,却不慌乱,只是对明王道:“殿下好兴致。”对于真实身份被揭穿,明王也并不惊讶,似乎被眼前的女子看出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此时,送给佳人一朵荠菜花的明王殿下,正悠悠然躺在王府一株杏树下的青石上,任晚风将花瓣吹满衣襟,吹了满头。手边是一壶梅花酿,青玉的酒杯小巧而可爱,一个身着雪青色衣裙的女子跪坐在他身旁,刚刚斟了一杯酒,这盛满了玉液琼浆的杯中就落了一片杏花。

女子轻笑:“杏花多情入玉樽。”

“美人无心出红尘。”龙远天闭目对答,西天霞彩将他的面庞染成粉红色,看上去消散了几分阳刚,平添几分祥和。

女子笑道:“殿下还是这般才思敏捷。”

“那还不是因为你韩白月大小姐,时不时要来考校,本王岂能荒殆学业,有负小姐期望?”

名为韩白月的女子不再答话,只是给自己也斟了一杯酒,以长袖挡着,一饮而尽。

龙远天轻轻摇晃着手中的酒,那一片杏花微微荡漾,宛如某人娇俏的笑脸。他忍不住轻笑出声,“暖……晴……倒真是个有趣的人儿。”

听到这句话,白月放下酒杯的姿势一顿,接下来一切如常。

一阵风来,花瓣急雨,却是天珉到来:“启禀殿下,刘敏之带着那个女子,回到了左相国府。”

明王杯中那片杏花,忽然不动了。

同一时刻的东宫,太子龙翔天却在作画。出现在他笔下的,是一个绿衣少年,为什么是绿衣?他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他最爱绿色?她有着那样明媚的笑脸,无论穿什么,都是美丽的。

龙翔天细心勾勒出心底的那张面庞,点染出她笑得微红的脸颊,以及那盈盈秋水。画上的这个女子,应该是凌寒,可是似乎又有些不同……他居然会真的对一个女孩动心?想来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一向冷静自制,因为母后已经在他心中确立了无人可以超越的女性范本,跟母后比起来,没有一个女子可以入得他的眼睛,如今却……

所以,她无愧于母后的姓氏——凌。

他记得她,他当然会记得她。他至今清楚地记得,那年夏天,在凤仪宫边上的莲花池,一向很少笑的母后在见到小小的她的时候,脸上流露出满溢的幸福和骄傲。母后亲自摘下两片荷叶,跟她一人顶着一片,在灼热的阳光下一起坐在池塘边,唱着那民间的采莲曲:

“莲花莲花开,莲蓬莲蓬歪,

莲藕莲藕长,莲子莲子白……”

那一刻的凤仪宫,俨然人间仙境。

那是他从来不曾享受到的亲密,他也从未见过母后如此幸福。母后看向他的时候,虽然和善、亲近,却少了亲密。他想让她幸福,却无能为力。可是这个小女孩,居然如此轻松地就让母后有了幸福感。他嫉妒她,嫉妒她可以这样甜蜜地被母后抱着——在他十岁之后,母后就再也没有抱过她。

对于他的生母杨昭仪,他只有淡漠和希微的印象。甚至他至今不习惯叫她母亲,杨昭仪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普通的称谓。在八岁之前的时光里,她没有为他做过什么事情,她每天想的只有父皇一个人。所以他一直不明白,父皇那么英明神武,怎么会放着这么好的皇后不要,只宠爱自己的生母……

都说他的生母擅长诗画,可是他见过母后的作品,胜过杨昭仪的诗画不知几许,甚至连他这个八尺儿郎都未必有那样的胸襟学识。可是父皇好像从来不知道母后擅长诗画,就连他,也是小时候偶尔进入母后的内室,才见到那几箱被封存的作品的……

思及此,龙翔天的心绪有些混乱,一个不小心,笔尖一滞,佳人的眼眸顿失神彩,他心情忽然沉郁起来,掷下笔,走到窗前,看向窗外那一树梅花。

这个时节,是桃花海棠争艳的季节,梅花是早已凋零的了。他想起了梅林的的晤面,想起了今天她的诗篇,不由也想起了靖天今天的那句话:“皇兄,你若是真心疼这女孩,就放了她吧。”说这话的时候,龙靖天很认真。靖天甚至不知道她是谁,就已经为她心动。

靖天要守护他的梅花仙子,可是自己,也有一个跟莲花有关的梦。

成为了帝王,便意味一生孤苦,如同自己父皇。父皇守不住自己的所爱,他绝对不会重蹈父皇的覆辙;他更不会像父皇一样,辜负如同母后这样完美的女子。虽然也曾经希望陪伴在身边的是能与自己并肩而立的红妆,可是,也许一切终究只是奢望而已。

他回到书桌前,将那幅毁掉的画团成一团,却又再展开,终于狠狠撕碎,再不去想。

他也永远都不会知道,凌寒最不喜欢的,就是代表勃勃生机的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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